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中国各个朝代始终没有吞并朝鲜地区?

首阳大君唐宋时代,半岛史料多不存,无可言证,这不得不说是个遗憾。但明清时候,双方交往的文书档案传世的本就不少。从中足以一窥当时中朝关系的种种细节。


我并不觉得山川阻隔、交通不便等因素是放弃吞并半岛的原因。真要说的话,更像是起为无奈,后为习惯。自统一新罗驱逐唐军之后,中国王朝已经接受了在海东有一个臣服于自己的浸染华风的藩国,说的文艺一些就是“我者中的他者”。

朝鲜文明的“小中华”形象,简直就是为“王者无外”这一理念量身定造的模范。对中国来说,并没有什么必须的原因,要再大张旗鼓的将属国中的标杆彻底的变成“我”。

下面这块蓝天碧海之中的礁石,实际上是东亚唯一的海中王陵。它的主人就是曾驱逐唐军,占据百济故地,让唐太宗和唐高宗两代辛劳付诸流水的新罗文武王金法敏。

《三国史记》中,《新罗本纪》共12篇,文武王占了六分之一,其击溃唐军丰功伟绩可谓数不胜数:

十年。封安胜“高句丽王”。 十五年。我兵与唐兵大小十八战,皆胜之。斩首六千四十七级,得战马二百匹。 十六年。与薛仁贵战于所夫里州伎伐浦,败绩。又进大小二十二战,克之,斩首四千馀级。

为什么中国各个朝代始终没有吞并朝鲜地区?

文武王陵,也称作“大王岩”。681年,文武王病逝,死前遗言“葬东海口大石上”,按遗诏举行火葬。《三国遗事》称,文武王生前便期望自己死后能化作护国大龙,“守护邦家”。

文武王去世后仅15年,就爆发了契丹人李尽忠领导的“营州之乱”。武周在东北的统治因为营州事件的连锁效应(比如渤海建国)大幅削弱,恢复元气尚不可能,自然无力再行开拓。

随着渤海国的崛起,旧时高句丽号令东北的景象彷佛重演。唐和新罗之间为了遏制渤海的势力,还得时常进行合作。至于渤海,为了对抗唐与新罗的联盟,也走了和之前高句丽一样的道路,结好日本。甚至于在安史之乱期间,渤海和日本还策划过南北夹击新罗的行动。

而玄宗之后的唐是什么情况,大家心知肚明。当统一新罗分裂,最终又被高丽王朝取代时,中国处在五代十国的乱世中。宋辽对峙局面稳定之后,高丽王权也基本完成了对国内豪族的整合。辽宋丽这个三角又进入了一个稳定期。

为什么中国各个朝代始终没有吞并朝鲜地区?

文武王死后,其子神文王为他建成感恩寺。此物就是上世纪从感恩寺石塔中清理出的新罗王室供奉品

从唐高宗到北宋末年,整整五百年。在这五百年里,半岛发生了什么呢?

新罗和高丽的亲贵,前赴后继入唐入宋修行佛法,留下的佳话数不胜数。玄奘弟子中的圆测大师就是新罗王孙。甚至新罗王子金乔觉还被中国人视为地藏王的化身。

唐朝沿海地方建起了密集的“新罗坊”,山东登州的新罗寺院“赤山法华院”还成为了当时唐日罗通使、贸易的重要中转站。

从五代开始,高丽反向输入中原失传的种种典籍。宋神宗之后,高丽使待遇一度比肩辽使。

《高丽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史》中自1012到1278年有载的赴丽宋商,达4999人。而在史书里的145次来航中,未载宋商具体人数的有61次。换言之,4999,只是“有记录”宋商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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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壁画《五台山图》中的“新罗送供使”

这个海东的藩国,就像是中华的影子,让你不由得心生亲切感。而且,它离中国人的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遥远。

自南北朝,来自半岛的纸张、海产、人参、瓷器、服饰、饮食,甚至语音,都一次次在中州的贵胄士子中掀起持久的热潮:

唐朝西域的交河城,市集上卖的海带,要比茯苓这些常见中药便宜。

宋高宗做太上皇时,居住的德寿宫中,万岁桥便是用高丽“白罗木”所造。

宋元之交的《袖中锦》,列高丽青瓷为天下第一。

元末明初,刘伯温提笔写下“四方衣冠靴帽大抵皆依高丽”。

年过花甲的明成祖朱棣,“食饮无味”之时,想吃的是朝鲜的苏鱼、紫虾醢、文鱼。

成化年,朝鲜国“马尾裙”风靡京城。

神宗后期,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盛赞:“今中外所用纸,推高丽贡笺第一。”

来自半岛的人和物,一点一点浸入中国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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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国宝65号,高丽青瓷麒麟香炉(12世纪)

清修《明史》,《外国传》第一位便是朝鲜。我相信看过这篇列传的朋友,应该都对最后的总结有些印象:

朝鲜在明虽称属国,而无异域内

。故朝贡络绎,锡赉便蕃,殆不胜书,止著其有关治乱者于篇。”

同样很多人会认为,这是史家为形容朝鲜与中国关系紧密而写下的夸张之词。

你说无异就无异了?怎么个无异呢?

1688年,清康熙二十七年,一艘来自安南的清朝商船,在朝鲜王朝济州岛大静县停泊。

这艘船的船主名叫陈乾年,41岁,来自福建。五年前,盘踞台湾的前明延平郡王为施琅大军剿灭,严格执行多年的海禁也松弛了下来。陈乾年,就是从浙江宁波府出发,前往安南会安贸易的海商之一。

但他前来朝鲜的目的,却和贸易无关。陈乾年来此,完全是为了一个特殊的使命——送还两年前漂流到安南境内的3名朝鲜人。

幸运的是,在朝鲜正祖时期编写的外交文书集《同文汇考》卷70中,完整收录了关于陈乾年事件始末的呈文。

当然,作为主角的陈乾年等人,自然要说起不远万里帮助朝鲜漂流民的原因:

“俺等以福建浙江两省商人,上年二月宁波府换牌贸贷次前往安南国会安地方,始知有你国漂人,

窃想朝鲜与大清共为一国,而伊人等漂至万里之外,将作异域之魂,心用愍然,整船载还。”

1704年,康熙四十三年,往日本贸易的福建商船在朝鲜南桃浦遭难。朝鲜出动官兵帮清朝漂流人打捞沉没的货物,然而船只深陷淤泥中,鲜有所得。一年后,朝鲜人金俊认为沉船应已腐朽,便私募人打捞欲上交讨赏,先后从海中取出苏木3万斤、象牙6桶、黑角(水牛角)84桶。

朝鲜国王专门为此致书清朝礼部,称当年官府打捞时未能将商船货物全数拯救,虽是时势所迫,可地方官不职之罪,在所难免,已按责任轻重分别处刑。现下货物皆收入府库,静待皇上处分。

想起漂流民离开时因损失惨重而落寞的样子,朝鲜王深感愧疚:

“小邦待上国人之道,实为歉恨”。

于危难时刻,这样彼此之间的互相帮扶,的确看起来“无异域内”。

其实,一直到朝鲜王朝,半岛上的国王,才真正是“国王”。新罗和高丽时期,“皇帝”与“王”的等级之分,海东虽然一清二楚,但在使用的时候,界限很是模糊。

统一新罗后期的《开仙寺石灯记》,是为纪念新罗景文王和妻子、女儿(真圣女王)在868年(唐咸通九年)捐助建造石灯所刻。文中公然将景文王的妻子,称作“皇后”:

景文大王主、文懿皇后主、大娘主愿灯立炷,唐咸通九年戊子中春夕。

开仙寺石灯,左侧隐约可见“皇后”字样

高丽更不必说,首都开京称“皇都”,宫殿称“皇城”,国王亦自称为“朕”,使用“天子”、“陛下”之称。官制也与中国相同,设有中书省、六部和枢密院等。

肆筵天殿,别开式宴之仪。忝席鼎司,亦备宠招之数。退思荣幸,徒极凌兢。 恭惟圣上陛下,体天无为,法道尚静。当万机之闲暇,许一日之游遨。——《东国李相国文集》

而到了朝鲜时代是怎样的光景,我想哪怕在韩国古装剧里,大家也有目共睹了。

不仅是国王只称“殿下”,自称为“予”,王后生前只称“妃”。在朝鲜太宗时(1401年),还因为“不可僭拟中国”,选择了将国内的“公侯伯之号”尽数革罢。

明朝另外的附属国呢?安南在国内堂而皇之的自称皇帝,连琉球也不甘示弱,关门当起了“佛心天子”。

这样堪称模范,谨慎小心的外藩,身为天子表彰还来不及,何谈灭人宗祀呢?

当然,在打感情牌的同时,朝鲜也密切注意着中国朝野的一举一动。络绎不绝前往北京的使团,身兼贸易商和谍报员的职能。《朝鲜王朝实录》和《燕行录》受我国学者重视的原因,不外乎收录了大量朝鲜人探知的各类消息,足补国史之阙。

朝鲜这么做的原因,自然也是为了国家安全考虑。说到底,“事大”是为了保证王位的稳固,可不是为了被天朝任意支配调遣。

万历年间“监护朝鲜”之议的夭折,就是朝鲜王朝情报战的一大胜利。

众所周知,明神宗朝有所谓国本之争,神宗的庶长子朱常洛因为生母低贱不为父亲所喜,储君之位深受弟弟福王朱常洵的威胁。而同时,朝鲜宣祖的世子光海君,也为庶出。

明朝内部的争斗,导致了朝廷屡次拒绝册封光海君为世子的要求。即位后的光海自然对明朝怀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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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警入跸图》中的万历帝

萨尔浒之战前(1619),明军要求光海出兵援助。据说光海君密令主帅姜弘立“见机行事”,消极作战以保存实力。努尔哈赤击败明军之后,朝鲜暗通后金的流言甚嚣尘上。为此,徐光启上疏请参照古代“天子使大夫监方伯之国”和汉朝在西域设置“护羌、戍己校尉”以断匈奴右臂的办法,自求前往朝鲜“监护其国”。

徐光启的上疏说的很明确,自己去朝鲜一来是为了“面命耳提”明朝在倭乱中帮李氏复国的洪恩,使他们“感动发愤”,忠于明朝。二则是可以帮助朝鲜练兵,“令其渐强”。这样一旦遭到后金的威胁,亦是“可战可守”。

虽然明朝并没有派个“太上王”过去架空朝鲜的打算,可这道上疏落在朝鲜眼中同样无异于晴天霹雳,请神容易送神难啊。谁知道以后天朝会不会起什么别的心思呢?

碰巧,朝鲜派来的千秋使李弘胄就在北京。听说监护之事后,李弘胄“多般访问”想获取徐光启上疏的原件。最终通过花重金贿赂明朝官员,李弘胄得到了这份密件:

“令译官辈约以重价,使之秘密购得,适于提督外郎处得一印本,则乃徐光启前后筹疏奏合而印出者也。”

有趣的是,李弘胄的谍报行动过于高效。徐光启的上疏印本被快马加鞭送回国内,光海君得知之后,当年腊月十一日便写好表章,派李廷龟为使前往明朝力阻监护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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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除前的北京西长安门,就是李廷龟当年向方从哲呈文的地方

实际上,就连镇守辽东的大将熊廷弼,得知监护之事也是在这年冬末。所以后来看到李廷龟携带文书的日期,熊廷弼还百思不得其解,咋朝鲜能知道的这么快?

李廷龟到北京之后,也采用了十分巧妙的辩论方式。首先他并没有把矛头直接指向徐光启,而是哭诉朝鲜将明朝当作父母般敬奉两百余年,现在却落得如此下场的悲情,以避免受到科道官中徐光启的亲信群起而攻:

“古昔者,变乱之国,始有监护之设。小邦则仰天朝如父母,而今忽待以变乱之国,二百年冠裳之域,无故而变为禽兽。疏揭一播,嚆矢万国。”

此外,通过鸿胪寺的序班叶世贤以及礼部、兵部科吏提供的情报,李廷龟迅速了解了明朝支持监护和反对监护的两派大臣名单,知道了兵部尚书黄潜善和阁老方从哲对朝鲜有同情之心,于是刻意结纳此二人。在方从哲的努力下,终于使原本支持徐光启的兵部给事中薛凤翔反水。“监护朝鲜”之事就此夭折。

平时以忠诚的属国与文明的“小中华”形象换得天朝的好感,紧要之时又依靠京中的情报网阻碍中国插手其内政,的确是一妙招。

不过,插句题外话,很难说光海君这次的选择是正确的。毕竟日渐强大的女真才是朝鲜最大的隐患所在。朝鲜让明朝放弃了监护朝鲜的计划,却也无力反抗女真的两次入侵。丁卯胡乱发生后,徐光启也只能无奈的说:“若果此行,鲜国君臣必相允从,练得鲜兵二万,可以坐制奴贼,而鲜国亦无他日之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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