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飛霖站在人來人往的紐約時代廣場,戴著口罩,手裡舉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一句她自己想出來的標語“Mask+Asian≠Virus(口罩+亞裔≠病毒)”,牌子的另一面則寫著“STOP THIS NEW ANGLE OF RACISM(停止新形式的種族歧視)”。
隨著疫情擴散,儘管各國都在為控制疫情作出努力,但仍有一些地方出現了針對海外華人的偏見和汙名化,甚至引發了暴力事件,“有些受害者的經歷真的很嚇人”。
△ 楊飛霖在時代廣場
△ 楊飛霖在時代廣場上送給路人的免費口罩和準備去貼的標語海報。
楊飛霖沒辦法對出現的歧視事件視而不見,她想出了反歧視標語,把標語印在T恤上,穿著T恤到紐約地鐵裡面貼寫有標語的海報,去時代廣場給路人做宣傳,向路人免費發放口罩,並給他們拍攝肖像,“我們這一代人是歷史的見證者,很多人沒有做出回應和努力,我不能批判別人,只有自己多做一點,去填補一些漠視”。
△ 紐約地鐵。攝影:楊飛霖
楊飛霖來自雲南,現在美國紐約新學院攻讀傳媒專業研究生。前不久,楊飛霖戴著口罩準備上紐約地鐵,一名男子在她身後高聲說“她戴著口罩”,她扭頭問他:“我這還有多餘的口罩,你要不要?”飛霖的一位亞裔朋友也有類似的遭遇,他在去俱樂部玩的時候受到了語言攻擊,“你有病毒,請滾回你的國家”。在紐約住了三年,這個“開明、文化多元、整體上很安全的地方”,第一次讓飛霖感覺到不安全。
△ 楊飛霖設計的標語T恤模特照
飛霖意識到這和中西方迥然不同的“口罩文化”有一定關係。疫情當前,與國內倡導全民戴口罩以保護自己、防止傳染他人不同,在法國和英國,衛生部門明確不鼓勵沒有病狀的人戴口罩。而在紐約,地鐵裡每天都有很多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大家很少對別人另眼相待,但在這個時間點,戴口罩還是會十分引人注意。
“人們對未知新病毒的恐懼愈深、愈缺乏瞭解,遇到亞洲面孔戴著口罩出街,越會有相關的聯想與恐懼,但恐懼是一回事,做出帶有敵意的反應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說以這個事情為藉口針對亞洲人或者針對中國人,那就是種族歧視”。
△ 時代廣場,截取於楊飛霖的紀錄片
國內疫情剛開始傳開時,楊飛霖在紐約看到不少亞洲人戴口罩,但發生了一些因病毒恐懼亞裔遭受暴力等事件後,戴口罩的人就少了。隨著疫情蔓延,又正值流感季,這樣的現象讓她覺得這件事情很不正常。“戴口罩應該是每個人的自由選擇”,亞裔不應該因為戴口罩而揹負“病毒”的惡名,更不應該因為恐怖被汙名化而放棄佩戴口罩。
△ 紐約地鐵站裡貼上反歧視的標語海報
有了在紐約地鐵的親身經歷後,楊飛霖又看到有幾家外國媒體在頭版頭條直接使用“中國病毒”“黃禍”等詞彙,她當時就想到“口罩+亞裔≠病毒”這句標語,她把標語印在T恤上,又打印了八九十張小海報,海報上加了一句“停止新形式的種族歧視”,當天晚上就穿著T恤到地鐵裡去貼海報了。
△ 楊飛霖在紐約地鐵貼海報
楊飛霖選擇了學校附近的團結廣場站、布魯克林大橋站、市政廳站和唐人街等幾個站點,“貼的時候很小心,儘量保持低調,因為不想惹麻煩”。貼海報的時候,她看到一對男女在聊天,等她貼完,那個男的唸了一遍標語,然後笑了一下。楊飛霖轉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掏出手機給那幅海報拍了張照片。楊飛霖有點受到觸動,“他是什麼樣的想法無所謂,只要海報上的內容有傳遞出去就達到效果了”。
△ 楊飛霖與朋友在時代廣場舉牌。
楊飛霖的幾個朋友聽說這件事後,和她要來海報,要幫助她一起宣傳。她想到,不然乾脆把標語放大印在牌子上,到時代廣場去做活動。
第一次去時代廣場做活動的時候,她戴著口罩,站在高臺上,舉著寫有標語的大牌子,每當有人停下來,她就向他們解釋,讓他們知道有這樣一個錯誤的觀念: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用病毒作為藉口,來做一些歧視亞裔的事情。她還會送他們一個口罩,為他們拍下佩戴口罩的肖像照片,並將整個過程拍攝成紀錄片。
△ 楊飛霖在紐約時代廣場。
三個小時裡,有二十餘人停下來與她對話,給出的都是善意。一位中東裔的大哥跟飛霖說,他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因為911的時候,也有很多人只是因為他是中東人的長相,就會歧視他。一位來自明尼蘇達州的遊客表示:“這樣的行為藝術可以讓更多的人注意到這個問題,從而幫助消除華人在公共場合戴口罩被汙名化的問題。”還有人停下來問飛霖的感受,她坦言“感到不公平、憤怒,還有一點點害怕”,路人安慰她不要擔心,並肯定了她的勇氣。
△ 飛霖和其他反歧視活動的中國志願者在時代廣場偶遇。截取於楊飛霖的紀錄片
△ 給標語拍照的遊客,截取於楊飛霖的紀錄片
週末的時候,飛霖再一次去時代廣場做活動。這次她碰到了一群中國志願者,十幾個人一起做“我不是病毒”的free hug(免費擁抱)活動,效果非常好。他們主動上來擁抱飛霖,表示理解並感激飛霖做出的一切努力。經過的不少路人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有人要求和飛霖合影,說喜歡她的標語,也有人要走了飛霖的Twitter和Instagram賬號,想要幫她一起宣傳這件事。
△ 美國媒體採訪視頻截圖
在時代廣場,飛霖接受了一家美國媒體的採訪,採訪視頻傳到網上,很多人都看到了,一些同樣為疫情奔走的海外中國人群體後來碰到飛霖,都問她,“你就是時代廣場那個女孩?”飛霖感慨,“有些東西很難量化,但是有意識地去做一些事情的話,還是會看到效果的”。
△ 攝影:楊飛霖
來美國讀研之前,楊飛霖曾在媒體工作多年,她現在仍會以“媒體人”的標準要求自己,“我既然有這個途徑,就一定要去表達,就像記者會去講故事,攝影師則是舉起相機”。
△ 攝影:楊飛霖
她選擇佩戴口罩的路人拍攝肖像。近距離的黑白色肖像,鏡頭用的是廣角鏡頭,整個視覺都聚焦在口罩上面。她特意在拍時放大口罩,是想表達在錯誤的聯想當中,大家並沒有看到口罩後面那些活生生的個體,而只是看到口罩,因此放大了對病毒的恐懼。
她想記錄下每一個個體,希望真正看到這些年齡不同、身份不同、種族不同的人,處在這個當下,在口罩後面藏著什麼樣攝的情緒。
△ 攝影:楊飛霖
楊飛霖曾在學校醫務室遇到一位中國女生,她戴著口罩,還戴著護目鏡,整個人看上去憂心忡忡,她們自然而然地聊起來疫情的事情,女生說很希望情況可以快點好轉。在時代廣場,有很多外國人聽了飛霖對“口罩+亞裔≠病毒”的解釋後,選擇戴上口罩,表明支持中國人、支持正在受害的患者、支持抗擊疫情的立場。
△ 攝影:楊飛霖
對於楊飛霖自己來說,口罩背後則是內疚和不安,“國籍是我身份認同的一部分,國家出了這樣的事情,我一開始有點內疚。在這邊,每天出去都要面對不掌握相同信息的人們,有人疑惑、好奇,有人的眼神並不善意,當你去理解別人為什麼這麼想你的時候,你的心理是很複雜的。”拍攝這些肖像對於飛霖而言,也是試圖從被拍攝對象的身上,反射她自己體會到的一些感想跟信息。
△ 攝影:楊飛霖
楊飛霖最後拍出來的肖像一共有四五十張,她打算把它們全部打印出來,希望有機會能得到集中的展示,“當外國人開始理解如果你生活在一個環境裡面,你周圍的人每天必須戴口罩出門,他們或許會多一點共情”。
△ 慈善喜劇之夜。攝影:楊飛霖
△ 中國女生街頭髮放“慈善喜劇之夜” 演出宣傳單。攝影:楊飛霖
楊飛霖剛剛完成“慈善喜劇之夜”的拍攝,牽頭的是兩位在紐約打拼的中國女生,她們是喜劇脫口秀演員,為了籌集善款並全部捐贈到國內,她們請來喜劇演員在切爾西音樂廳表演。楊飛霖跟著兩位女生走了四五條街發放演出宣傳單,在咖啡館休息的時候,其中一位女生說,她最近每天早上起來看新聞都會哭一會兒,看到武漢的小孩吃不上飯、看到有人和家人隔離兩地,覺得很多無辜的人在為別人的過失承擔後果。
△ 楊飛霖與一位路人交流。
楊飛霖也受類似的“過度共情”的困擾,家人讓她“正能量”一點,多關注正面信息,但她卻覺得“負面信息不等於負能量”,“整個國家要正能量的話,就是要相信我們能戰勝疫情。但是,如果你不去關注個體的故事,是沒有辦法去關心一個整體的。有的人全家都感染了,有的人在國外受到了歧視,不管個體的故事有多悲傷,他們的故事才是最重要的。”
楊飛霖最近打算整理一下被疫情打亂的生活和學業,不過她仍然會繼續去記錄和表達她所看到的一切。她近期要去採訪學校裡的一個女生,在和學校只有一街之隔的地方,大街上的一位陌生男性對她說了侮辱性的詞彙,還打了她的頭,飛霖覺得有必要為這件事情發聲、反擊,她在facebook上面寫道:“We individual Chinese, have nothing to be ashamed of.(作為中國人中的一員,我們沒有任何好羞愧)”。
圖片均由受訪者楊飛霖提供
作者 | 羽祺
實習生 | 匡若彤 易琬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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