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花品果,來讀散文大師王鼎鈞的作品

《春秋花果:王鼎鈞自選集》王鼎鈞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作品的形式如花,內涵如果,花開時,果已成,果熟後,花不落。請來賞花品果,“一代中國人的眼睛”散文大師王鼎鈞先生作品集萃。

王鼎鈞從事文學創作長達半個世紀,出版著作近四十種,《春秋花果:王鼎鈞自選集》是從他既有的作品中精選集結而成的。本書精選王鼎鈞散文、雜文、小品等二十八篇,分為三輯,第一輯直指本心,第二輯直指地心,第三輯直指文心,包括《競爭五帖》《疏壓四帖》《我們還得思考》《海上尺牘》《匆匆行路》《看不透的城市》《崔門三記》《古典詩變奏》《聲音》等篇章。

王鼎鈞的文學作品往往圍繞歷史背景下的個人、人性、現代性等方面展開。如《競爭五帖》,就如何競爭這個問題從五篇小文章展開論述,通過細緻入微的體察和智慧的省思,教人要加強發揮自己的優點,沒有優點要培養和學習……

跟著線條走

我在這裡提出一個觀念,思想是線形的。思想成為動詞時,就是線條的延伸。所以前賢說思路、思緒(緒是從繭抽絲)。適當的壓力可以助長這個線條延長並連續構形,太大的壓力使這個線條糾結紊亂,所以前賢說茅塞剪不斷理還亂。

因此疏解壓力有治本和治標二途。從“壓力源”入手,是治本;從梳理線條入手,是治標。治本難,治標各家爭鳴。既然都是線條,讓這一團亂麻附在另一個井然有序的線條上抽絲剝繭,一同延伸,這一團亂麻逐漸縮小,暫時消失,我們換來時間恢復精力,重整心態。

引導糾結阻塞的心緒順利延伸,要有工具輔助,第一選項是音樂,音樂也是線形的。我小時候聽音樂的機會不多,那時唱片是奢侈品,送人一張唱片是厚禮,現在很方便。你我不需要去學音樂、懂音樂,只要肯聽音樂、愛聽音樂。你我把自己的思緒交給音樂,讓你心中這根線附在空中那根線上,跟著延長、跟著升空。音樂能在有限的空間中無限延長,音樂又一面發生一面消失,我們紊亂痛苦的思緒也跟著延長、跟著消失,把我們心中的煩惱絲打掃乾淨。

當然,如果能自己演奏一種樂器更好。我們聽說過盲人把壓力化入胡琴,聾人把壓力化入長簫,不但從壓力下脫身,也多了一份專長。

除了音樂,我還推薦咱們中國的書法。書法也是線條,音樂是音波在空氣中震動的線條,書法是水墨在紙上渲染的線條。你會說書法家寫的是詩詞、是文章,詩詞文章有意義,沒錯,我得補充,當詩詞成為書法時,詩詞是書法家的材料,書法家要借這些字表現線條的音樂性,書法不是詩詞的記錄,而是凝固在紙上的音樂,他們有個專用的術語叫“形式美”。

書法家只有一根線條,這根線條婉轉,結體、布白,變化出無窮無盡的姿態,表現喜怒哀樂、陰陽剛柔,表現天地山川、花草樹木。思緒跟著它走,它竟然像符咒一樣使我們出神忘我、心無掛礙,所謂壓力症候群,都不見了!書法不是寫字,它是寫字的藝術化,我們都會寫字,都有基礎,看書法或學書法,都比音樂容易入手。

“跟著線條走”能疏解壓力而沒有後遺症。解壓的藥方也是一大筐,有人主張犒賞自己一下,點兩個小菜,喝杯好酒,染上了酒癮。有人主張到賭城去冒個險,放鬆一下,成了賭徒。有人主張到風月中逢場作戲,結果引起婚變。這些辦法風險大,我不建議。

放棄次要的目標

壓力大,有時是因為事情太難,有時是因為事情太多。產生壓力的原因叫“壓力源”,來源不同,疏解壓力的辦法也不同。

如果“壓力源”是事情太多,可以把事情分成主要的和次要的,完成那主要的,放棄那次要的。中學的課程很多,學生畢業後升學的壓力很大,有些學校為了提高學生的升學率,把勞作、繪畫、音樂的授課時間減少了,把時間挪來讓學生多學習英文、數學、理化,這就是為了完成那主要的,放棄那次要的。有些人從外文系畢業,外語程度不錯,本國語文程度很差。他也是為了完成那主要的,放棄那次要的。

在非常的時代,父親是最難擔任的角色之一,常常面臨嚴峻的考驗。有一個父親從醫生那兒得知,他最小的兒子患了某種疑難重症,如果不出國求醫,將終身殘疾。如果盡一切可能醫治,又勢將使他傾家蕩產,其他三個健康的兒子都無法受到良好的教育。更為難的是,現在醫學對這種病所知甚少,並沒有把握一定使之痊癒。你看這位父親的壓力有多大!

這位父親原是軍人,他知道兵法上有兩句話:“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統帥可以命令某一城市的守軍撤退,可以命令某一戰場上的軍隊停止進攻,這一城一地是他次要的目標,他要集中兵力用於主要的目標。

在一連幾星期的失眠之後,這位父親下了最後的決心。他對孩子們說,出國就醫之議取消,孩子的教育計劃不變,但是三個健康的哥哥,必須發誓永遠照顧最小的弟弟。他徵求孩子們的意見,小弟同意,三個哥哥也同意。父子五人擁抱痛哭一場。這個家庭的愁雲慘霧一掃而空,每個人充滿信心為將來活下去。

化整為零,聚零成整

“我的壓力太大了!”壓力不是問題,壓力太大是問題。即使你我喜歡吃肉,“滿桌子都是紅燒肉”也讓人沒有胃口。

幸而前人留下一句忠告:“飯要一口一口的吃。”一個人,除非他奉行素食主義,他此生“一口一口”吃過的紅燒肉,最後加在一起,一桌兩桌擺不完。他是怎麼吃下去的呢?為什麼沒覺得壓力太大呢?說出來稀鬆平常,那就是“化整為零,聚零成整”。

咱們中國有很多大廟蓋在高山上,莊嚴崇閎,儼如宮闕,怎麼蓋成的?難度很高。查看歷史記錄,往往最初由一個和尚發願,他把全部工程分解成若干階段,一步一步來。他可能在山上先蓋一間茅屋自己容身,每天下山弘法化緣,有了善男信女,有了施主護法,他就不是一個人了,千斤重擔大家挑,壓力就不成問題了。

這些年,我們不斷從手機裡收到各種數字,你我活到七十歲那年,你走過的路連接起來一共有多長,可以繞地球幾圈,你吃的鹽一共多少斤,堆起來高過你住的公寓,你我抽了多少煙,喝了多少咖啡,吃了多少糖,數字嚇人一跳,怎麼可能呢?你我為什麼沒有感覺到壓力太大呢?無他,“化整為零”了。

“壓力太大”,誰也不知道壓力究竟有多大,往往是當事人把它高估了、膨脹了。咱們有個成語“驚弓之鳥”,兩個武士比賽射箭,其中一人舉手揚弓,射下一隻飛鳥,參觀的人鼓掌叫好。另一武士說:“這算什麼?我能不用箭就把飛鳥射下來。”群眾用懷疑的眼光看他,他用明亮的眼睛看天上的飛鳥,選好對象,拉弓就射。弓上並沒有箭,弓弦震動的響聲未了,天上的飛鳥就受了重傷掉下來,倒在眾人的腳邊,不斷地發抖。

這是怎麼回事兒?且聽那位武士的解釋。他說:“這隻飛鳥曾經被人射過一箭,帶傷逃脫,現在它肉體的創傷雖然平復,心理上的恐懼卻天天加重,隨時做著死亡的噩夢。射這種鳥不必用箭,弓弦的響聲就足夠傷害它。”

醫學上有一種辭典,列舉每一種病的名稱和現象,醫生嚴禁一般沒有受過醫學訓練的人看這本書,大部分的人看了這本書都會疑神疑鬼,覺得自己好像有病,顯然有病,果然生了病。

壓力太大,“化整為零”可以變小,各個擊破,然後“聚零成整”,它就不見了。

笑出來

會笑的臉和會跳的心臟一樣重要。

醫生教我們用“笑”疏解壓力,要常常看喜劇。我想還有相聲、脫口秀、上海滑稽,後來這三者融合升高,發展成一種談話節目,在電視臺走紅,中國各省都出現明星,像周立波、趙本山,揚名海外。

“人是唯一會笑的動物”,為什麼?依戲劇理論,人有“喜感”,受外界觸發,他笑。喜劇針對人的喜感製造笑料,笑料中有個“笑點”,笑點與喜感相遇,猶如撞針撞到子彈的“底火”。

笑料又是怎麼製造的呢?美國好萊塢“用製造罐頭的方法制造電影”,對喜劇中的笑料有個配方,很煩瑣。王夢鷗教授在他的《文藝技巧論》裡提出一個說法,叫“突然變小”,倒是以簡馭繁。

“突然變小”在各家新型的談話節目中精彩紛呈,例如“我這輩子唯一拿得起、放不下的,就是筷子”,在這裡不便多舉。可以徵引的是蕭伯納:“未來取決於夢想,所以趕緊睡覺去”,可以從我自己的書中抄來:“人生七十才開始……開始生病”。前面高高舉起,後面急轉直下,讀者觀眾落了個空心的緊張,忽然放鬆,於是笑了出來。

如此這般,“笑”能疏壓也就很容易解釋了,壓力是別人的生命力壓擠下來,你要消耗你的生命力來對付,時間越久,壓力越重,你的消耗越多,有一個詞很可怕:“耗竭”。你這裡千金難買一笑,四兩撥開千斤,常常笑,常常放鬆,這一笑把壓力變小了,移開了,你的活力增加了,雖然問題並未根本解決,倒也增加了解決問題的能量和時間。

駱駝如果能笑,就不會被最後一根稻草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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