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傑拉德《所有悲傷的年輕人》:有錢,不一定快活

“我們奮力前行,小舟逆流而上,不斷被浪潮推回往昔。”當年,菲茨傑拉德以此句作為《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結尾時,或許不曾料到若干年後,蓋茨比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菲茨因此書而走紅,隨之也將他其餘作品的銷量帶動,比如我接下來要提到的《所有悲傷的年輕人》。

這本書出版於《了不起的蓋茨比》問世近一年後,作為菲茨傑拉德的第三本短篇小說集,出版於1926年,之後數次再版,被評論界認為是他最成熟,最具藝術功力的短篇集。

菲茨寫小說,並非天馬行空的想象,而是經過實際考察,本著真實的原則。只是他文筆雅緻,善用修辭,因而讀來覺得行文流暢,極富浪漫。如果從小說語言來品讀,可將他歸入浪漫主義。但倘若以內容為判斷準則,他又無疑是現實主義。

可見,在評價菲茨的作品時,不能將之簡單進行分類。他不屬於哪類,事實上少有哪部經典作品,純屬於某類。正如他本人所言:

“在每一篇故事裡都有一滴我在內——不是血,不是淚,不是精華,而是真實的自我,真正是擠出來的。”

他盡力做到內容和形式上的相對完滿與和諧,至於某種主義,則從未想過。


菲茨傑拉德《所有悲傷的年輕人》:有錢,不一定快活


01、被誤解與被呼喚


董衡巽先生曾有言:“在美國現代小說家中,司各特·菲茨傑拉德是排在福克納和海明威之後的第三號人物。”這一排序或許你不認同,但董先生是研究菲茨的權威學者(巫寧坤先生也是),是中國大陸研究和介紹這位美國作家的第一人。

早年間,無論在美國,亦或中國,菲茨傑拉德的名聲要麼在波峰,要麼在波谷。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文壇再次掀起對他的狂熱,此後他在文壇的地位才逐漸穩固。至於在中國,大約等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才拉開對菲茨的正式譯介和研究。

拋開美國不談,我只談菲茨的作品在中國的被誤解和被呼喚。從“五四運動”開始,陸續有外國作家的作品被譯成中文。為什麼菲茨不在其內?主要原因在於他的小說缺少“實用性”,說白了就是讀完以後啥也學不著。

基於此,巫寧坤先生將他從美國帶回國內的英文版《了不起的蓋茨比》,借給學生後,遭到嚴厲批判,並背上“腐蝕新中國年青”的黑鍋近三十年。一些菲茨的批判者,認為“菲茨傑拉德有著醜惡的靈魂,他的作品旨在宣揚資本家的嗜酒、狂賭和色情生活”。

我們如今來看這類觀點,典型的自說自話,一言不合就扣帽。多虧董先生慧眼識作家,跳出對菲茨的批判圈,看到了他作品中的文學價值,即:既有思想內容,又顧及藝術特徵。此後,菲茨漸漸走進中國讀者的視野,成為越來越重要的存在。

他借筆下塑造的一個個人物,組合起時代特徵。每個人物就像整幅拼圖裡的一塊,每讀完一篇,人物地圖便愈加完整。假如你不慎“丟失”其一,勢必會影響內容上的完整及美感。要讀就讀全套,否則那種感覺好似淋溼的衣服貼著肌膚,彆扭!


菲茨傑拉德《所有悲傷的年輕人》:有錢,不一定快活


02、物質生活富裕與精神家園匱乏


菲茨傑拉德最著名的小說,莫過於《了不起的蓋茨比》。除此之外,《夜色溫柔》和《所有悲傷的年輕人》也是其代表作。菲茨寫小說不是憑空想象,而是切身體會過後,將自己化作一顆糖,融入生活這杯咖啡裡。

我在讀《所有悲傷的年輕人》時,隱隱感覺到《了不起的蓋茨比》裡那股熟悉的味道。看後查了些資料,果然,《冬之春夢》這篇是他在蓋茨比一書前創作的初稿。德克斯特對朱迪複雜的情感和初次見到朱迪家時的恍然。

菲茨寫道:

“夏日夕照灑下一抹微光,屋子裡幽明交匯,恍然間他感到這屋子和連著屋子的門廊裡擠滿了人,都是朱迪以前的追求者。”

讀到此處,彷彿站在這間屋裡的是蓋茨比,房間的女主人是黛西。

德克斯特終究沒娶到心愛的朱迪,儘管他不加真心的交往過無數女友,可他騙不了自己,他的眼神也騙不了朱迪。後者將其玩弄於鼓掌,他曾做過同個美夢,而夢總歸是虛幻。

“他曾以為,他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因此什麼也不怕了——但現在終於明白,他剛剛又失去了點什麼。”

這失落的情緒源於多年後,當德克斯特以為早已將朱迪忘記時,不曾想偶然間得到她已經再婚的消息後,好不容易壓制住的情愫,一瞬間再難控制。原來這些年雖然未想起,卻不表明已忘卻。

德克斯特和朱迪的愛情故事,就像菲茨傑拉德所處時代的真相。二十年代的美國,正值經濟發展期,極度絢爛奢侈。這些年輕人不必為錢發愁,於是日夜揮霍,盡情放縱。儘管他們物質生活富裕,精神家園卻無比匱乏。

這種物質與精神的失衡狀態,在《闊少爺》裡更為明顯。主人公安森·亨特生於豪門,含著金鑰匙長大。每日流連在風月場,將燈紅酒綠處當作溫柔鄉。他從小擁有財富,而且坐享其成,女人們為之傾倒,他則為這優越感而洋洋自得。

亨特有兩副面孔,陌生人面前是一副謙謙君子模樣,熟人面前常常是滿嘴髒話,不以為然。他用金錢揮霍時間,試圖在碌碌無為裡覓得價值。儘管富貴,卻不快樂。女人於他而言就像一件件外套,穿一次足矣,彷彿第二次已有失新鮮。

他也會孤獨,而這在我看來是無處排解的閒情。一個人無所事事到極限,自會產生無計可施的乏味,而後被美其名曰“孤獨”。

菲茨傑拉德在塑造這個人物時,並非編造,所參照的原型是他的好友。對方是名副其實的闊少爺,在菲茨的婚禮上做過伴郎。小說寫成後,他曾拿給朋友看,對方也提了不少中肯的意見。想來這位闊少爺日後或許會逢人便道:菲茨傑拉德寫過我呢。炫耀之情,無以言表。

金錢腐蝕著這些闊少爺的心理,他們財富充裕,卻從不想在富有之外創造個體價值,只顧著消費,貪圖享樂。到頭來其實也沒獲得多少快感,反而被虛無弄得愈發頹廢。由此可見財富並非多多益善,良性的生活告誡人們:對金錢的需求,適可而止。


菲茨傑拉德《所有悲傷的年輕人》:有錢,不一定快活


03、比喻與象徵


對一篇小說而言,比喻和象徵必不可少。倘若恰到好處,無異於盛夏拂過一陣清風,令人頓覺舒爽。菲茨傑拉德筆下最有名的象徵,莫過於《了不起的蓋茨比》裡的“綠色”。綠色是美元鈔票的顏色,暗示蓋茨比心底對財富的慾望;綠色也象徵生機,內含激情。

這一寫作方式在《所有悲傷的年輕人》裡仍然清晰,比如《熱血與冷血》這篇,“熱血”象徵慷慨的丈夫,“冷血”代表勢利的妻子。“冷血”和“熱血”說:

“吉姆,你的毛病,就是太容易上當,為什麼呢?因為你頭腦簡單得就像大學一年級新生——你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好人。”

儘管這篇小說不長,且夫妻倆所爭論的都是日常瑣事,但幾乎每每出現人物對話,兩人在針對同件事,表達各自看法時,性格對比都格外明顯。這給我一種菲茨傑拉德分身有術的錯覺,他時而溫柔,時而激烈,兩種對立情緒交替出現,遊刃有餘地掌握於筆端。

象徵之外,比喻亦是他的強項。我舉幾個例子:

《拉格斯·馬丁瓊斯和威爾士王子》這篇,菲茨寫道:“她的嘴巴像一枝小小的玫瑰花,出言不遜,句句帶刺。”


《熱血與冷血》裡有一句:“那語氣活像冷卻後的貝西默式煉鍋爐。”


《格雷琴的四十次眨眼》這篇在形容十二月時,作者如此描述:“十二月份像枯死的樹葉般從日曆板上蹣跚而至。”

讀者們可以細細品味,不知你們感受如何?我恨不得將它們裁剪下來,貼滿牆壁,哪怕無意間瞥一下,也倍感養眼養心。我覺得菲茨傑拉德式的諷刺並非尖酸刻薄,就好像兩個人聊著天,你聽到他說了句什麼覺得不對勁,當時沒反應過來,事後再琢磨,竟被諷刺了。再者,他的幽默也是淡淡的,絕不會使你捧腹大笑,最多是莞爾一笑。

僅是孤立看每個句子,尚不能即刻體味到菲茨文筆的妙趣。重點須得是迴歸原文,結合上下文的意境,方可進入境界。

總之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我推薦你讀讀菲茨傑拉德!


菲茨傑拉德《所有悲傷的年輕人》:有錢,不一定快活


文章最後,我想分享一段出自本書的詩意語句,因為詩意,也是他小說的靈魂

枯葉飄落在人行道上,颳得地面沙沙作響。隔壁調皮的小孩伸出舌頭舔鐵皮油桶,一下給凍住了。天黑前會下雪,一定會。秋天已然過去。當然這就意味著取暖的煤炭和如何準備聖誕節等問題會接踵而來。可是,羅傑·霍爾西站在自家前門的門廊上。望著郊外死氣沉沉的天空,心想自己可沒工夫去管天氣。然後,他匆忙進了屋,關上門,把天氣問題留給屋外冰冷的暮色。——《格雷琴的四十次眨眼》

寥寥幾句便是一副圖畫,耐人尋味。你大概也在猜測他匆忙進了屋關上門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先給你透露透露,後面的故事非常有趣。

菲茨傑拉德形容自己的寫作是:“像奴隸一樣對每句話都進行艱苦細緻的推敲。”還有一句我在文章開頭提過:“在每一篇故事裡都有一滴我在內——不是血,不是淚,不是精華,而是真實的自我,真正是擠出來的。”

讀罷這兩句話,我想你對他的認識又加深許多。當你越讀越多,終於拼湊出真實的他時,他會成為你閱讀之路上難忘的經典,沒準還會成為你的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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