這兩天，我在讀本市某個女作家出的小說集，故事靈動精彩，情節曲折豐富，內容映射出大都市裡的商戰起伏和慾海沉淪……導致我的情緒受了感染，多多少少生了鬱。
“鬱”非緣自她文字的魅力，而是牽涉她在扉頁裡的作者簡介。
她把自己介紹得夠坦白：學歷不高，曾經南下打工，給人當過小三，二奶、棄婦，受挫之後回到老家，遇到現在的丈夫，雙雙致力於文學創作。
我合上書。想到十三年前，我因職業平臺和她有過幾次接觸。起初，我不知道她“作家”的身份，獨獨聽說她出過書。在我的印象裡，她相貌平平，法令紋明顯，柳葉眼浮腫，衣服也是廉價水貨，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而在她作品的扉頁裡，她正值其青春年華，素顏娟秀，噙齒微笑，略有些瘦弱蒼白的病態美，彷彿一朵泡在青瓷盞裡的梔子花。
不由嘆息：原來她曾經那麼美。後來，她萎落得憔悴又庸俗。
說她憔悴，源於她三十出頭的臉上，寫滿了歲月的滄桑。還有她的氣場，讓人觸目就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執拗，一看就是長年不釋放的結果。
說她庸俗，源於我曾經在廣告公司做文案，老總有意跟她聯合炒作什麼項目，需要她的一些軟文來捧場。她在會議室裡嘎嘎笑著說：
寫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請投資方的酒宴上，旁邊的花瓶靚不靚，騷不騷。在場的人聞言都笑了。這是實話。但是從一個女作家的嘴裡堂而皇之說出來，畢竟聽著不舒服。她一邊說一邊抽著煙，那些菸灰從她指尖抖落在菸缸，瞬間化作冰冷的灰屑。
那一刻，我覺得她已是菸灰女子，原有的美麗與高雅花火般燃燒殆盡。
她似乎察覺到了，又強作嫵媚地反手一翻披肩長髮，露出了額頭因自殺而留下的疤痕，昂著兩頰的雀斑，張口談起了她最欣賞的民國作家張愛玲。
她說張愛玲是一個傳奇。她出身名門、處身亂世；童年沉抑，成年獨立；海外留學，孤島創作。她戀愛經驗鮮少，卻對人性洞若觀火，點石成金般地描述出一個個綺麗冷豔又現實荒涼的紅塵故事。她筆下的愛情，男女看得極透，故而態度轉淡。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本是開麻油店的辣妹子，於豆蔻年華嫁與京城大戶裡患有軟骨病的二少爺，雖是正頭奶奶，生有一子一女，依然彌補不了門不當戶不對的低人一等。在落寞與苦悶中，她與小叔子產生了微妙的情感。但她嚴於叔嫂之防，認為拿自己終身幸福換來的家產更有保障；如《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因離婚歸寧受盡孃家人的氣，為解決生存危機，得到最起碼的人格尊重，極盡曲意奉承，與花花公子範柳原玩愛情博弈。若非香港淪陷，時局動亂，只怕她最終不能梅開二度而是再度淪為棄婦。
當年當時，我和同事均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乍聽她一套一套的文學評論，都被震得不輕。她懂得那麼多，一定很有故事。再看她的姿態，似乎也有了幾分神秘感。等我見到她的愛人——她自述那個無限度地包容她，令她重新解讀了人生，重新找到了希望的“彌賽亞”，卻是大跌眼鏡：那是一個純粹的市井男人，掂著啤酒肚，露出大金牙，臉上堆滿了客套的笑。開口三句不離錢錢錢，還不時梭視著我們公司的環境與妙齡女員工。
我覺得她的自述有水分。
脫俗才女不應該配曠世才子嗎？
如“臨水照花人”的張愛玲愛上風流倜儻的胡蘭成;如“林下之風”的楊絳嫁給溫文爾雅的錢鍾書……她，曾經像楊柳風一般飄飛在荒涼的八荒六合，曾經像慕道者一樣流浪在大江南北去追索人生意義、文學使命。她的靈魂如此高貴，怎能屈尊於他如此粗俗的肉身？
現在，我理解了她。
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夠成為驚世絕豔的傳奇。哪怕，她們曾經以為自己在創造傳奇。
什麼是傳奇？
年少的時候，我以為驚世駭俗、驚天動地、人間少有的非常故事是為傳奇；參透了人世生老苦、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的悲歡離合是為傳奇。那些平平淡淡，四平八穩，種一個蘿蔔挖一個坑，家長裡短、雞毛蒜皮、庸庸碌碌的生活算是個啥子傳奇？唯有如杜拉斯那種傾倒眾生，率性一生的經歷才是傳奇，或者像瓊瑤與平鑫濤那種弱水三千唯取對方一瓢，擺脫世俗的眼光和大眾非議的結合是傳奇。
總之，傳奇，需要一種超越俗世的不停飛昇的精神。
傳奇，還不是想怎麼活就怎麼活，想怎麼酣暢就怎麼淋漓，不屑眼前的苟且，追求遠方的詩歌與田野，你赤手空拳來到人世間，為找到那片海不顧一切……
傳奇唯有如此，才能不枉此生，才能證明自己是個好樣的。
王小波就說了：我們做這件事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好樣的！
關鍵，有幾個人追求傳奇的情懷配得上他（她）腳踩大地的力量了？
民國時代活得最任性的女作家蕭紅，最為放縱不羈愛自由，就是缺少自立的技能與自尊的身心。
她十八歲逃婚又回來，與未婚夫在旅店廝混，被搞大了肚子始亂終棄，差點被老闆賣到妓院。
困窘之時投靠蕭軍，懷著幾個月的身孕與其雲雨，生下孩子旋即送人，與蕭軍一起浪跡天涯，甚至長期蹭朋友家混吃混睡。
時間一長，蕭軍以“愛就愛，不愛就丟開”的態度四處留情，還對蕭紅屢屢毆打，蕭紅依然與其同居五年。
移情端木蕻良，她又有了蕭軍的身孕，再次對孩子不負責任，眼睜睜看著親生骨肉夭折；之後又輾轉到駱賓基的懷抱，卻因庸醫誤診而錯動喉管手術不治身亡。
蕭紅的一生，除了貧窮就是飢餓，除了飢惡就是寒冷，除了寒冷就是動盪，除了動盪就是絕望。她雖有文化，卻生性軟弱，活得極不體面。除了在一個男人又一個男人身邊找存在感，還受盡冷落與辜負，嚐盡辛酸與屈辱。蕭紅死後，她生前最愛的蕭軍得知信息，半點眼淚都沒掉，反而是蕭軍的妻子王德芬，出自同情與憐憫哭了一場。
有“南唐北陸”名媛讚譽的陸小曼，乃是上個世紀20年代中國文藝界的普羅米修斯，家世顯赫，容貌傾城，多才多藝，先是嫁給國民黨陸軍中將王賡，過著錦衣玉食、揮金如土的日子；後與才子徐志摩高調戀愛，琵琶別抱，成為世人驚羨的神仙眷侶。卻在徐志摩死後生活無著，形容枯槁，被迫委身於有婦之夫翁端午，不過二十九歲的年紀，染了一身芙蓉癖，每日在鴉片燃燒的煙霧繚繞裡，放棄著，放縱著，麻痺著自己。
而那些能夠經得起人世無常與命運捉弄的傳奇女子，她們從來保持著青松一般的風骨和翠竹一般的氣節，生於亂世不自憐不自艾，遭遇無常不消沉不墮落。
如最具有話題性的林徽因，人們津津樂道的往往是她得到了民國三大頂級才子的傾慕，卻忽略了她才貌雙全的背後是拒絕沉溺痴愛，而是把實現自我價值擺在第一位。
林徽因與梁思成海外學成歸國，共同從事建築科學的研究，走遍大江南北實地調查、勘探測繪，為中國古代建築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還為人民英雄紀念碑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深化方案做出了貢獻。更不用提她創作的大量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和文學評論。那些有如珠璣，婉約不勝的作品，字裡行間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愛與文化的傳承，對比她那被後人津津樂道的三角戀情，這些更屬於美麗且有尊嚴的財富。
很多追逐時尚的女性開口必談夏奈爾，因為那些精緻服裝、高級珠寶、香水化妝品是現代女性美學的風向標，卻忽略了夏奈爾出身卑微，十多歲時就迫於生存涉足風月場所，但是勵志自強，一手締造商業王國。
無論命運把她拋到什麼樣的境地，她都能勇敢地咬緊牙關面無懼色。二戰之後，夏奈爾曾被指控為納粹間諜，她在法庭上坦坦然面對公眾輿論，絲毫不懼不憂不在乎。她一生追求平等和自由，用智慧來經營事業，用勇氣來買單愛情。美國《時代週刊》評選的20世紀100個風雲人物中，夏奈爾作為唯一的時裝設計師名列其中。她不僅僅影響了女性的著裝而且也影響了女性對自身的解放。
海倫凱勒，19世紀美國的盲聾女作家。她不到兩歲就因一場高燒失去了視力和聽力，又喪失了語言表達能力。但是她從未自暴自棄，她用勤奮和堅韌不拔的精神扼住了命運的喉嚨。在黑暗又寂寞的個人世界裡，她通過手指學會了讀書，利用觸覺掌握了語言。24歲時，她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美國的哈佛大學,成為一個能夠掌握英、法、德、拉丁、希臘五種文字的著名作家和教育家。她自童年時起，就被歷任美國總統邀請到白宮做客，成年後走遍美國和世界各地，為盲人學校募集資金，把一生獻給了盲人福利和教育事業。她留下的那篇膾炙人口的文章《假如給我3天光明》不知讓多少人流下感動的淚水，不知鼓舞了多少人振奮精神、戰勝厄運。
上述三位女神，可稱之為傳奇。傳奇女性免不了出書，她們的書多是由她們的經歷著成，影響過無數的讀者。閱讀她們的人生，能夠讓讀者更加珍惜自己生而為人的存在，甘心接受命運嚴峻的挑戰，用智慧和愛心去經歷一個有目的和導向的人生。
也只有那些能節制、懂取捨，不放縱、不淪落，不通過華麗虛幻的文字給自己的蒼白人生塗脂抹粉，而是不斷涅磐，進取、超越的人，才有資格成為傳奇——起碼你是無愧此生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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