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甜甜拎著行李箱下車時，門口的劉老漢正在準備把撿回來的廢品進行分類。
硬紙板歸硬紙板，塑料瓶歸塑料瓶，鐵器則另成一堆。
他常掛在嘴邊的話是——現在的世界變化太快，過去一百年的垃圾，都沒有這一代人糟蹋的多。
這句話像是在論事，其實也在諷刺人。
甜甜看著眼前父親灰白的頭髮，臃腫的身形，蹣跚的腳步，之前所有的委屈，怨恨，惱火在一瞬間蕩然無存。
喉嚨一酸，捂著嘴巴叫了聲爸爸，兩行熱淚便無聲的流了下來。
兩年沒見，當初那個強硬又愛面子的父親，竟淪落到靠撿廢品來維持生計的地步，他活得是有多不容易啊！
劉老漢聽動靜，緩緩轉身，看見面前時髦靚麗的女孩，竟一眼沒認出來，擺擺手說：“問路找別人，別把你衣服蹭髒了。”
聽到這，甜甜顧不上父親身上那股又臭又酸的味道，上前兩步，抓住他的胳膊說：“爸，是我，甜甜啊!”
劉老漢渾身一顫，上上下下又打量一遍，眉宇間終於露出歡喜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又故意板起面孔，不鹹不淡的說：“哈哈，回來了，回來就好。”
老頭有點頑固，儘管女兒已經兩年沒回家，他還是堅持要先整理好自己的廢品。
甜甜勸說：“爸，又髒又累的，咱別弄這個了，先回家吧。”
老漢頭也不回的說：“不弄這，我吃啥？”
“我有錢，我給你。”甜甜理直氣壯的說道。
她剛從杭州回來，她現在一天的工資，都抵得上她爸一個月撿廢品的收入。
劉老漢卻負氣似的說：“兩年來誰給過我一分，我有手有腳，自己能養活自己!”
甜甜不吱聲了，自離家後，她的確沒往家寄過一分錢。
此刻也顧不上髒，她幫著父親把廢品碼放好，片刻，十根青蔥般的指頭就已經髒得不像樣了。
2
劉老漢從小就看不慣女兒花裡胡哨的打扮。
甜甜七歲那年，妻子因病去世。他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的把她撫養長大，就盼著女兒能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將來能出人頭地。
哪知女兒打小就不學好，成天跟著村裡的小混混抽菸、上網，把臉抹得猴屁股似的，劉老漢不知說她了多少遍，屢教不改。
這樣的態度當然考不上大學，在技校晃盪三年後，劉老漢一咬牙，花大價錢找關係在附近的化肥廠給她買了份正式的工作。
可甜甜整日夢想成為大明星，不好好幹，三天打魚兩頭曬網，最後直接被老闆開除，鐵飯碗這下全冒泡了。
得知女兒被辭退的當晚，劉老漢怒不可遏，所有的恨、怒、氣、羞都在一瞬間爆發。
對著甜甜一頓呵斥：“我做的是什麼孽呀，怎麼會生出你。”
甜甜打小也隨他爸，性子執拗，梗著脖子不服輸。
父女倆較上勁兒，劉老漢說甜甜不爭氣，甜甜反奚落劉老漢多管閒事,妨礙她的遠大前程。
看來語言的溝通已經解決不了問題。劉老漢抬手，連抽了甜甜十多個耳光，直到手掌隱隱作痛才罷手。
可耳光啪啪有聲，沒打滅甜甜的叛逆思想，反而打斷了父女間的恩情。
甜甜捂著紅腫的臉頰，當夜離家出走，買了張南下的火車票，從此了無聲訊。
剛開始的時候，在飯店洗盤子打工。她人長得好看，性子又活潑開朗，便有同事慫恿她去做網絡直播。
事實證明，哪個行業也不好混。
看直播的鍵盤俠口下從不留德，什麼難聽話的都有。
為了掙錢，鏡頭前的甜甜不得不收斂性子，靠賣萌發嗲，才逐漸站穩腳步。
雖然沒有大紅大紫，但是比在流水線上打工的普通人，強多了。
在社會上接觸各色各樣的人多了，甜甜也逐漸體會到父親的不易。早就想回家看看，又拉不下臉，不想這次回家，竟看到了這番落魄光景。
甜甜心中，是又愧疚又心疼。
3
回到家後，房子空蕩蕩的，一張床，一點基本的家用電器，其他的新物件是再也找不出了。
電飯煲上還貼著一個大大的贈字，唯一的配菜土豆絲也是昨晚剩下的，又黑又焦，看見就令人食慾全無。
甜甜心裡又難受起來。家裡就窮到這種地步？
父親在村裡好歹有一個侄兒親戚，即使不想幫襯著點，給她去個電話也好。
甜甜越想越生氣，忍不住抱怨出聲。
“別怪他們，我有錢。”劉老漢不冷不熱的回了一句。
“有錢還過這樣的苦日子，這不沒事找事嗎！”
劉老漢接下來的話讓甜甜意想不到，劉好漢嘆了一口氣說：
“女人結婚，要不得有份豐厚的嫁妝，要不就得有份穩定的工作，否則嫁過去一定會被婆家輕視怠慢。你已經把工作辭了，我得為你攢一份嫁妝啊。”
劉老漢這一輩子都生長在這個小地方，自然也是用小地方的思維來理解這個世界。
即使這樣，甜甜心裡仍感到十分溫暖。
不過她家在城鄉結合部，在杭州的時候無意見到了村裡的熟人。
她跟甜甜說村裡最近可能就要動土拆遷，他爸的房子估計能得到好大一筆拆遷費。
聽到熟人這麼說，甜甜心裡替父親開心，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就辛苦操勞了半輩子，這下可以舒服過晚年生活了。
所以，甜甜這次回來，就是想等到拆遷過後給父親安頓好，讓他也不用這麼辛苦勞累。
她對拆遷款是沒有半點貪念的，只是擔心父親年紀大，搞不懂拆遷的具體事宜，所以特意回來一趟。
不過，甜甜也是瞭解父親的脾氣，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用，便強拉著老漢去外面改善伙食。
在家這幾天，她白天出門跟朋友聚聚，晚上就在家做飯給父親吃，聊聊家常。
有個女人就是不一樣，劉老漢冷清的家裡因為有了女兒的回來也有了點人氣。
可誰知沒過幾天，兩人又鬧翻了。
4
有一天，甜甜正準備回家的時候，以前在村裡一起玩的好的朋友悄悄跟她說最好讓她爸爸的房產證加上她的名字。
甜甜很不理解，反問為什麼？
朋友說，因為這幾年拆遷的事，好多女的故意騙男人相處，閃婚之後要求房產證上只寫自己的名字，房產證名字改了後，就立馬翻臉不認人，村裡好幾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都被耍了。
那天回到家吃晚飯時，甜甜擔心父親也會被騙，就委婉的跟父親提出，想要在房產證上加上她的名字。
坐在板凳上吃西紅柿打滷麵的劉老漢，瞬間黑下了臉，啪的一聲把碗扣在桌上，揹著雙手一聲不吭地往外走。
劉甜甜懵了，追上前去問，“怎麼了？”
劉老漢有些歲數的人了，火氣還是壓不住，緩了很久才說：“沒事，我出去轉轉，看能不能撿幾個瓶子，這個點兒好多人都在外面乘涼散步。”
甜甜不樂意了：”哄誰呢，這兒就我們倆人，有話直說！”
劉老漢咽不下這口氣，瞪著眼睛直勾勾的問：“你回來是為爭房產，還是看我？”
甜甜不可思議的回答：“當然是來看你！”
老頭反應出乎意外的激烈：“那你一直提房產證做什麼！我告訴你房子是我的，你們誰也騙不走，誰也騙不走！”
“你什麼意思？以為我回來奪家產？”甜甜帶有怒氣的問。
劉老漢反問，“你說呢！”
甜甜也是個火爆脾氣，眼看著父親對自己的誤解，話趕話越說越僵。
到最後扯著嗓子來了一句；“對，我是你閨女，家裡的財產，本來就有我一份，我就是回來爭家產的，你怎麼滴吧！”
劉老漢氣得渾身發抖，伸出顫抖的手指著甜甜，但一句話也說不出，眼前一黑竟暈了過去。
5
甜甜慌了神，又是打120，又是喊鄰居，幾個人手忙腳亂，把劉老漢送到了醫院。
醫生從搶救室裡出來，責怪的看著甜甜說：“知道老人有高血壓還刺激他，想他死嗎！”
甜甜委屈的眼淚直流：“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有高血壓。”
親生女兒不知道自己父親有毛病，醫生當然不信，而且當時的甜甜和父親在家附近吵得那麼兇，怎麼看都像是故意搞的。
跟著一起去的鄰居在旁邊勸甜甜說：“人都喜歡錢，這無可厚非，可不是你這個要法，說句難聽的，以後他人不在了，財產還不全都是你的。做子女的要差不多點，人在做天在看吶。”
甜甜聽得直搖頭：“不是，我真的不是回來爭房產的。”
甜甜說，她之前在杭州有個閨蜜，老家房子拆遷不在家，父母老實巴交一輩的人，結果被人騙走五十多萬。
她想著父親年紀大了，什麼都不懂。
一是以防萬一，二是以後拆遷時方便點她出面，也怕父親被別人騙。
再加上回來後，也被朋友提醒，讓她更加想保證父親的利益。
誰知道甜甜話剛開了個頭，劉老漢就吃了火藥似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她也委屈的不行，才發生了後面的事。
甜甜說：“我爸年紀這麼大了，犟脾氣一點都不改。當初我叛逆，他連打我十幾個耳光，我認了。
可現在剛想補償一點，給他減輕點負擔，他還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罵人，我能什麼辦！我也想好好說話，可他一點都不給我解釋的機會……”
陪著來的幾個人在旁邊對望一眼，顯得有些難以啟齒了。
這中間當然另有隱情。
甜甜不知道，可村裡的人，沒有幾個不清楚的。
6
甜甜走後一年，劉老漢一個人生活，日子過得不好不壞。
後來傳出要拆遷的消息，村裡的瓦房一下子變得很值錢。
這本是好事，可很多兄弟子侄為了爭屁大點的地方都鬧得雞飛狗跳的，也有很多女人故意結婚騙房。
劉老漢的大哥早死，和侄子關係淡漠。
那段時間，侄子經常跑到劉老漢家裡獻殷勤，每天打掃屋子洗被褥，侄媳婦則負責一日三餐伺候到位。
本來嘛，親戚一場互相幫襯點也是應該的。
可後來有一天，侄子趁著劉老漢高興，便提出把房產證上改上他的名字，並拍著胸脯保證，以後養老送終的活兒全包了。
而且兩家都姓劉，他的孩子也算是劉老漢的孩子，劉老漢百年之後也不至絕後。
劉老漢雖然和女兒鬧翻了，心裡還是掛念女兒的，當然不會同意這個要求，雙方當時就吵上了。
侄媳婦白忙活一場當然不甘心了，最後扯著破鑼嗓子罵，看你守著破房能做什麼，撿破爛都沒人要，拆遷還沒下來就先餓死你！
兩家就這麼鬧翻了，老死不相往來。
這話倒也給劉老漢提了個醒兒，他年紀大了，幹不動地裡的活兒，平時就真的去街上撿垃圾。
就這樣，劉老漢靠著村裡每個月的貧困人口補助和撿破爛的錢，非但維持住生計，還攢下來四千多塊毛票。
甜甜是個女孩，從小和表哥關係就淡。
而且這事兒也不怎麼光彩，村裡人都自顧不暇，也沒人亂管閒事，向甜甜打小報告。
劉老漢是個要面子的人，當然更不會向女兒提起。
此時，劉老漢眼見自己閨女突然回家，沒住幾天也提出房產。
前事後事累加到一塊兒，他又是一根筋的脾氣，不激動才怪呢！
7
這件事應該怪誰，似乎父女倆誰都是好心，又都好心辦成了壞事兒。
甜甜和劉老漢都不是善於表達自己感情的人，為此吃足了苦頭，直到這次意外，才把兩個血脈相通的人緊緊聯繫到一起。
聽完鄰居的這一番話，甜甜後悔為什麼要說那樣的氣話給父親聽。
病榻前，甜甜第一次像父親袒露心扉，把心裡的疙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講了出來。
特別是看到了父親在自己的眼前暈倒，甜甜覺得生命才是最重要的，要好好珍惜眼前的親人。
看著甜甜邊說邊哭的樣子，父親也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其實他心裡也清楚自己的女兒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是有了被侄子欺負的經歷，自己心裡難免對房產證這個事心有芥蒂。
不過現在說開了就好，一家人，能好好的在一起才最重要。
後來的日子裡，村裡總聽到甜甜爽朗的笑聲了，劉老漢也變得像個老小孩似，逢人說事，一口一個我家閨女。
以前，甜甜總說，在大城市呆慣的人，再不會喜歡這種土不拉嘰的小地方，可現在，她在家幹起了直播，留在這兒好好陪著父親。
畢竟，城市再好，沒有親人在身邊，又有什麼可值得嚮往的呢！
只能說，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繁華，小農村有小農村的溫馨。
有一回直播時有網友問甜甜，為什麼要放棄自己大好前途，和公司解約回家單幹？
甜甜笑了笑說：“親人之間都是互相依賴的，千萬別到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那天才幡然醒悟，那麼是親也不親了。”
甜甜經歷了社會上的事後，活得更通透了，也明白了人生真正的意義。
矛盾代溝總是會有的，而溝通和理解是解決一切困難的良方解藥。
還是那句古話說的好：親人，是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後盾。
對甜甜而已，父親就是她這後半輩子最想守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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