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閏章:一生膏血供人盡,涓滴還留自潤無?(上)韋力撰

在清初有個詩派被稱之為“宣城派”,這一派的代表人物就是施閏章,他的詩作風格又被稱為“宣城體”或“宛陵體”。他與山東的宋琬齊名,被時人並稱為“南施北宋”;同時又跟宋琬、王士禛、朱彝尊、趙執信、查慎行合稱為“清初六大家”。即此可知施閏章在詩史上的地位。


施閏章出生在貧寒的讀書人之家,他的童年很不幸,3歲時母親就去世了,9歲時父親也離開了人間,所以他是靠祖母和叔父撫養成人。明末戰亂使施家飽受其苦,施閏章曾扶著雙目失明的祖母逃入深山躲避,這些苦難使得施閏章特別有同情心,而後他為官,所到之處都能體恤民情,因此他被老百姓呼之為“施佛子”。


《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就是被施閏章取為頭名秀才者,後來蒲松齡屢試不中,但仍然對施閏章特別感激,所以他把老師的故事寫入了《聊齋志異》中,這就是此書中的《胭脂》一篇。這個故事就是講施閏章任山東學政時,能夠為一些冤案平反,蒲松齡在《胭脂》一文後所附評語說:“愚山先生,吾師也。方見知時,餘猶童子。竊見其獎進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曲呵護之,曾不肯作威學校,以媚權要。真宣聖之護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後世學使虛應故事者所及。”


施閏章在順治三年考取了舉人,到了順治六年就成為了進士,而後他到多地任職,每到一地都能體恤民情,《清史稿》本傳上說他:“尤崇獎風教,所至輒葺書院,會講常數百人。新淦民兄弟忿戾不睦,一日聞講禮讓孝弟之言,遂相持哭,詣階下服罪。峽江患虎,制文祝之,俄有虎墮深塹,患遂絕。歲旱,禱雨輒應。”看來施閏章到各地不止是努力地完成工作,同時他也在改變當地的民風。


江西有兩位兄弟,因為性格不好,故關係搞得很緊張,某天他們聽到了施閏章在講述兄敬弟恭的道理,於是幡然悔悟,二人痛哭一場,專門跑到施的面前來請罪。這樣的場面想來都挺感動的,但下面這段話好像有些過分誇張了。


施閏章:一生膏血供人盡,涓滴還留自潤無?(上)韋力撰

施閏章撰《施愚山先生詩集》清康熙四十七年曹寅楝亭刻乾隆十二年序山曉樓藏板本,書牌

施閏章:一生膏血供人盡,涓滴還留自潤無?(上)韋力撰

施閏章撰《施愚山先生詩集》清康熙四十七年曹寅楝亭刻乾隆十二年序山曉樓藏板本,卷首


峽江一帶,當時有很多野生老虎,因為虎多擾民,施閏章採取的辦法並不是帶著一群人去打虎,而是他寫了一篇文章到山中去宣讀,那些虎們聽到後,全都跳下深澗自殺了,於是當地就再沒有了虎患。


而每當本地出現大旱時,施閏章就會去求雨,他每求必應。這種誇讚方式搞得人本來對施閏章的崇敬之心,也頓時多了三分疑慮。如果真有那麼靈驗,那都請施多寫幾篇祝文,當地的四害不就絕跡了嗎?如果施不肯這麼做,那就可以攻擊他沒有同情心,所以我覺得這種誇張方式是把施閏章放在了兩難的境地。


關於施閏章的生平,以高詠所寫《施愚山先生行狀》最為詳細。關於高詠,《清史稿·文苑傳》一中稱:“閏章與同邑高詠友善,皆工詩,主東南壇坫數十年,時號‘宣城體’。”看來高詠跟施閏章齊名,也是宣城派中的重要成員,他二人又是同鄉,難怪他對施閏章這麼瞭解。


高詠給施閏章寫的《行狀》第一段就是:“公生而純粹,又習聞祖、父、叔之訓,弱冠即以制舉藝名噪裡中,兼治詩賦古文詞,故其文益高,一洗明季平文帖括之陋。而是時東南復社方盛,非士之賢而才者不得與,公少從吾裡沈徵君耕巖受學,金沙周儀部鹿溪先生見其文,嘆曰:‘此少年成就當出我輩上。’延之讀書其家數年。二公皆嘗主盟東南者。由是名益噪,而公終淡然無所與,徒步擔簦以歸。”看來,施閏章在年輕時就因為寫文章在當地很有名,並且他還參加了復社。


施閏章:一生膏血供人盡,涓滴還留自潤無?(上)韋力撰

施閏章撰《施愚山先生別集》清康熙四十七年曹寅楝亭刻乾隆十二年序山曉樓藏板本,書牌

施閏章:一生膏血供人盡,涓滴還留自潤無?(上)韋力撰

施閏章撰《施愚山先生別集》清康熙四十七年曹寅楝亭刻乾隆十二年序山曉樓藏板本,卷首


等施考中進士後,來到山東做學政,這個過程中,他修復了很多當地的名人遺蹟,比如孟子廟、閔子祠,他還到鄒平去朝拜伏生墓。三年前,我也到當地去尋找過伏生墓,而我見到者只是幾塊殘石和一片荒地。但施閏章去的時候,當地的伏生祠堂還存在,施閏章看到了祠堂內的壁畫,還曾發了一通感慨。施閏章去朝拜伏生的時間,距我的所訪僅三百多年,然而卻有了如此大的變化,這也讓我只能無謂地又感慨了一番。


施閏章在山東學政期間也有一件奇遇:“公之初至濟南也,嘗夢至一處,見古衣冠丈夫,揖而若有所屬者三,次日與藩使孟津陳爌遊藥山,尋李滄溟先生墓,墓蕪沒不封樹,一豐碑無字,僕草間,藩使爌指而喜曰:‘此待公也!’公怳然悟夢中事,即自為文勒其上,植墓道間。又詢邊尚書貢之後,各為置奉禮生一人守其祀。一時修舉廢墜,東國之士皆快然以為頓還鄒魯舊觀。至今取上第致通顯崇經術而尚古學者,不問而知為施先生弟子也。”


施閏章剛到濟南時曾經做過一個夢,他在夢中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地方,在那裡看到了一個穿著古裝的男人,這個男人一再向他行禮並訴說著什麼,當時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第二天他跟著陳爌去遊藥山,此行的目的是去尋找李攀龍的墓,他們在荒草中終於找到了李墓,然而墓旁有塊大碑上沒有文字,並且倒在了荒草內,陳爌見此,笑著跟施閏章說:這塊碑就是等您來書寫呢。


到這時施閏章才明白昨晚的那個夢是什麼意思,原來夢中那個男人正是李攀龍。李提前知道第二天施會來尋找自己,於是他就求施給自己寫一篇碑文,施當然滿足了他的這個要求。寫完之後就讓人把這篇文字刻在了那塊空白的碑上,並且在李墓的周圍和神道兩側種植了一些樹木。


後來施閏章又找到了邊貢的後人,同時安排其後人給邊貢守祠堂。施的這些舉措讓山東一地的文風恢復了舊日的好風氣,以至於山東一地有不少崇尚古風的人,只要遇到知書達理者,不用問,很有可能就是施愚山的弟子。看來,施閏章也有尋訪名人古墓的嗜好,並且他還能將一些已經湮沒在荒草間的古墓得以恢復,這跟他的善心應該有很大的關係。可惜的是,他恢復的李攀龍墓到而今我想尋訪時,又再一次找不到了蹤跡。


施閏章:一生膏血供人盡,涓滴還留自潤無?(上)韋力撰

施閏章參定《杜工部詩集》清康熙葉永茹萬卷樓刻本


關於施閏章的詩歌成就,錢謙益在《施愚山詩集序》中說了這樣一段話:“西昌陳子伯璣來告我曰:‘宛陵施愚山先生,今之梅聖俞也。聖俞之詩,得歐陽子之文而益顯,今愚山不敢自定其詩,而有待夫夫子衡也,敢助之以請,夫子其無辭!’餘受而卒業,誦詩而論其世,蓋三嘆焉。”


錢謙益稱他是從陳璣那裡聽到了人們對施閏章的評價,陳說時人將施閏章視之為當今的梅堯臣,但梅的詩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得到了歐陽修的讚譽,而今施想編自己的詩集,但不敢自我取捨,於是就想請錢謙益給予裁決,於是錢就讀了施的詩稿,讀後大為讚歎。


接著錢謙益又說了這樣一段話:“兵興以來,海內之詩彌盛,要皆角聲多,宮聲寡;陰律多,陽律寡;噍殺恚怒之音多,順成嘽緩之音寡,繁聲多破,君子有餘憂焉!愚山之詩異是。鏘然而金和,溫然而玉詘,拊搏升歌,朱弦清汜,求其為衰世之音不可得也。”


錢謙益說明末戰亂平定以後,天下的詩歌繁盛了起來,但這一段的詩風柔和的少,硬朗的多,而施閏章的詩作恰好有著溫和的聲調,所以錢謙益覺得很難得。關於施詩的這個特色,楊際昌在《國朝詩話》中說過這樣的話:“施如良玉之溫潤而慄,宋如豐城寶劍,時露光氣。”楊際昌在這裡將施閏章與宋琬進行了比較,楊說施的詩如美玉般溫潤,而宋的詩有時會像寶劍一樣露放寒光。


施閏章:一生膏血供人盡,涓滴還留自潤無?(上)韋力撰

《施愚山先生年譜》清康熙四十七年曹寅楝亭刻乾隆十二年序山曉樓藏板本,書牌

施閏章:一生膏血供人盡,涓滴還留自潤無?(上)韋力撰

《施愚山先生年譜》清康熙四十七年曹寅楝亭刻乾隆十二年序山曉樓藏板本,卷首


當時施閏章把自己的詩稿不止給了錢謙益,同時他還請呂留良予以斧正。呂看後給施寫了封信,此信的第一段為:“瀕行走別寓齋不值,即以尊稿致許兄,次日早發,遂不能再詣,至今惘然。倥傯中草草讀先生之詩,未能盡窺堂廡,已信其遠則纓帶岑、王,近則陵轢何、李無疑也。然微窺先生有不欲以是為了卻一生者,則又深嘆致遠明志,其進取者大矣。近世作者得到先生境界,不知復有幾人,而尊意如此,此非流俗所知也。”呂留良看完了施閏章的詩稿後給施送了回去,但正趕上施出門,於是呂就讓他人轉交。


呂當然要對施的詩作進行誇讚,呂說當代的詩人中很少有能達到施愚山的境界者,而後他進一步闡述道:“竊謂古今論詩者,淺之為聲調,為格律,深之為氣骨,為神理,盡之矣。以此數者論先生之詩,所謂子女玉帛、羽毛齒革,君之餘足以波及天下,而何以益之?無已,則六經之義乎?”


呂留良在此講述了當時的一些盛行詩風,而後他評價施愚山的詩包含著六經之義。其實呂的這個評價是在說施的詩寫得太合禮教,這種稱讚方式遠不如魏禧說得明確:“先生文意樸氣靜,初讀之若未嘗有所驚動於人,細尋繹之,則意味深長,詳復而不厭。”(《愚山先生文集序》)


對於施愚山的詩風,王士禛曾借他人之口跟自己的詩進行了比較:“洪昇昉思問詩法於施愚山,先述餘夙昔言詩大旨。愚山曰:‘子師言詩,如華嚴樓閣,彈指即現;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樓,縹緲俱在天際。餘即不然,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須就平地築起。’洪曰:‘此禪宗頓、漸二義也。’”(《香祖筆記》)


王士禛說自己的弟子洪昇曾跟施閏章探討詩法,洪先向施講述了王漁洋的詩學觀,施聽後評價說:你老師漁洋先生的詩就如海市蜃樓一般縹緲難近,而我的詩則與此不同,就像蓋房一樣,我的詩要用木料和石頭從平地上一點一點地搭蓋起來。洪聽到施的這兩句形容後回答說:你的比喻就如同禪宗所講求的頓悟和漸悟一樣。


對於王漁洋的這段記述,嚴迪昌在《清詩史》中評價說:“王主‘悟’,神韻在‘虛’;施主‘學’,主積累,清醇貴‘實’。主‘學’,當然崇古痕跡顯然要多,雅而古的追求又主張植根經史,這較近於朱彝尊的論詩觀念。”嚴迪昌認為,王漁洋的詩學觀講究頓悟,不如施閏章的實,嚴認為施的理論接近於朱彝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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