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好的華語歌曲,都經不起胡刪亂改


再好的華語歌曲,都經不起胡刪亂改

2020年年初最火的歌詞,非1996年的“所以暫時將你眼睛閉了起來”莫屬。/《想見你》


一邊是急於求成的創作者,難以沉澱下來寫歌,一邊是外部土壤愈發稀薄——世界有明有暗,生活有苦有甜,除了太陽什麼也不想看,終將變成瞎子;除了美好什麼也不想聽,也就跟聾子沒什麼區別。

再好的華語歌曲,都經不起胡刪亂改

前幾天,博主@柳飄飄果然飄了 整理出一些“歌詞閹割”的案例,引起一眾網友怒轉,共鳴極深。

被盤出來的主要是電視臺播出的音樂類節目。歌手演唱歌曲時,出於種種原因,製作方會在原版的歌詞上動刀,比如將“孤魂野鬼天涯”換成“孤身一人天涯”,“我猜有個混賬”換成“我猜有人慌張”……

最令人不解的莫過於“爭著去做奴隸”,其中“奴隸”一詞竟然被替換成了“努力”,用積極向上的詞彙,堆砌出了一句不知所云的歌詞。

電視屏幕上亂改歌詞,聽歌軟件則選擇給歌詞打碼。無論使用哪個音樂APP,聽歌時總會發現歌詞中有些詞彙不予顯示,代之以神秘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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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鈞代表作之一《赤裸裸》,放到如今還能原樣發佈嗎?


鄭鈞第一張專輯的同名主打歌《赤裸裸》,歌名大膽直白,歌詞裡也直接寫有“那他媽的沒有意義”。


在遙遠的1994年,這樣一首歌引起波瀾無數,有人邀請鄭鈞去唱歌,也要先叮囑:“不要唱《赤裸裸》。”

爭議並未掩蓋《赤裸裸》的出彩之處,時至今日,它對於鄭鈞本人和華語樂壇,都仍有著重要的意義。


令人遺憾的是,1994年的舞臺上,鄭鈞還可以無所顧忌地唱它,到了2020年,它連完整的歌詞都得被**割裂。

民謠、搖滾、說唱是*出場頻次最高的音樂類別,但流行歌曲也不能倖免。範圍之廣,新舊、中外所有歌曲都難逃一割;標準之迷,永遠不知道哪個詞能觸發節目組的敏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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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名稱到內容的全面遮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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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歌詞太敏感,是你們易燃易爆炸

1985年,李宗盛為張艾嘉打造了臺灣樂壇著名的概念專輯《忙與盲》。專輯同名主打歌《忙與盲》,原本的歌詞是:“曾有一次晚餐和一張床/在什麼時間地點和哪個對象/我已經遺忘。”

但這個版本沒能通過審核標準,最後人們聽見的是:“曾有一次晚餐和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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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往事後來在樂壇被頻頻追憶和警惕,沒想到35年過去了,音樂創作者們仍然要面臨同樣的難題,甚至還要更艱難一些。

《易燃易爆炸》是歌詞閹割的重災區。這首歌風格獨特,辛辣的歌詞和歌手的烏鴉嗓都非常有聽眾緣,因此頻頻出現在華語音樂節目上。可惜,被割頻率與出場頻率一樣高,刀法還回回不重樣。

以華晨宇在《歌手2018》中翻唱的版本為例,開頭第一句歌詞就慘遭整容,“盼我瘋魔”變成了“盼我瘋狂”。


“輕佻又下賤”被替換為“輕狂又隨便”,“為我撩人”改成“為我醉人”,“與我私奔”改成“與我出奔”……一曲唱罷,驚為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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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殺一人”,要不要改成“十步一冷麵”?/《歌手》


最最諷刺的是,華晨宇在節目中選唱《易燃易爆炸》,正是為了紀念這首歌的作詞人之一尚夢迪,她在2018年2月去世。

假以致敬之名,卻將所敬之人的心血改得面目全非,尚夢迪泉下有知,又該作何感想?

這些亂七八糟的改動,不單只是改變了作品的原意,甚至根本不能成詞成句。好比一碗麵裡放了辣椒,有人愛吃有人不愛吃,不愛吃的明明應該點個別的菜,現在卻直接禁止所有面碗裡出現辣椒。

但要知道,世界上的辣椒,並不會因為一條嬌嫩的舌頭受不了而消失。一次又一次玻璃心地改動,傷害了作品的完整性和創作者的尊嚴,也根本沒有規則可依循。

同樣一句“愛我純粹還愛我赤裸不靡頹”,“還圖我眼波銷魂”,在這家電視臺的節目裡,“赤裸”必須變成“坦蕩”,“銷魂”必須變成“失魂”,換另一個電視臺另一個節目,卻又可以不改了。

所以,那些歌詞究竟是真的“不合時宜”,還是隻不過有一些人過於擔心它們“不合時宜”?


在沒有規則的情況下,創作者各自揣摩著那條看不見的神秘火線,小心翼翼地,親手把自己和觀眾都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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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所有》會不會不允許“一無所有”呢?/圖蟲創意


我們常常過於重視藝術作品的教化作用,為此,不惜為經典動刀、為雕塑穿衣。然而,馬賽克遮住的,到底是藝術中的糟粕,還是藝術本身?

剜去所有“不夠積極”的字詞,只篩留下安全的、平淡的口水話,再好的歌詞也經不起這樣的“淨化”。


要知道,一切讓人有共鳴的創作,都一定能在現實中找到映射,歌詞裡那些被粗暴刪除的痛苦、掙扎、頹廢、悲哀,才是一首歌真正打動人心的原因。

創作是創作者自我剖白和輸出的過程,如果帶著教化的目的出發,就變成了一場與藝術無關的流程作業。


更何況,教化的前提,必然是內心的感動與認同。偉大的藝術作品,往往於無聲處潤萬物,而不是像只急於表現的猴子,臉上寫滿了討好和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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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風情,有淚痕,也寫了饑荒和戰火,明天會因此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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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給寂寞的樂壇畫個月亮

有網友建議,以後歌詞創作向飯圈學習,採用各類縮寫,唱者有心,聽者有意,在你寫我猜中完成藝術的大和諧。

同一個字有無數種含義,什麼語境、什麼搭配,都能創造出不一樣的意思,這是漢字最妙不可言的地方之一。


可是如今,形式主義的粗暴閹割,讓漢字的獨特美感越來越弱,被打斷的不只是歌聲,就連日常用戶也經常會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觸雷。

荒謬的斷句和聯想,不只毀掉了歌詞。到底多無聊,才會把“俯下身來”“靠你自己”“白色情人節”想歪?又有誰會覺得“David”這些詞彙暗藏情色意味?

更悲哀的是,歌詞被騸,只是華語樂壇蕭瑟的其中一個原因,那些在各個節目上一再被翻唱、也一再被亂改的歌,差不多已經是華語樂壇僅有的門面。

2014年,劉歡在《中國好歌曲》的節目現場為一首原創歌曲叫絕,不吝以“神來之筆”稱讚歌詞。


這首歌是《畫》,作者叫趙雷,後來因為一曲《成都》火遍大街小巷,卻再也沒寫出“為寂寞的夜空畫上一個月亮”。

劉歡讚道:“這是我到目前為止見過最漂亮的一首歌詞。”


網易數讀曾做過一項統計,他們抓取了QQ音樂、酷我音樂、網易雲音樂等音樂平臺上400位華語歌手的詞曲信息,發現作詞榜上前50位填詞人,有26位出自臺灣流行樂壇。


同時,優秀詞作者的主力軍仍然是60後,平均年齡達到51歲,80後已相當少見,更不要說90後。

年輕人對寫詞沒有興趣了嗎?或許並不是,他們也在寫,也在唱,只是最後獲准呈現的,都是快餐速食的套路情愛、學貓學狗學小雞的各種擬聲之歌,再或者是XXX真神奇、XXX多美麗。

在聽眾們越來越覺得沒有歌聽的今天,音樂作品的產量其實並沒有降低,甚至比以往增長得更快,降低的只有創作的門檻和審美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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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的一場座談會上,馬世芳分享了《給自己的歌》的手稿。李宗盛的歌詞誰都會背兩句,卻少有人瞭解,原來他是這樣一點點磨出來的。

歌詞的處境其實很尷尬,它不像作曲、編曲那樣專業門檻高,是一種文學形式,又不像詩歌那樣成體系。在我國,除了中國音樂學院、天津音樂學院等少數幾所院校之外,少有專門的音樂文學專業。

歌詞這一行,許多從業者都是半路出家,廣告文案出身的黃霑、專輯製作人出身的李宗盛,還有許嵩、吳青峰這樣的唱作俱佳型,出了很多大師,也混進了很多奇怪的“文學愛好者”。

寫歌詞看起來比作曲或者寫小說、散文、詩歌容易多了,朋友圈裡能謅幾句打油詩的,都覺得自己能在流行樂壇佔一畝三分地。但是,歌詞並不是隨便押個韻就能唱,或是成語詩詞的胡亂拼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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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年,以花粥《盜將行》為代表的東拼西湊派一度非常流行,“蜀中大雨連綿/關外橫屍遍野/你的笑像一條惡犬/撞亂我心絃”,什麼文藝的、古風的,反正怎麼唱都不通。再近一些,歌詞流行趨勢則變成了喵喵喵、汪汪汪、咕咕咕。

從前使盡渾身解數假裝自己有文化,如今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拼命證明自己接地氣、很真實,跟大家一樣關心著“哥練的胸肌”或“網紅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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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老歌好聽啊

十年前,李宗盛在縱貫線樂隊的告別演唱會上唱了一首還沒來得及取名的作品,乾脆就用了電腦裡文件夾的名字——《給自己的歌》。

馬世芳在書裡回憶起那一刻:“那天我也在座,有幸見證《給自己的歌》首度問世的盛況——全場觀眾跟著一段段歌詞爆出一波波掌聲與歡呼,在場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正目睹曠世經典的誕生。”

給自己的歌李宗盛 - 南下專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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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風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


2017年,周華健再次唱起這首號稱“最難唱粵語歌”的《難唸的經》,大將老矣,心境和唱詞速度都已不復當初,但仍然掀起一股久不退潮的翻唱熱。

從歌詞來看,《難唸的經》真的是一本相當難唸的經:“天闊闊雪漫漫共誰同航,沙滾滾水皺皺笑著浪蕩,貪歡一晌偏教那女兒情長埋葬。”


字字有俠氣,句句生豪情,幾十年歲月淌過,《難唸的經》的藝術價值仍然毫無磨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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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如今已是全球第七大音樂市場,可這樣共鳴極深、歷久彌新的歌詞,卻越來越少。外有各種玻璃心抽刀待割,在內看創作者本身,也有太多人,早已主動癱軟了手腳。

國際唱片業協會(IFPI)發佈的《2019音樂聆聽報告》(Music Listening 2019)中顯示:


“老歌”(Oldies)是中國聽眾最愛聽的十大音樂類型第二位,排在“華語流行”(C-Pop)、“民謠”(Folk)和“搖滾”(Rock)之上。而“唱作歌手”(Singer-songwriter)排在第九,僅高於“京劇”(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除了被粉絲支配的音樂榜單,什麼歌在真正地流行?


去年夏天,人們高唱著20年前的“輕鬆一下WINDOWS98”,今年春天,全世界都在哼比《New Boy》年紀更大的“所以暫時將你眼睛閉了起來”。


沒刷到過各種版本《處處吻》的恐怕上的是個假網,最近被羅晉帶上熱搜的《想把我唱給你聽》還算年輕,但也已經是十年前的舊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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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皆可“處處”。/嗶哩嗶哩


舉目四望,這片樂壇已無新芽萌發,人們就只好感嘆一句,唉,還是老歌好聽啊。

2012年,黃磊想要一張李宗盛的CD,李宗盛在贈言中寫道:“黃磊兄,請多多指教。真正好歌還沒來,這些您先將就聽著吧。”

按照李宗盛彼時的標準,放眼今日,好歌可能真是不打算來了。


一邊是急於求成的創作者,難以沉澱下來寫歌,一邊是外部土壤愈發稀薄——世界有明有暗,生活有苦有甜,除了太陽什麼也不想看,終將變成瞎子;除了美好什麼也不想聽,也就跟聾子沒什麼區別。

黑***過去的——黑夜總會過去的。春天在哪裡呀,春天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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