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孤島驚魂》系列:種族主義的進化論

人們說旅行讓人開拓眼界,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說這話的人一定沒見過我的舅舅。他的足跡遍佈這星球的每塊大陸,還住過一些我們聽都沒聽說過的地方。他絕不會認同這些心靈雞湯。有一年他在瓜加林島上工作,那是北太平洋小國馬紹爾群島共和國的領地(Kwajalein,你可以先去搜點圖片看看這個地方)。那年他給我媽寄了份禮物,隨信賀卡上寫道:“送給你一份年曆,裡面畫的島嶼像是熱帶仙境,實際上這真是個破地方。聖誕快樂!”

舅舅屬於另一個時代,那個時代的許多東西和現在相比,都很,怎麼說呢,不同吧。現在看來,那時候的美國人,或者說廣義上的西方人,把第三世界當成冒險島。“南美洲七十年代可好玩了,如果你有美國護照,人人都以為你是中情局特工,爭著拍你馬屁。你可以為所欲為!”舅舅這樣描述那個年代。

那種思維模式是殖民地時代的產物,對於西方人而言整個世界都被看作是攫取資源、建功立業的大舞臺。哪怕到現在,類似想法也依然影響著西方文化。東印度公司已經不在了,但從《所羅門寶藏》(1955年的美國電影)到《奪寶奇兵》系列再到《古墓麗影》系列,這種意識形態仍然一脈相承:整個世界都在等待我們發現、發掘、甚至偷盜:每個地方的土著都比西方人落後五百年,他們無法彌補這一差距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彌補差距的能力,不過他們佩戴的那些首飾倒是挺好看的⋯⋯


淺談《孤島驚魂》系列:種族主義的進化論

電影《古墓麗影》


美國總統羅斯福認為正是殖民主義思維造就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也是為什麼他一直嘗試瓦解大英帝國。二戰結束後,對土著人的戰爭不再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它慢慢變成一道影子,滑入叢林之中。冷戰(這個名字蠻荒謬的,因為冷戰中的實體戰往往都在不冷的地方進行)開啟了一個由間諜、暗殺和冒險組成的黃金時代。舅舅成年後大部分時間都在其他國家度過,家裡不少人一度懷疑是個是一個不正當的職業,不過很快我們意識到他真的只是個空調維修師。那份工作讓他有機會在六七十年代就去沙烏地阿拉伯、哥斯達黎加、伊朗等等地方生活。

每次我玩《孤島驚魂》(Far Cry)時,總會想起舅舅。

從一到四:種族主義進化論

2004年,《孤島驚魂》系列第一部問世。玩家扮演傑克·卡弗,前特種兵戰士(為什麼從來沒有遊戲能讓我扮演一下前打字員)。離開軍隊後,傑克在一個熱帶島嶼做小生意,給遊客租借郵船。遊戲裡,傑克需要面對一群僱傭兵、一個需要拯救的女記者還有一個邪惡的科學家,他不得不暫停生意,重拾槍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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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重拾了舊襯衫。遊戲截圖


在2008年發佈的《孤島驚魂2》中,我們則要解放一個行將崩潰的中美洲國家,對手是邪惡的軍火商。遊戲中,我們一邊在開放世界裡做任務,一邊解放受壓迫的人民,還要和頻頻來襲的瘧疾鬥爭。這部作品添加了大量的武器和汽車,還給玩家安排了一群種族各異的NPC“兄弟”助陣。當然在遊戲廣告中,這些兄弟沒怎麼露臉,畫面上的人物看起來還是很像前作中的傑克。

據說,遊戲開發者在肯尼亞生活了“整整兩個星期”做功課。在我看來,這兩個星期的功課應該都在研究軍火和射擊原理。《孤島驚魂2》的槍支和射擊部分非常先進,它們可以幫你輕易燒掉一片又一片非洲草原,殺光你的敵人,也可以讓所有平民瞬間無家可歸。無論你選擇做什麼,遊戲通關時,你都會要為自己的行為贖罪——相信我,如果你堅持打到最後,那你要贖的罪根本數不清。

2012年的《孤島驚魂3》主線圍繞一個叫傑森·布洛迪的男人展開。傑森和朋友被邪惡的海盜王綁架,海盜王要把這群美國人當成白種奴隸賣掉——遊戲裡沒用白種奴隸這個詞來稱呼傑森,但他和他的朋友的確都是白人,當然啦,海盜中的二把手瓦斯本人也是白人,一把手豪特·沃克也是白人。這樣而言,《孤島驚魂3》好像並非一部種族主義作品,至少遊戲裡的壞人不全是褐色人種。不過,土著海盜雖然人多勢眾,卻無人擁有一點領導能力。而土著反抗力量從海盜手上奪回島嶼統治權時,依賴的也是中情局和白人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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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很多防曬霜的白種人。遊戲截圖


土著反抗力量的女領袖斯特拉則深陷情網,愛上傑森,為什麼呢?大概因為他是白人吧,要不然就是這個女性政治領袖就是相信隨便一個白種度假客真的會是某個神話英雄的轉世,並會拯救她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的同胞,把這些苦難的土著從其他白種人手上救出來;要不就是那個神話英雄的靈魂悶得無聊出去開趴踢,一不小心遇到也在濫喝的傑森?誰知道呢!反正《孤島驚魂》的世界根本沒有底線。這樣奇怪的性故事當然有著精明的市場營銷目的。也許把遊戲的目標用戶描繪成宅在家裡的肥胖老處男有點過分,但當這群宅男恬不知恥地起身為《孤島驚魂3》裡讓人噁心的殖民主義性別刻畫叫好時,我覺得說他們兩句也不算過分。

傑森·布洛迪不是一個前特種兵,他是個隨心所欲的富二代,那種地球上幸運的少數派。但他很快就能像特種兵一樣掌握搏擊技能,並比身邊所有(矮小褐黃的)土著還要了解當地情況——哪怕其中一些土著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僱傭兵。《孤島驚魂3》還有一個手藝系統,你可以把動物皮做成背囊什麼的,還有一些當地人幾千年來熟悉的技巧,比如收集野花做成藥物。不過比起當地人,一個來度假的白種人做起這些事情顯然更酷更新鮮。也只有這個白人才能想到動物皮可以做容器裝載手榴彈!隨著遊戲演進,他的小臂上還會長出一個當地酷炫紋身。而且遊戲裡紋身是用當地語言拼寫的(是tatau不是tatoo喔),誰能說《孤島驚魂》不夠貼心呢?和斯特拉那點破事兒,我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2014年的《孤島驚魂4》則將背景設置在凱拉特(一個虛構的喜馬拉雅山脈國家),男主角阿杰·蓋勒是一個凱拉特裔的美國人,他在返鄉之旅中遇到當地人民反抗統治者“明”的運動。阿杰的父親莫漢·蓋勒就是當初組建叛軍的人,而他的媽媽則和明有一段風流韻事,還生下和阿杰同母異父的女兒,因此全家不得不流亡美國。如果你跟不上故事節奏,不妨理解一下創作者的流暢思路:第三世界太落後了,每個人都和每個人發生關係,包括統治者的得力手下雲娜也很快對美國來的阿杰產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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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傳畫裡的白種英雄。遊戲截圖


也許,這也是因為阿杰是個美國人,誰知道呢?阿杰不是軍人,但和前作裡的傑森一樣,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學會狩獵、搏殺,還有開飛機。也許,領導叛軍對付強大的職業軍隊、然後推翻喜馬拉雅政權本身,就不是一件難事兒把。反正不比讓一個當地女孩三下五除二就脫得一絲不剩難。記住,阿杰是個美國人,哪怕他是凱拉特裔。除了主線任務和浪漫故事外,在凱拉特玩家還有不少事可以忙。

育碧公司為凱拉特開發了一套“虛構的神話和虛構的宗教”,遊戲裡的當地人把這些虛構的東西成為“誇張”的地方。然而,這些虛構的發明仍然看得出與真實的喜馬拉雅地區社群的(以及膚淺的)雷同之處。遊戲甚至有一整套任務發生在夢境裡,玩家在夢裡終於發現那神秘的香格里拉,裡面有自然奇蹟、受過訓練的猛虎和長著一模一樣臉的邪惡的褐色人群。當然啦,這只是個遊戲,而且你、阿杰也是個凱拉特人啊。開發商表示希望玩家能夠覺得阿杰很親切。我們怎麼會不覺得呢?他有槍、有錢,女人一見到他就獻殷勤。也許《孤島驚魂》的問題在於它太覺得自己是個後現代的反諷作品,諷刺種族主義。那麼問題來了,反諷性種族主義還算是種族主義嗎?我不知道,反諷性喜劇還算是喜劇嗎?


淺談《孤島驚魂》系列:種族主義的進化論

好酷的紋身!遊戲截圖


繞道21世界美國怪現狀

在《孤島驚魂》的世界裡,我已經在好幾個第三世界裡兜風,也開槍殺了不少人,這些人大部分長得跟我不一樣,或者說跟我扮演的角色長得不一樣。直到第四部《孤島驚魂》,殺人的和被殺的角色才出現了種族相似性,然而這個設定仍是欲蓋彌彰,因為第四部《孤島驚魂》也讓玩家扮演的角色直接成為了半美國人半土著(而本質上還是美國人),也就是說前作裡常見的本地領袖最後都被白人取代了。

我打了整整三代《孤島驚魂》,都在忙著對付褐色人種構成的邪惡勢力,也許是巧合吧。所以,當我知道《孤島驚魂5》背景設置在美國蒙塔納洲,第一反應就是“終於有機會在遊戲裡殺幾百個人了!”

美國的西北部一直是白種至上主義者和末日危機論信仰者的避風港,這兩群人都相信美國將會被某個毀滅性的事件改變:前者相信這毀滅性事件就是一場種族大戰,後者覺得肯定是核災難,不過二者之間的重合度很高。

然而,打開遊戲我才發現,《孤島驚魂5》還是謹小慎微地繞開了這些21世紀美國的怪現象。在這個系列的第二、三、四代遊戲裡,我不停顛覆(褐色人種)政權,因為遊戲告訴我這是我應該做的。到第五部,我扮演一個執法工作者,要拯救我所在的縣(以及美國政府和法律),讓它重振榮光,要從一個邪教手上救出被矇蔽的同胞。雖然這次的壞蛋看起來是“我們”的一員,但定睛再看一遍,壞蛋還是“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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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們,我的槍呢?遊戲截圖


另外讓我覺得諷刺的還有《孤島驚魂5》的武器店,所有武器都被放在野餐桌上供人選擇,不但有手槍,還有機關槍,甚至火箭炮!不過的確,現實中美國人可以在沃瑪特買到手槍,所以這也是寫實主義吧。而更寫實的部分還在於,當遊戲不停嘲笑末日論者有多麼離地,它本身則在鼓勵玩家扮演濫殺無辜的槍手。有不少評論批評開發者閉目塞聽,在最近多起大規模槍擊案件面前,仍然做出一個可以酒後開車、掃射(白種)當地群眾人的遊戲。像不像舅舅描述的巴拿馬之旅?只不過這是個遊戲,我們沒有殺白人,我們殺的,以前是褐色人種,現在是白人裡腦子不清楚的那批。我們沒有殺自己,我們要滅掉的始終是別人。

這一切荒謬的因素最終讓我選擇在《孤島驚魂5》裡扮演一個非裔美國女人。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揮她端起槍衝到一個白人面前直接擊斃。很久以前我就想知道,對於那些不是白人的玩家而言,當他們看到自己的種族、性別、國籍和遊戲裡的反派一樣,而自己要扮演白人殺掉自己,那是什麼感覺。是的,我知道遊戲只是遊戲,不是真的。

《孤島驚魂5》也有努力擁抱多元文化主義,比如在遊戲的邪教裡就有幾個非裔美國人,他們橫行在蒙塔納洲,和他們的白人邪教兄弟一樣人人都有槍。作為一個求學于于種族研究系的人士,我負責任得說,這些事非裔美國人在美國不是做不了就是不會做,就算一萬個非裔裡有一個要這樣發瘋,他也不會跑去大西北搞事。這個設定讓我想起打《孤島驚魂3》時,找遍熱帶度假島也沒找到一個白種兄弟會/姐妹會的積極分子,或是在《孤島驚魂4》把喜馬拉雅翻個底朝天也沒看到梳著髒辮的白種富二代揹包客——我還指望著把他們一把火燒乾淨呢?你說什麼,我這個人也太可怕了?嘿,不是說好這只是個遊戲嗎?


淺談《孤島驚魂》系列:種族主義的進化論

費絲·席德。遊戲截圖


​我可以理解《孤島驚魂5》大量的內涵笑話。我相信非洲玩家玩《孤島驚魂2》或是印尼玩家玩《孤島驚魂3》的時候,會漏掉很多“會心一笑”的瞬間。當然啦,我相信第二代和第三代的製作者中應該沒幾個人來自非洲或是印尼。反正育碧覺得“整整兩週”駐紮在肯尼亞已經足夠用心。

在《孤島驚魂5》裡我找不到前作對“當地文化”的那種簡化和矮化。是的,美國人不信報應,所以沒有報應點系統,但遊戲裡也沒有“萬寶路里程”(Marlboro Miles,購買香菸積攢分數以購買更多的香菸);我在那神秘的香格里拉和巫毒打過交道,但在整個蒙塔納連條蛇也沒遇到過。就連1997年問世的老遊戲《火爆鄉巴佬》(Redneck Rampage)都知道加入點南方土特產和爛大街的流行音樂呢。如果《孤島驚魂2》那麼重視瘧疾,《孤島驚魂5》為什麼不能設置一個反疫苗家長並讓他養出得天花的孩子呢?


淺談《孤島驚魂》系列:種族主義的進化論

《孤島驚魂5》遊戲


打開《孤島驚魂5》,遊戲讀取進度的時候畫面上出現這樣一個免責聲明:

《孤島驚魂5》是一個虛構作品。遊戲發生在當代社會,創作靈感也來源於現實。但遊戲中任何沒有經過認證的事件和人物,如果和任何真實事件或人物(無論在世與否)雷同,純屬巧合。遊戲中的故事、名字、角色和事件都是為了娛樂目的而創作的⋯⋯

也許製作者忘了,這個系列的前作從來沒有聲明它們曾把真實的他處描繪成刀山火海,把真實的他者描繪成嗜血成性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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