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告老還鄉”裡的鄉土情結。你記得走出去,別忘了再回來。

01

公元744年, 86歲高齡的賀知章,告老還鄉,回到闊別50載的故鄉,寫下那首傳誦千古的《回鄉偶書•其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年少便極具詩名,36歲辭別故鄉、進京趕考,一舉高中狀元。此後,一入宦途深似海,他竟未能有哪怕一次的衣錦還鄉。


他的做官,可謂平步青雲。


65歲,便升任禮部侍郎(外交部、教育部副部長),後來又轉任工部侍郎(住建部、交通部等副部長),是中央副部級領導了。


78歲,升正部級,任太子賓客(東宮屬官,太子老師)、正授秘書監(國家圖書館、檔案館館長),與六部尚書也可平起平坐,人稱“賀監”。


2019年熱播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太子的老師“何監”,原型即為賀知章,其地位之顯要,劇中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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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於故鄉故土,公務羈絆一生,他卻始終無法榮歸。


直到744年,他已是耄耋之年,因病恍惚,自覺時日無多,才告請朝廷還鄉。


唐玄宗詔令准許,還寫詩贈他,太子親率百官送行,可謂殊譽盛極。


而此刻,對故鄉而言,他似乎已不再是浙江有省以來的第一位狀元郎,只是一個殘暮老人。


從唐都長安,到故鄉越州永興(今杭州蕭山),千里迢迢,一路風塵僕僕、晝夜顛簸,想必他是辛累卻又雀躍的。


他一定想起了那個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少年。


人生易老,一別經年。


久居異鄉,再度重返,黃髮變為垂髫,從他和鄰里兒童的打趣看,也算“返老還童”了!


鄉音猶似昨,此身已為客。


世事滄桑,新舊交替,他老眸含淚,久久凝視著門前春風不改的“鏡湖水”,心中萬千感慨,這是《回鄉偶書•其二》的句子: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回到故鄉,恰逢春天,他卻未能過完這一年的冬天。


未幾,病逝,朝廷追贈禮部尚書,一把老骨頭,如願告老還鄉,埋進了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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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告老還鄉”,該是個溫暖的詞,字典裡是這麼解釋的:年老辭職,回到家鄉。


在古代,專指官員年老辭職,是一種官員退休制度,據考,最早出現於周朝。《公羊傳·宣公元年》:“退而致仕”,致仕,就是交還官職的意思。


所謂“文官告老還鄉,武官解甲歸田”,“告老”,就是告訴朝廷,我老了,幹不動了,想回家歇一歇了。


在那些古老的歲月,交通並不發達,絕大多數人,一生活動的半徑也不過百里。


其中,流動性最大的,就是官員、將士。


生意人、手藝人,也走南闖北,但他們老了,是葉落歸根,不叫告老還鄉。


從制度本身看,“告老還鄉”,既有朝廷更迭新舊官員、杜絕終身制防範官員權勢過大的顧忌,也有官員明哲保身、主動遠離權力旋渦、求個平安落地安度萬年的訴求。


再往深裡究,更蘊含著中華民族五千年來安土重遷、故土難離的鄉土情結。


這種情結,是融到骨子裡的,做再大的官也無法免俗。


在古代中國,人首先歸屬於家庭、宗族。


樹高千尺,葉落歸根。哪怕在外闖蕩一生,哪怕“十五從軍徵,八十始得歸”,老了是要歸鄉的,死了是要進祖墳、入祠堂,所謂“乞骸骨”。


只有這樣,人的一生,似乎才稱得上圓滿。


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即便在異鄉遇故身亡,遺身也定是要回到故土安葬亡魂才能安息的。


所以,古籍裡,才有 “千里護柩”、“湘西趕屍”的傳奇故事。


這樣的鄉土情結,根深而蒂固,在“告老還鄉”古制中,愈發淋漓盡致。


即便今時今日,亦不乏有成功人士,固執要回鄉置屋,以防哪天遲暮還鄉。


有的,甚至早早便擇一山水形勝吉地,造出“活人墓”。


雖是陋習,卻也是千載傳統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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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在探究“告老還鄉”的鄉土情結中,還發現了這一古制的極大功用——“鄉賢反哺”。


雖然古代的城市概念比較淡薄,城市的優點遠不如今天,但某種意義上看,古代社會也是城鄉二元結構。


戶籍制度,大抵依附於故土所在,即便名動天下,亦不外如是。比如“常山趙子龍”、“燕人張翼德”。


更甚者,將故鄉作為別號,如“柳河東” (柳宗元)、“康南海”(康有為)


這些一時翹楚,在家鄉十年寒窗、十年磨劍,一步一步走出故鄉,考取功名、從政為官,這是向朝廷、向都府(姑且稱之為“城市”)輸入“人才”,可謂“農村哺育城市”


臨到老了,退休回鄉,耕讀鄉里、詩書傳家,帶動故鄉的發展,可謂“城市反哺農村”


他們,曾經是達官顯貴,告老還鄉後,成為故鄉的巨大“財富”。


在故鄉,他們一邊頤養天年,一邊發揮餘熱,給故鄉帶來了更寬闊的視野,更文明的風習教化。


他們,利用殘存的政治影響力,主持推動修路辦學、撫卹孤老、救濟貧窮、制定鄉規民約、調解鄰里糾紛等,逐漸形成了紮根故土、代代傳承的“鄉賢文化”“家族文化”。


他們告老還鄉,從經濟上講,可視為現在的“招商項目”,帶來了可觀的金銀財寶,或置辦田地,或起房建屋,或採買用度,增加了就業、促進了消費、激活了經濟。


同時,他們的宏大視野、滿腹經綸及高尚德行,還為鄉村注入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成為鄉土文化的“內核”之一。


鄉中子弟、族中子孫,莫不以之為榜樣,一代代講述著他們的傳奇,傳承著“讀得書多當大丘”的古訓。


他們的故事,也一代代傳唱不息,激勵著一代代後生努力走出去,再走回來。


以前讀湖南近代史,有一段說到近代湖南開風氣之先獨領風騷,很大一個原因,就是湘軍的功成身退。


湘軍遣散後,文臣告老、武將卸甲(當然,很多人實際未老,但因避諱朝廷猜忌而解散隊伍),都回到鄉里。


他們,不僅帶來了巨大的財富(很多是戰爭繳獲、朝廷獎賞),更帶來了開化的風氣。


更者,不少人見到了天下之大、世界之廣,開始在鄉里興辦新式學堂,後輩數代累計,便成就了後來的“一部近代史,半部湖南書”。


時至今日,這種鄉賢文化,魅力依舊不減。


從村子裡走出去的精英,或致仕,或求學,或經商,無論走得多遠、走了多久,總還會惦念家鄉的發展、支援家鄉的建設,想著要反哺桑梓、澤被鄉里。


在廣東,你會發現有很多“華僑醫院”,實際就是漂泊異國的“鄉賢”捐建。


時下,很多地方政府的招商引資,“鄉賢”,早已發展成一塊金字招牌。


而這背後,都還是“告老還鄉”這一古制的精神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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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新中國成立後,我們的社會,已建立成熟的戶籍體系和退休制度。


告老還鄉,已逐漸埋進歷史。


人民功臣者,死後可入“八寶山”;入籍城市的,也可進入公墓、陵園。


退休後在醫療條件優越的大城市養老,死後遺體火化、骨灰入園,不再回到故土,已成為新時代新風尚。


但翻看這數十年的印記,亦不乏例外。


比如許世友,1985年病重,向中央請求死後准許其歸鄉土葬(當時黨的高級幹部一律要求火葬),理由是“活著盡忠,死了盡孝,葬在老母墳邊以盡孝道”。


報告最後送呈鄧公,其批示“照此辦理,下不為例”。


比如建國70週年之際被授予“最美奮鬥者”稱號的開國少將甘祖昌


1957年,他主動辭去新疆軍區後勤部部長一職,帶著家人回到闊別20多年的家鄉,開啟29年的”農民生涯”。


卸甲歸田後,他用汗水澆灌家鄉、反哺故土。


據統計,1957-1984年,其工資收入加原有存款共計102452元,捐作家鄉水利設施等建設達79032元,佔總收入的70%多。


我的故鄉,也有一位傳奇的副國級的“農民”——毛致用


他長期擔任湖南、江西省委書記(前後17年,是新中國擔任省委書記時間最長的人),1998年當選全國政協副主席。


2003年,退休。他主動要求不留北京、不留長沙,帶著老伴、一個警衛員,一個司機,悄悄回到生養他的故鄉岳陽西衝村,當起了“田舍翁”。


據公開報道,他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唯一退休後住農村的國家領導人。


根據規定,國家領導人的安保不容有失,當時,可算給中央警衛局出了一個難題。他們準備在村裡建營房,駐紮一個警衛排,遭到了毛致用的斷然拒絕。


後來,多方商量,採取了簡易折中辦法,當地派出所在他家附近設了個值班室,24小時警員值班。


在故鄉,毛致用除了看文件,平日裡和普通農民一般無二,種地養雞、自耕自足,甚至還挖了個小魚塘。


原創|“告老還鄉”裡的鄉土情結。你記得走出去,別忘了再回來。


他也發揮自己的影響力,不斷為因貧窮聞名鄉里的西衝村建設獻計獻策、親力親為。


如今,西衝戶戶通公路,人均年收入超5000元,是當地有名的富村,鄰村的姑娘看著西衝的小夥子都眼熱。


每年,毛致用個人還要拿出1-2萬元工資,資助村子裡的貧困老人。


據說,不少國家領導人到湖南考察,都會問起他。


他只要曉得了,便必要派警衛員拎上一竹籃土雞蛋送去,誰都一樣,一人100個,不多不少。


湘西著名畫家黃永玉

,曾贈送毛致用一幅畫:


一個老頭,悠哉悠哉躺在一張竹椅上,輕輕搖著扇子;不遠處,一個老婆婆正端著盆子,往地面撒穀子餵雞。


畫的右上方題有:“小屋三間,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個,左看是她,右看是她。致用仁弟如今有此境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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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這些例外的故事裡,我們不難看到“告老還鄉”的影子,讀到故土難離的濃厚情結。


無論是在異鄉為天下計,還是在故鄉為村民計,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不變的,是他們的赤子之心和鄉土情結。


或許,只有回到故鄉,遊子的血才能停止沸騰,遊子的魂才能停止躁動。


我想,這才是告老還鄉的真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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