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要論有清一代最家喻戶曉的人物,乾隆大爺肯定能進前三。叫花雞、三鮮鍋巴和龍井蝦仁就不說了,人民路上的燒餅和瓦罐湯也能附會到他老爺子頭上去。

他題過字的名勝古蹟更是數不勝數,北京香山上就有55處,論總量的話,我印象中似乎只有一位長者能與其比肩。不過我們今天不講他的奇聞異事,只講他的蓋章。

我們知道,古今收藏愛好者往往會在古籍字畫上鈐上收藏印以示珍重。在字畫鑑定中,收藏印和題跋是極其重要的依據,行話叫做“流傳有序”。每一個名家的印章都會讓其載體的真實性和身價蹭蹭蹭往上跳,所以收藏者們往往是輕易不敢落章。

我們的乾隆大爺自幼受漢文化薰陶,自然很熟悉華夏的這一套理論,但他的蓋印style卻是和別人不太一樣的。怎麼個不一樣呢?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清代郎世寧《弘曆觀荷撫琴圖軸》中著漢服的乾隆形象

首先,他的印章很多。

很多是多少?和宋徽宗對比一下就知道了。現在書畫上能見到的宋徽宗收藏印不過13種,而乾隆爺常見的收藏印就有172種(《中國書畫家印鑑款識》)。清代皇帝印璽均有印譜,稱寶藪。《乾隆寶藪》記載的有一千餘方,但綜合《寶典福書》和《圓音壽耋》等統計的話至少有1800枚!

這是個什麼概念?就說他在位六十年期間平均12天就要做一個印章,甚至有同一印文連續刻幾十次的情況(如“自強不息”刻了45枚)。現在紫禁城裡現在還有許多一點印泥沒蘸過的印章呢。乾隆是有事沒事就讓造辦處刻章的,比如他七十歲,就刻“古稀天子之寶”,八十歲,就刻“八徵耄念之寶”。在位六十年禪位於十五子顒琰,就又刻“太上皇帝之寶”。甚至他當了太上皇以後,還在嘉慶二年刻了個“歸政仍訓政”——意思很清楚:兒子你雖然是皇帝了,但大事還得老子說了算。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清代翡翠“歸政仍訓政”交龍紐玉璽

其次,他的印章很大。

很大是多大?再和宋徽宗對比一下吧。宋徽宗的收藏印,小的如“宣和”、“政和”等都是1釐米寬2釐米長,最大的“內府圖書之印”也不過7釐米見方。而這7釐米,都不夠乾隆大爺給自己刻印的起步尺寸。就拿他八個“乾隆御覽之寶”來說,2010年臺灣拍賣的那一方邊長竟然達到11.7釐米,比你手掌還寬。另外“古稀天子之寶”是13釐米,“八徵耄念之寶”是12.8釐米,往古人字畫上一戳,艾瑪,老霸氣了!

米芾在《畫史》中吐槽過宋代皇家收藏印太大的問題:“仁宗後,印經院賜經用上閣圖書字,大印粗文。若施於書畫,佔紙素字畫多有損於書帖。近三館秘閣之印,文雖細,圈乃粗如半指,亦印損書畫也。”——我相信他看了乾隆的印章後會乖乖閉嘴的。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宋刊《太學新增合璧聯珠萬卷菁華》,第一頁是乾隆五個大印。左下小的那方是“康生”

然而最最主要的,是乾隆爺和宋徽宗的蓋印方式有天壤之別。

在這之前我們先來了解一下裝裱常識吧。中國書畫最經典的裝裱叫“宣和裝”(是的你沒猜錯就是宋徽宗發明的),這種形式的手卷裝裱如下: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宋徽宗有七枚最常用的收藏印,稱“宣和七璽”,蓋印時是有固定位置的。(以下文字懶得看可直接看圖)一幅字畫最前是引首(天頭),然後是前隔水,騎縫處就會鈐一枚“御書”或“大觀”葫蘆印。隔水左上是宋徽宗瘦金體的題簽。題簽下面是一枚雙龍肖形印,底處是一枚“宣龢”連珠印,都鈐在前隔水與本幅的騎縫。字畫本幅展完後,在其與後隔水的騎縫上下分別鈐“政和”“宣和”兩枚長方印,後隔水與尾紙(拖尾)的騎縫處則是“政龢”連珠印,最後在拖尾中間鈐較大的九疊篆“內府圖書之印”。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以這幅王羲之《上虞帖》唐摹本為例,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宋徽宗的蓋印方法(限於篇幅沒有展現尾紙)。他的收藏印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字畫的筆觸,涉及到本幅的印章只留了個邊框在上面: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那麼問題來了:假如古人的字是貼著邊緣寫的,宋徽宗豈不是要把印泥壓在字上了嗎?

沒有!

我們舉個例子,這是杜牧唯一真跡《張好好詩》: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有沒有發現“張好好詩並序”右邊一條紙的顏色有些不一樣?宋徽宗真是不怕麻煩啊,碰到這種字貼著邊緣的,他會讓內府接上大約半寸寬的紙條再鈐印,所以這裡的雙龍印還是沒有碰到字!

下面再感受一下乾隆大爺的蓋印方法吧,嗯,最好先做好心理準備……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上圖是唐代孫過庭的《書譜》。宋徽宗仍然接了半寸紙,就是怕印章碰到“過庭撰”三個字。但乾隆大爺好像沒有顧及到他的感受,正文中五枚印章都是乾隆的……

再看看天下第一行書,王羲之《蘭亭序》神龍本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這上面的名家印章有李世民的“神龍”、趙孟頫的“吳興”、項元汴“墨林山人”等,但大多可憐巴巴地合租在了右邊隔水處。再一看正文中間一溜四個“乾隆御覽之寶”、“三希堂精鑑璽”、“宜子孫”、“壽“……呵呵。

你說這不算什麼?好吧,前方高能預警——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王羲之《姨母帖》的唐摹本,乾隆很開心地把他那13釐米的印章蓋在了當頭……

就問你們怕不怕!

趙孟頫《鵲華秋色圖》。上面五段題跋有四段都是乾隆的。哦對了,還有印章,看不清楚沒事,最大的那幾個都是。正如蘇立文先生在《山川悠遠》中抱怨的那樣:“他的御章遮蓋在了一些珍品的真跡上,有時候遮蓋範圍之廣令人咋舌。”

再來感受一下王羲之《快雪時晴帖》。二棒在石渠寶笈展看到中間那個“神”字時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說到乾隆題跋就不能不提《富春山居圖》。《富春山居圖》是元代黃公望八十二高齡時所繪,稱是中國山水畫登峰造極之作也不為過。明末吳洪裕得到此畫極為愛惜,臨死時居然下令將其焚燬殉葬。幸被侄子及時從火中搶出,但此時畫已被燒成兩段。前段短的稱“剩山圖”,後段長的稱“無用師卷”。

乾隆年間,湮沒已久的《富春山居圖》居然被人獻入宮中,這下乾隆大爺可樂壞了。他對此畫愛不釋手,後來遊覽富春山的時候,更是每走到和畫裡相同的位置,就在上面提筆詠懷。於是畫在他手裡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不過萬幸,這幅“子明卷”是明末畫家臨摹無用師卷的贗品。當時有人為了牟利,將原作者落款挖掉並換上了黃公望落款,還偽造了鄒之麟等人的題跋,於是乾隆爺就上了當。事實上子明卷的疑點並不難發現:元代書畫上作者題款都是在繪畫內容之後,而子明卷卻將作者題款放在了畫面上方的空白處。但乾隆顯然沒有看出這些漏洞……

神奇的是,第二年,黃公望的真跡無用師卷也被徵入宮。於是乾隆爺一下子懵逼了:這兩幅咋長得跟雙胞胎似的呢?不過沒辦法啊,子明卷蓋了那麼多章,已經被欽定硬點了啊,再承認無用師卷是真本豈不是打自己的臉?於是乾隆爺一口咬定無用師卷是贗品!(是的,我很感謝乾隆留下了一幅幾乎沒有他印章的黃公望真跡)

隨便截取子明卷的一張局部圖,自行感受: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啊,相比之下宋徽宗的題跋可就太弱氣了。這是宋徽宗在李白唯一真跡《上陽臺帖》上的題跋。他老老實實在後面接了一段紙,然後用瘦金體題了字——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圓圈處為宋徽宗題跋。最右的“青蓮逸翰”是乾隆寫的。大圖如下,請無視乾隆的兩個印章:

乾隆爺與宋徽宗的蓋章哲學

怎麼說呢?乾隆不是不懂漢文化(至少比我懂得多得多),出現這樣的情況完全是心態問題。有清一代,滿人對漢人一直是以外族征服者的面目出現的,他們對於中原文明的態度也一直非常微妙:既要時刻繃緊不被漢人同化的弦,又要從儒家思想那兒為自己的入主中原找到合理解釋。翻一翻雍正的《大義覺迷錄》,你就知道那時候皇帝的心態有多焦慮了。

乾隆時期,清朝的各項制度都漸趨成熟,漢文化開始全面“反撲”,從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等各個層面對滿族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和滲透。儘管乾隆極力想保留滿族主體性,但採取的種種舉措在文化交融的洪流面前都顯得非常蒼白無力。更為弔詭的是,乾隆作為全國領袖,他本人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充當滿漢文化交觸的先鋒:小民因為頭髮沒剃乾淨就被斬首,他卻躲在深宮玩漢服cosplay;大搞文化工程,編修存書3475部的《四庫全書》,同時存目銷燬的卻有6766部之多。這些都體現了乾隆作為外族征服者的的矛盾心態。具體到對待古代字畫的態度上,乾隆表面用的是漢人形式(傳統的鑑藏印和題跋),但內核卻是極度粗暴野蠻的征服者姿態(毫無法度的亂蓋亂寫),

若要類比的話,大約與貓科動物用尿液來圈領地是一個道理。

齊白石“萬物過眼即為我有”壽山薄意章這也是二棒的座右銘。

但問題在於,文化不是領地,也不能像“鐵蹄錚錚踏遍萬里河山”那樣打下來。從更宏大的視角來看,文化是屬於歷史和全人類的。如大劉所說:“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蓋收藏印的心態其實很好理解: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鈐印者希望藉著這個流傳不斷的載體留下一點痕跡,讓後人知道以前有這麼一個“我”,和現在的“你”看著同一樣東西(這種感覺真的非常美好),如此而已。但當文物真的在特定時期落在了特定的人手裡時,這生殺予奪的快感卻是非常讓人難以自制的。保護而非破壞,尊重而非征服,體現的是一個人的基本素養。——正因如此,千年之後看到“昏君”宋徽宗留在裝裱上窄窄的紙時,我對他的敬意油然而生。

沒有制度,權力就只能靠自己的品德來約束。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可能真的只差在那半寸上。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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