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彬和他的电视湘军[当了12个小时父亲]

魏文彬和他的电视湘军[当了12个小时父亲]

当了12个小时父亲(1)

我自认虽从政多年,但骨子里始终还是一个文人,一个心灵很少受到污的文人——魏文彬语

魏文彬和他的电视湘军[当了12个小时父亲]


1992年12月23日,湖南省广播电视厅处以上干部在黄土岭厅机关三楼会议室开会。

这是一次年终例会,谁都没料到的是,会议结束时,老厅长李青林突然宣布,他这个厅长只做到今年的12月31日,从明天开始,他不再来办公室上班,如果有大事,给他家里打电话,其他的事,找魏文彬处理。

这等于宣布魏文彬接任厅长。这是一个厅长向另一个厅长单方面宣布的接班,而不是由省委组织部宣布。这个宣布显然不合程序。这也充分体现了湖南人的一种性格,敢作敢为,敢为天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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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省委副书记杨正午让他的秘书打通李青林的电话。杨正午在电话中说:“老李啊,你怎么就宣布了?”

李青林的回答极富意味,他说:“我不宣布,谁宣布?我怕夜长梦多。”

李青林并非心血来潮,让魏文彬接任厅长,他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

早在10年前的1983年,厅里搞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李青林力排众议,主张魏文彬担任湖南电视台新闻部主任。此时的魏文彬,一个工农兵大学生、进入省电台当记者才只有14个月,连副科级都不是,也不是党员,电视台新闻部主任却是处级职位。这一提议遭到了众多质疑和反对,最终,李青林急了,站起来说:“你们觉得魏文彬不适合,你们提人选,谁的能力才华超过魏文彬,我就举手。如果不及魏文彬,我坚决不同意,这个官司打到省委我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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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担任新闻部主任11个月之后,魏文彬被提升为副台长。有人和魏文彬开玩笑,说他是未来的厅长接班人。在魏文彬看来,这只是一个玩笑,根本当不得真。且不说他对厅长这个职位一无所知,以他当时的资历阅历,由副台长到常务副台长到台长,到副厅长然后是常务副厅长,仕途的楼梯还有很多级,每一级都是大坎,他怎么迈过去?不可想像。

李青林宣布魏文彬当厅长的消息,迅速在全厅传开,电视台的老同事们,纷纷向他致电祝贺。可接到这些电话,魏文彬诚惶诚恐,那几个月时间,他甚至本能地回避去黄土岭,他想逃避,却又不知哪里有世外桃源。

1993年3月,省人大会议如期召开,人大代表们高票通过了关于他的厅长任命,他成了当时整个湖南省最年轻的厅长。这一年,魏文彬4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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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组织部给魏文彬打电话,通知他,两天后厅里召开处以上干部会议,由省委副书记杨正午以及另一名常委一同宣布对魏文彬的任命。这次会议有点就职演说的意思,组织部的领导特别嘱咐魏文彬,给他两天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就职演说稿。

魏文彬的第一想法,不是写好演说稿然后去履新,而是想,天哪,这么快,我电视台这里还有一大摊子事没搞呢,怎么办?这一整天,他都在电视台处理工作,虽说电视台台长仍然由他兼着,毕竟要去新的岗位了,这边的工作千头万绪,每一件都需要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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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床后,他一头扎进小书房,摊开纸,准备写讲演稿。直到提起笔时,当厅长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仍然是模糊的,甚至是遥远的。这个厅长应该怎么做?应该向省委领导向全厅处以上干部表个什么态?未来的湖南广播电视厅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他心里一点概念都没有,甚至不清楚广播电视厅到底管辖着哪些部门,同下面各地市州广电局的关系是什么。

捏笔的手渗出汗来了,第一个字仍然没有写下来。身后的门被推开了,17岁的儿子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魏文彬暗吃一惊,正在读高中的儿子为什么还没有去上学?他转过头来,看到儿子的脸色有异。

“有事吗?”他问。

儿子按着自己的右腹部,说:“我这里好痛,你能不能陪我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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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彬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爆炸。儿子是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从小开始,什么事都自己做主,极有主见,他这个做父亲的,几乎没有在儿子身上操过心。然而,今天是那么的不同,他竟然主动提出要父亲陪他去看医生,只能说明两点,第一,他病得很重,第二,他预感到了什么,自己不敢独自面对。儿子手按的那个部位是肝部,难道真的有什么事?那一瞬间,一种不祥的预感铺天盖地而来,魏文彬想站起,但双腿发软。

此时,脑子里不可能再有厅长的职位了,惟一只有儿子。他拿起电话,要了车,将儿子送到医院。魏文彬问医生,儿子是否有什么问题?医生说,现在还无法下结论,需要进行检查。同时,医生又表示,可以肯定,疼痛来自肝区,一般来说,肝区是不应该疼痛的。魏文彬说,胆结石不是疼吗?医生说,你儿子的症状不是胆结石。如果说,此前他还怀有某种侥幸的话,那就是希望是胆结石。医生如此肯定地否认,再一次令魏文彬跌入了绝望的深渊。他扶着儿子,楼上楼下,一个又一个科室走动,进行一次又一次检查。

最后一次走进的是彩超室。负责彩超的医生和他很熟,彼此打招呼时,魏文彬有点心不在焉。他的眼睛一直注意着儿子,能够感觉到,儿子内心也在痛苦地煎熬着,他和自己一样充满了莫测的恐惧,却又不能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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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12个小时父亲(2)

医生手持彩超探头,在儿子的右腹部探过来扫过去。魏文彬站在医生身边,目光在显示屏、探头以及医生的脸中画三角形。他自然看不清显示屏上那些图案的含义,但他能看懂医生的表情。在其中一个地方,她反复探照,脸色显得异常凝重,眼神又显得有几分犹疑。这不是魏文彬期望的眼神,看到这种眼神时,他那颗悬着的心,升得更高了。

儿子就在面前,他不方便同医生说话,只是用手在她身上轻轻地碰了一下,意思是问她:“情况怎么样?”

她没有看他,而是将探头移向一个部位,然后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答案是:“这里有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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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结束,魏文彬将儿子支到隔壁房间休息,关上门,闩好,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说:“有点问题,肝部有一颗黄豆大的瘤子。”

魏文彬脑子嗡地一炸,全身发软,几乎要坐到地上。他强撑着问道:“是良性还是恶性?”

医生说:“现在还不能肯定,要做CT才能确诊。”

她一边说一边写病历,魏文彬在一旁看着。医生的字不好认,龙飞凤舞,但有一点,他看得千真万确,那是Ca两个外文字母,后面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Ca是癌症的英文缩写,那个问号表明怀疑。医生怀疑儿子得了肝癌。这是最可怕的一种癌症,死亡率之高,令所有人闻之色变。那一瞬间,魏文彬完全傻眼了。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和儿子贴得这么近,又离得这么远。他第一次意识到,儿子已经17岁,17年来,关于儿子的成长,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对于他到底是如何长大的,自己一无所知。此时他才意识到,作为父亲,自己是如此的不合格,如此的失职。

缓过气来之后,魏文彬来到隔壁房间,拉起儿子的手,说:“儿子,快走。”急急地赶到CT室。他并不是个急性子的人,可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慢不下来。最大的期望是尽快拿到结果,许多事情,还等着他决定,他期望以最快的速度迈过这道生命的坎。

可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这家医院的CT机坏了,几天前送到广州修理,要到下午两点才能运回来。魏文彬想带儿子去另一家医院检查,可这里的医生告诉他,那家医院的机器稍差一点,最好还是等到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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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坐在饭桌上,魏文彬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不能让儿子看出自己正面临巨大的煎熬。他想,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吃下这餐饭,就算下午有事,也等下午再说。

儿子坐在他的对面,手里端着碗,神情恹恹的,对这一切不知是否同样产生了预感?

魏文彬将碗端起来,若无其事地塞了一口,用力地嚼着,然后准备吞下去。可是,他遇到难题了,吞咽这样一个在平常极其简单的动作,此时变得异常艰难,他一次又一次努力,就是吞不下去。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面对儿子了,只得将碗放下,对儿子说:“你吃吧,我有点不舒服,进去休息一下。”

进入房间,转身将门关上,他往床上一躺,猛地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头脸。此时,他再也忍不住了,躲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自己这半生的追求,此刻像过电影一般,在脑际一晃而过。以前,事业大过天,他将事业看得比一切都重,只有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生命中最最重要的角色,并不是台长并不是厅长,而是父亲。恰恰是这最重要的角色,他一直不曾认真地扮演过,甚至不自觉地放弃了。

中午那几个小时,完全不知怎么过来的。直到电话铃突然地响起来,他才从床上一跃而起。果然是医院的朋友打来的,通知他CT机已经从广州运回来了。他放下电话,抓了件衣服便跑出门,带着儿子赶到医院。

CT检查之前需要打一针,然后过几十分钟才能上机。

等待上机的人很多。魏文彬无法让自己安静地坐在这里。在他看来,这是一次生命的宣判,实在太残酷了。他对儿子说:“我想到外面去走走。”儿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站起来,跟着他走进了医院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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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正下着毛毛雨,这是三月南方的雨,细细密密的,你感觉不到雨丝,只是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清凉,就像是凉丝丝的风刮过一般。父子俩在雨地里踱着步子,两人的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他想对儿子说点什么,可是,任何语言,此时都无比苍白。他的五指用了用劲,捏了捏儿子的手。儿子似乎从父亲这微小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什么,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凉凉的雨丝扑打在他的脸上,也扑打在儿子的脸上。他在心中默默地感谢这场雨,这雨帮了他,他不必再调动起全部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泪水。泪水滚动着,融合在雨水之中,顺着他的脸颊滚落。

那一刻,他做了一个决定,如果半个小时后,结果是恶性的,明天,他所要做的事将不再是就职演说,而是赶在上午之前,递交一份报告,向省委辞职。他不可能背负着对儿子的巨大亏欠去当厅长。对于魏文彬来说,事业是要全力以赴的,任何杂质都不能有。儿子和事业之间,他必须抉择,而且答案早已经确定,他选择的是儿子。

20分钟后,护士小姐过来找到他们,通知去做检查。

儿子被送进了检查室的另一面,魏文彬留在检查室中,父子间,相隔的是一块有机玻璃。在他的身边,坐着的是一名女医生,她不断地摆弄着面前的机器,屏幕上显示着千般变化。虽然魏文彬对于屏幕并不陌生,甚至在电视屏幕前有一种近乎艺术家的直觉,可面前这个屏幕,他却找不到半点熟悉的感觉。他看着女医生的脸,不漏过哪怕一个细节。女医生的脸上一开始的神色就写满了凝重,这种凝重,令那颗父亲的心一阵又一阵绞痛。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医生的面部开始出现松驰的迹象,线条渐渐柔和起来。这些柔和的线条,成了魏文彬一生中最美的生命音符,这些音符将他的兴奋,从黑暗的最底层一点一点地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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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12个小时父亲(3)

他弯下腰来,在她的耳边小声地问道:“怎么样?”

她摆了摆手,同样轻声地说:“没事没事。”

她的话尚没有说完,他突然伸出双手,往她的双肩上一按,整个人便借助这一按之力跳了起来,同时高叫一声:“太好了!”女医生哪里受得了他这激动的动作?差点摔倒下去。他顾不得医生,立即跑到那块玻璃前,隔着玻璃冲儿子打手势,说儿子,走走走。

他冲出检查室,儿子也正好从里面出来。他一把将儿子搂住,那情景,不像是父子俩,倒像一对兄弟。儿子显然从父亲的表情中明白了一切,脸色也缓和起来。

不久之前,魏文彬还在构思给省委的辞职信,此刻,他在心中却默默地对儿子说:“儿子,对不起,老爸要做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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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山背了十几个小时,现在终于放下了,那种轻松,绝非语言所能形容。回到家,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对儿子发号施令:“儿子,给我找点酒来,我要喝酒。”

这一晚,他喝得酣畅淋漓,醉得欢天喜地。

第二天下午的见面会在湖南广播电视报招待所举行,那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三百多处级以上干部讲话,而且手上一个字的讲稿都没有。他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多小时,期间一次又一次被掌声打断。

魏文彬说:“这时,我轻松了,没有包袱了,可以滔滔不绝。这么大的困难都过来了,一般的阻力,还能与此相比吗?自从得知儿子没事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的生命闯过了最为严峻的一道险滩。往后,我无所畏惧。”

魏文彬说,那个下午,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上天赐予他和儿子极大的恩惠,做人要感恩,他要用自己的全部热忱、全部生命回报更多需要恩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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