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流失的古代杭州城歷史記錄(上)


尋找流失的古代杭州城歷史記錄(上)

顧志興以研究藏書史著稱,11年前他送我一本上下冊的《浙江藏書史》(以下簡稱《浙藏》)我當時粗粗翻閱幾頁就發現了,這本書信息量很大,得花時間靜心細讀,不然是“啃”不下來的。今天,我再讀《浙藏》,不為別的,只想根據該書中提供的草蛇灰線,結合其他史料,解開《艮山雜誌》(簡稱《艮志》)另六卷流失之謎,在我隱隱約約的感覺裡,《艮志》另六卷興許還在,我們不妨再找找看。

尋找流失的古代杭州城歷史記錄(上)


1 《艮志》是怎樣一本書

清咸豐亂後,杭城著名學者丁申、丁丙為蒐集整理從文瀾閣散出的《四庫全書》,以及編纂《武林掌故叢編》《武林坊巷志》而奔忙。蒐集過程中,丁丙一直在惦記一本書,那就是翟灝的《艮志》手稿,為找到它,丁丙可謂費盡周折。

《艮志》是怎樣一本書,讓丁丙這麼上心?艮山特指杭城東北面的艮山腳下、彭埠、筧橋及皋亭等區域。千百年來,很少有人真正關注過這塊土地,歷代史志大多雞零狗碎地一筆帶帶過。直到清乾隆間,情況才有所改觀,有人編寫出《辨利院志》《崇福寺志》《東郊土物詩》《艮志》等鄉邦文獻。這四本書的前兩本是寺院志,面較窄;第三本是以詩的形式記載當地物產,計116首。上述三書對今天的江乾區來說,“分量”未免輕了點,惟獨《艮志》,是有史以來,首次系統記載東郊往事的一本專著,後人若想深入研究江干歷史,這本地方誌是必不可少的,可惜乾隆五十三年(1788),《艮志》剛寫好,未及“梓行”,作者就過世了,書稿後來流失民間。

百餘年之後,以“二丁”為首的文人在編纂涵蓋整個杭州的《武林掌故叢編》過程中,發現杭城西、南、北三地都或多或少,有關於本地歷史的著述,惟獨城東“罕涉文藝,志載既稀,見聞彌寡”,丁丙有點坐不住了——“艮山”是“武林”的一部分,少了城東這一塊,杭州的歷史是不完整的,丁丙覺得有必要補上這塊短板,為此他開始四處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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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艮志》曾現身沈雨溥舊書店

怎樣找《艮志》?丁丙首先想到書販。他年少時在弼教坊沈雨溥開的舊書鋪裡見過該手稿,“凡志地、志人、志事、志文各二卷”。店主沈雨溥又名宇普,錢塘人,一個窮書生,住百福巷內(今上城棚橋西側),以買賣舊書為業。他每天一早先給臥病多年的母親洗漱,從街上買來她喜歡吃的糕點,等安頓好了,就靜靜地坐在桌前修補舊書,完工後放在書架上任人選購;臨近中午,他洗菜燒飯,讓母親吃了睡下,門一關,外出走街串巷,收購歷朝冊籍。書多時他經常在油燈下幹到半夜三更,歷十餘年如一日。

沈雨溥是個孝子,老母在世,他盡心服侍,其他事情就都暫時擱擱,等到老母過世,他盡財力殮葬後,去附近的弼教坊開舊書店,“列架數十,舊書盈庋”,其中有不知怎麼到手的《艮志》八卷手稿。像《艮志》那樣的手稿以及各類秘抄孤本等都標有定價,今傅伯星《沈宇普收買舊書》一文說每一冊賣三百文。由於沈雨溥校書精準,熟悉故家遺事、古籍源流,買家考慮到可省卻許多麻煩,便紛紛前來淘物件。那時舊書中往往夾著名流詩箋信函,他都隨拾隨褙,集成卷冊,賣給好古之者。清丁立誠有詩描述“沈郎”販書之不易:“亂走蟫魚白似銀,奇零書卷亦稱珍。沈郎腰瘦生涯冷,媲美臨安陳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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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丙當年不太瞭解《艮志》的價值,沒下手買,等編撰《武林掌故叢編》時意識到再去,早已不見蹤影。

丁丙說《艮志》“亂中失去,厥後網羅文獻,訪之東鄉,覓之故家,不能復得”。他不死心,堅持在找,期盼能眼前一亮,可惜“餘雖遍求,終杳然也”。這期間有人送來一本朱點編輯的《東郊土物詩》(簡稱《土物詩》),清吳慶坻說“丁丈求晴江翟先生《艮山雜誌》累年不獲。得是書,謂大喜過望……”

《土物詩》是本多人合寫的詩集,“舊藏吳君半耕所”。吳半耕字俊琪,號長樂鄉民,城東翁家埠人,著有《至樂齋集》。由於翁家埠地處偏僻,雖經歷“庚辛之亂”,該手稿還是完好無缺地保存了下來。吳半耕曾與好友陸廉史說,但願能將它印出來“以永其傳”。吳半耕後來去世了,任務落到陸廉史頭上,某日他和嚴容孫一起,把《土物詩》拿給當時頗有名望的吳慶坻看,希望他能幫上這個忙。吳慶坻為光緒十二年進士,曾任四川學政等官職,參與編修《杭州府志》、《浙江通志》,著有《蕉廊脞錄》、《辛亥殉難記》等。他與丁氏交好(其女嫁給丁丙之孫),當時正協助丁丙在編輯裡中掌故,“凡前人著述涉杭事者,輒板行之,餘遂以是書慫恿付莘”。丁丙一見此書,開心莫名:“求晴江翟《艮山雜誌》累年未獲,得是書,謂可補是鄉文獻之缺”——他在找不到《艮志》的情況下,尋得一本無非10多個頁碼的《土物詩》,就“大喜過望”,足見城東鄉邦文獻缺少的嚴重程度。

3 宜稼堂書目中發現《艮志》書名

丁丙是個藏書家,他當然明白,《土物詩》包括前兩部寺志與《艮志》相比,完全不在一個檔次,所以,他仍時時在唸叨著《艮志》。都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後來終於有了眉目——“嗣見上海鬱氏書目有之,知歸陸氏存齋”——《艮志》先出現在鬱氏宜稼堂書目上,後藏身於陸氏藏書樓 。

鬱松年和陸存齋是清末江南藏書界的翹楚。《浙藏》第五章記載:“宜稼堂是上海著名藏書家鬱萬枝(松年)的藏書樓名。鬱萬枝家境十分富裕,幾乎盡收當時著名藏書樓,如藝芸書舍、水月亭、小讀書堆、五研樓之藏書,人稱‘全國精華集於滬瀆,儼然乾嘉時之黃蕘圃也’。”又:“廣東豐順藏書家丁日昌官上海道時,值鬱松年宜稼堂書散出,與浙江湖州陸心源曾有爭購鬱氏藏書之公案。”

鬱松年(1799~1865)字萬枝,號泰峰,南翔人,晚清上海首富。他曾不惜重金,在今黃浦區喬家路77號建宜稼堂,“藏書甚富”。他藏的都是好貨,令大江南北藏書家眼紅不已。宜稼堂不僅收藏上述四家藏書樓的珍貴古籍,還有浙江胡惠孚的小重山館藏書。說到小重山館藏書,又得追溯到錢天樹,錢天樹也是一位有名的藏書家,他的味蘿軒藏書在浙江享有盛譽。當年錢謙益有一部宋代書棚本的《卻掃編》(後毀於絳雲樓之火),不承想味蘿軒同樣有這麼一部稀見難得之本,後來錢天樹家道中落,所藏歸其女婿胡惠孚的小重山館。

胡惠孚字荻江、笛江,自署小酉山笫一閒人,平湖人。他家境優裕,喜古書、金石之物,精於鑑賞,藏書以精品多見稱,咸豐時仍有藏書49櫝(櫃),藏書十之三四為宋元秘籍及清代名人手校本,其鎮館之寶為宋本《毛詩要義》。小重山館所藏珍本在清咸豐十年太平軍攻打浙江時散失,其大半歸上海的鬱松年,那時民間的藏書就這麼一直在遞傳著。聯繫到《艮志》曾出現於沈雨溥舊書鋪,之後是否被貼近杭州的味蘿軒或小重山館收藏?不清楚,但接下來宜稼堂書目中出現《艮志》手稿,不排除有來自以“宋元秘籍及清代名人手校本”出名的小重山館的可能性,當然也有其他種種可能,對正在找尋的人來說,這些都無關緊要,關鍵是《艮志》在世就好。

丁丙說“知(《艮志》)歸陸氏存齋”。陸氏真姓大名陸心源(1834~1894),字剛父,別號存齋,晚號潛園老人,歸安(湖州)人,他的皕宋樓是晚清全國四大藏書樓之一。關於陸心源和皕宋樓的信息,打開百度看不過來。今年1月11日,我就皕宋樓藏書賣與日本一事向顧老請教,顧老微信發我:“此事我與陸心源五世玄外孫,耗二十年之久查找有關檔案,始大體搞清楚……”我在《浙藏》第五章裡看到,陸心源為咸豐九年舉人,是個書痴,他年輕時即“志欲盡讀天下書,偶見異書,傾囊必購”。同治四年他任廣東南韶兵備道,後因父亡依例返家,歸時“有書百櫝,人皆迂而笑之……後求書之志益勤……十餘年來,凡得書十五萬卷”。顧老說陸心源的書主要得之於太平天國起義軍直指江浙之際,當時故家藏書紛紛出售,精華多為其所得。

《浙藏》述及同治初鬱氏去世,家道中落,兒孫輩日子難過,於是便想到賣舊物。為了購買鬱氏之書,陸心源和另一著名藏書家丁日昌曾鬧得沸沸揚揚,後來還是俞樾從中說和,方才平息,但是兩位昔日好友卻已傷了和氣,從此斷交。陸心源當時購入宜稼堂四萬八千七百九十一冊精藏,皕宋樓自此名重天下。

4陸心源贈送《艮志》可惜“僅志地二卷”

陸心源家在湖州月河街4號。陸宅老屋的第四進有“儀顧堂”及其他廳堂,“皕宋樓”和“十萬卷樓”在儀顧堂與另一小樓的樓上。皕宋樓收藏宋元版珍本;十萬卷樓收藏明以後秘本、名人手抄手校本及近人著述。除此之外,陸心源另在城東蓮花莊北的“潛園”建“守先閣”,史載宜稼堂購來的一般藏本放在守先閣內,《浙藏》亦云:“其實守先閣中珍品亦不少,如藏有宜稼堂舊藏稿本等。”如此說來,《艮志》當年的藏身之處應是守先閣。

顧老說丁丙補抄文瀾閣庫書時,陸心源尚在世,丁丙向他商借藏書,陸心源是積極支持的。丁丙發現宜稼堂書目裡有《艮志》,“特為鴞借,存齋慨然寄贈,僅志地二卷,”那另六卷呢?丁丙沒說一字,丁丙拿到捧讀時,想必心都為之顫抖了。最終,丁丙決定:託付張爾嘉等四位同好,對《志地》二卷重加校正,裝冊成書,仍冠名《艮山雜誌》,編入《武林掌故叢編》。這僅剩四分之一內容的《艮志》儘管留下憾恨,但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管怎麼說,有,總比沒有好。當然,之所以這麼說還有另一原因——與陸心源爭購鬱氏之書的丁日昌是廣東豐順人,清末交通、通信等各方面沒有現在這樣便利,如果宜稼堂藏書當年盡為丁日昌所得(丁氏死後,藏書散盡),那麼,今天多半連《志地》二卷也見不著 。《艮志》的失而復得,撥開了艮山門外千百年來形成的重重迷霧,在建設今天的“金江干”和傳承城東歷史等方面,起到不可低估的作用。

“貧不賣書留子讀,老猶栽竹與人看”,這是中國流傳已久的一條祖訓。然而在光緒三十三年(1907),浙江發生了一件被喻之為中國文化史之慘禍的大事:陸氏皕宋樓、十萬卷樓、守先閣所藏精本古籍4萬餘卷,賣給日本靜嘉堂文庫。消息傳出,輿論譁然。售書人是陸心源的兒子陸樹藩,他為此罵聲聽飽,其實大家不知,陸樹藩當年有說不出的苦衷。

蘇州的徐楨基是陸心源的五世玄外孫,屬長房陸樹藩(樹藩有二兄,早殤,他成為實際上的長子)這一支,改革開放初他奉陸家長輩遺命在整理陸心源史料。某日他看到顧老1987版的《浙江藏書家藏書樓》,於是開始與顧老書信往來。顧老當時正在續寫《浙藏》,對“當事人陸樹藩揹負罵名,但從未見有他本人的聲辯和說明”感到困惑不解,於是就向徐先生諮詢,書信幾次往返後,顧老敏銳感覺到,皕宋樓藏書東去的謎底有望揭開。

顧老說“從1987年至2007年的這二十年間,徐先生以衰病之身奔走蘇州和上海之間,找到了許多當年的文獻(有些文獻遠在臺北),我則在杭州查《申報》,找陸氏譜系,最終在2007年他寫出了《藏書家陸心源》一書,由我撰了一篇序文公開出版。我則在那些年寫了幾篇文章,指出陸樹藩售書原因,主要是為營救光緒二十六年(1900)八國聯軍進攻京津時,滯留於北方的南方籍官商平民,虧空達白銀十餘萬兩,後又因陸氏在滬所設工廠、錢莊破產,為償債而不得已售書。百年售書秘事,至此真相白於天下”。

2007年,湖州召開一個國際學術討論會,美、日、韓以及海峽兩岸藏書史研究專家濟濟一堂,會上顧老宣讀一篇揭示真相的論文,“基本上廓清了皕宋樓事件的迷霧。至今十餘年來,對這個問題未聞有什麼不同意見”。

5 皕宋樓藏書流失具體經過

皕宋樓藏書賣給日本靜嘉堂一事說法很多,一說陸樹藩最初多方聯繫國內藏家,開價可能高了點:50萬元,沒人應答,後又希望在保持藏書完整性的前提下悉數折價出售,然而兩年過去,仍無結果。1905年,日本駐蘇州領事將此事告知靜嘉堂主人巖崎彌之助,雙方聯繫上後,全部賣給日本靜嘉堂。

另一版本說陸樹藩託在日本讀書的堂弟尋找買家,堅持一次賣出父親的全部收藏,以避免零星分批銷售導致藏書支離破碎,造成日後無法挽回的損失。皕宋樓在日本文化界早就負有盛名,消息很快傳入當時正在靜嘉堂文庫任庫員的島田翰耳中,此人深通漢學,篤嗜中國古籍,之前已數登皕宋樓,深知那批藏書的價值。島田翰寫的《皕宋樓藏書源流考》雲:“乙巳丙午之交,予因江南之遊,始破例數登陸氏皕宋樓,悉發其藏,讀之太息。塵封之餘,繼以狼藉。舉凡異日之部居類匯者,永以飽蠹魚。又嘆我邦藏書家未有能及之者,顧使此書在我邦,其補益文獻非鮮少。遂慫恿其子純伯觀察樹藩,必欲致之我邦。”島田翰認定這是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於是趕緊鼓動彌之助去買下,彌之助於是就叫他前去考察。1906年4月18日,島田翰到達湖州,與陸樹藩細談,確定下來後開始討價還價。島田翰從50萬砍至35萬,再降至25萬,然後逐一查驗,記錄種類與卷數,寫成報告後寄回東京。第二年春,靜嘉堂首任文庫長、東京帝國大學教授重野成齋在上海和陸樹藩相會。重野成齋利用陸樹藩急等用錢心理,乘機再次殺價,於3月28日秘密簽約,以10萬銀元(一說12萬)買下皕宋樓藏書,約44000冊,清點了20多天,方才交割完畢。6月某日,1艘小火輪尾掛3條拖船開進湖州,裝上皕宋樓藏書,星夜駛回上海,接著由日本郵船公司負責東載而去。整體賣出的皕宋樓藏書中,有四千多本明清手稿,《艮志》另六卷以及翟灝其他著述是否夾雜其中?有待日後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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