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這裡不是美國

纽约:这里不是美国

紐約街頭,公共圖書館外心無旁騖讀書的流浪漢。(劉笑嘉/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3月28日《南方週末》)

總有一些城市,不大屬於這個國家。

一提到美國,很多人都會第一時間想到紐約,但紐約其實是最不美國的一座城市。它真正的名字應該是“大紐約帝國”。

拖著行李箱的我鑽出地鐵,第一次見到陽光下的紐約。一對夫妻開著車經過我的身旁,以特別的方式歡迎我,不是唱歌、跳舞或者來段Rap,他們衝我狂按了五下喇叭,然後按下車窗向我展示了一系列地道流利而又純正的美式英語髒話,讓我在頃刻之間就熟知了紐約路怒症患者的所有症狀。這與我在舊金山、洛杉磯等西海岸城市,內陸小鎮,以及剛剛離開的芝加哥等其他美國地區受到的熱情有禮的歡迎截然不同,我著實需要適應一下。對於紐約的第一印象如此糟糕,我以為自己必然對這座城市失望透頂加百般怨懟。但這僅僅是“我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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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貿易中心樓下的塗鴉,對比鮮明,反差強烈。 (劉笑嘉/圖)

在我停留紐約的2周時間裡,我接觸到了四位“紐約客”,我們之間都不可避免地聊到了自己對紐約的看法和感受,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在談論的似乎不是同一座城市。

它有什麼超能力?——四處旅行的北京土著,停留時間:2周

到達紐約前,我已經在美國各地流竄了一個月的時間,不論是在城市還是鄉村,幾乎沒有聽到過任何汽車鳴笛。按喇叭這件事被美國人當做十分不禮貌的行為,但在紐約例外。紐約太忙了,紐約人太忙了,你在路上稍微遲疑了一下,或者走錯了、走慢了,不耐煩的“滴滴”聲立刻嚇得你靈魂出竅。公共交通中的服務人員極度不耐煩,說著一嘴黏糊著各種口音的英語,帶著一臉所有人都該理所當然聽得懂他說話的表情。這樣的紐約人還值得喜愛嗎?

值得。忙著在地鐵裡奔命的人,也總是能停下來問一個帶著大行李箱的女士是否需要幫助。服務人員再怎麼不耐煩,也只是語言上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最終他們會不只給你指路,還親自領著你去你想去的地方。鴿子和野生小松鼠在城市裡隨處可見,而且一點不怕人。去一個地方我總喜歡觀察那裡的動物,它們對人的態度絕對可以體現這裡的人們如何對待它們。

狗尿漬、狗屎、垃圾滿地。到處有街頭露宿者和精神病患者。槍擊案不是新聞,有一週沒有發生槍擊案才稱得上新聞。還有紐約地鐵,不知道已被多少人吐槽過了。沒有電梯、沒有空調、沒有安全門;無家可歸者和大灰耗子把這裡當做溫暖的家園;有的車廂電子屏是壞的,或者乾脆沒有,趕上印度人報站的話,跟沒有報站無甚顯著區別;動不動晚點、臨時甩站,google地圖都救不了你。如果你說紐約有著全世界最髒亂差的地鐵,沒人會反對。這樣的紐約還值得喜愛嗎?

值得。在百老匯的36家劇場每天看一部音樂劇,一個月都看不全,可是新劇目又上來了;光是第五大道就有9家博物館,人類於不同時期、在地球各個角落留下的塗鴉都能在這裡找到,不出這條街就能在藝術領域環遊地球;世界上唯一一塊“國際領土”——聯合國總部大廈盤踞於此;華爾街的銅牛每天都在繪聲繪色地演繹著何為世界金融中心的“財大氣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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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裡有人在臨摹名畫。 (劉笑嘉/圖)

任何一個迷失在紐約的人都是自願迷失在這裡的。

紐約共有五個區,對於一個來紐約旅遊的人來說,曼島(曼哈頓,Manhattan)基本上等同於宇宙中心,看的、吃的、玩的、買的,幾乎都集中在曼哈頓上東區、中城和下城,當然,最貴的酒店和公寓也都長在這片區域。如果你和大部分在紐約待了幾天的遊客聊天,問他們知不知道另外四個區分別是布朗克斯區(Bronx)、布魯克林區(Brooklyn)、皇后區(Queens)、斯塔滕島(Staten Island),得到的回答很有可能是:啥?紐約不就是曼哈頓,曼哈頓不就是紐約嗎?還有別的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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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頓與布朗克斯區邊界。 (劉笑嘉/圖)

我想拿上一段長途旅行到達的另一個移民國家——澳大利亞的墨爾本做個對照,如果把墨爾本和紐約都比作一個超級英雄的話,墨爾本是超人,紐約就是蝙蝠俠。超人哪哪都好,但就是太好了才有點無聊;蝙蝠俠有點陰暗,但偏偏神秘感能營造出個人魅力。《蝙蝠俠大戰超人》裡隊友閃電俠問過蝙蝠俠你的超能力是什麼,蝙蝠俠一腳踩下自己天價跑車的油門,甩出一句冰冷酷爽的:“I'm rich(爺有錢)”。

隱藏自己的自由地——95後中國留學生,停留時間:6個月

“紐約是全世界最現代化的大都市,我喜歡這裡,我在這裡想幹嗎都沒人管,自由。”

真真高中起就在美國讀書,剛來紐約半年。如果用她自己的話重新形容一遍這段經歷的話,會是這樣的:“我在得州的村兒裡待了好幾年,半年前終於進了城。”

真真是一名正常讀書、適度享樂的富二代,在紐約大學讀商科研究生,獨自居住在曼哈頓中城的一間小公寓裡。從住所到上課的中央車站附近只需要坐兩站地鐵,瞌睡都來不及打就到了。

“每天上學坐地鐵都是這站下車,但我從來沒有進到中央車站裡面。”我倆約在瞭如迷宮般的中央車站,在地下一層一家意大利餐館坐下來吃披薩。

“你做什麼都沒人管你,不會覺得你神經病,因為這個城市不正常的人多到大家認為不正常也屬於正常了。”她將一塊香腸芝麻菜披薩拿在手裡,一口一口從容吃掉,無論說什麼,語氣都沒有太大變化。

其實她也沒有幹什麼出格的事情,她只是很喜歡那種隱藏起來的感覺。我在給雙手哈熱氣的時候她卻抱怨著紐約的冬天不夠冷,雪下得不夠密,理由是再冷些就能穿更多的衣服保護自己了。我眼前的她穿著黑色羽絨服、黑T恤、黑牛仔褲,戴著黑色圍巾、黑色毛線帽子,腳蹬黑皮靴,從裡黑到外、從上黑到下。她喜歡雙手插兜,如果不上課連包都懶得帶。如果有一天哈利波特的隱身斗篷量產了,她成為第一個購買的人,我一點都不意外。

一個如此喜歡把自己隱藏起來的人卻選擇居住在最繁華的地段。時代廣場有很多打扮成蝙蝠俠、超人、蜘蛛俠的人,專門拉過往的遊客拍照賺小費,“我無數次地走過,但他們從來不拉我拍照,他們能感受到我不喜歡被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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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的時代廣場是表演的好舞臺。 (劉笑嘉/圖)

我們都喜歡熱鬧,但我是因為喜歡加入熱鬧,成為熱鬧的一部分,她喜歡的則是近觀熱鬧的同時不被打擾。

我對於她提出的“紐約是全世界最現代化的大都市”這句話持保留態度,紐約發展得太早,這裡的城市基礎設施早該升級了,北京上海的生活便利程度可以把紐約甩出好幾條大街。“我說的現代化是指每個人都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自己。”真真一字一句地說,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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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大道上與小狗相互取暖的無家可歸者。 (劉笑嘉/圖)

態度大過一切——第一代拉丁裔移民,停留時間:4年

“我喜歡你的藍頭髮!”這是Errol見到我後說的第一句話。我一點不感到意外。在紐約,每天我都能遇到兩三個陌生人走過來,只是為了告訴我他們喜歡我的藍頭髮。

“我們不是喜歡藍頭髮,我們喜歡的是你的‘態度’。”Errol如是說。當別的地方的女孩還跟在時尚雜誌或者時尚博主的屁股後面學習如何穿衣打扮才能更時尚的時候,紐約女孩早就在用穿著來體現她們的態度了。

“我敢說你頂著一腦袋藍頭髮走在大街上,一定有不少人跟你搭訕。”對啊,男女老少都有,他們會問我哪裡人、來紐約是旅行還是工作、還去了美國哪裡,他們似乎都對我的旅行很感興趣。後來我還在紐約地鐵裡碰上了一個染著藍色鬍子的大叔,我倆發現對方的時候,頗有默契地一個揪了揪鬍子、一個扯了扯頭髮,然後用一種心照不宣的微笑結束了短暫的交流。

住了幾天酒店,我就搬到了Errol家,他是我在Couchsurfing(一個專門為沙發客和沙發主搭建的社交平臺)上認識的沙發主。他家位於曼哈頓上上上城(上得就快出曼島了),距市中心需要坐一小時地鐵,足夠穩穩地睡一覺。公寓很小,小得連一張沙發都放不下,他為了能接待沙發客,買了一張雙層床。於是,在他家我變成了他的上鋪。他是個有著輕微潔癖的gay,這令我既可以偷懶(他喜歡自己刷所有盤子),又感到十分安全。他來美國7年了,之前住在芝加哥,他的英語沒有什麼西班牙語口音,大概因為他的工作——人力資源——需要大量說話的緣故吧。他說受夠了波多黎各的豔陽和海灘,更喜歡紐約的生猛和四季分明,不過他不喜歡熱鬧和人多,於是選擇偏安一隅,遠觀曼島中心。

Errol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戲精,他不是在用嘴而是在用全身跟我聊天,每個動詞都伴隨著動作,每個形容詞都有對應的表情。每當說到他想強烈表達的句子,都會重複三遍,並伴隨著跺腳,在我的理解裡那就是在敲黑板劃重點。他用了二十分鐘時間向我講解了如何運用他家門上的三道鎖,以及那一整套精密的電子報警裝置(包括但不限於一個正對著大門的自動攝像機、隱藏在桌子下的報警按鈕、帶有五個按鈕的鑰匙鏈)。“紐約是個大叢林,有劇毒的花花草草,有狂蟒猛獸,還有心狠手辣的獵人。”他在家裡穿著一件迷彩背心和一條軍綠色百慕大短褲,頭上戴著一頂迷彩貨車帽,這身行頭和他話語中營造的氛圍十分匹配,但我還是忍不住望了望窗外正在下雪的紐約,“布魯克林區是叢林裡最危險的地帶,每當新聞裡說紐約又有槍擊事件了,基本都是發生在那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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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大道是紐約“叢林”裡的光鮮亮麗的花。 (劉笑嘉/圖)

“‘曼哈頓’在土著語裡是‘有很多山的島’的意思,我想帶你去看看這些山。”出門左拐只走了15分鐘,就上山了。他指著我倆腳下不同的區域向我介紹,這片還算曼島,那片就是房租跌一半的布朗克斯區,遠處就是George Washington大橋。哪片草坪夏天有“狂熱的瘋子”穿著自己製作的中世紀鎧甲在這裡組團玩群毆,哪條長凳很少有人經過是真正的“冷板凳”,他都一一指給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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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望George Washington大橋。 (劉笑嘉/圖)

晚餐的時候,他就著《法官朱迪(Judge Judy)》的電視節目,吃下了我做的一盤辣椒炒豆腐白菜和一碗肉餡蒸茄子。那天之後無論我隨便做什麼菜,他都誇張地嚷嚷一晚上“怎麼可以這麼好吃”。

對世界更感興趣——第五代東歐猶太移民,停留時間:25年

“沒去布魯克林怎麼能算來過紐約?”

我是在聯合國總部遇到Oscar的,他是我的嚮導,用流利的漢語講解了各個理事會和議會大廳的作用。他漢語的標準程度令與我一同參觀的香港客人都汗顏。

我們在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一家“西安美食”餐館吃飯,只有他才能找到這種奇葩的地方吧。看著裡面三位黑人女廚師表情嚴肅地、熟練地做出一個個肉夾饃、一碗碗羊肉泡饃和油潑扯麵的時候,著實覺得有點想笑。

Oscar結束在西安的一年生活,回到紐約入職聯合國不過半年而已。“住在哪個區對我來說都無所謂,離聯合國大廈不遠,房租不貴,可以交到各種各樣的朋友,足夠了。”經過祖上四代人的基因遺傳,對曼島的熟悉早已刻在了血液裡,無甚新鮮可言,無需沉浸其中。看透紐約的人,不一定離開曼島居住;但還沒看透的,一定都還沒離開曼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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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國總部大廈外的紐約街道。 (劉笑嘉/圖)

“布魯克林發生的槍擊事件大多是黑幫之間的,對於平民來說,只要別在夜間四處瞎溜達,一般不會有什麼危險。”他就住在天天出現在電視新聞裡的那片危險的區域。

據說猶太人都挺富有的,你怎麼這麼稀有?“那都是假新聞,大多數猶太人都只是普通人而已。”他不戴“基帕”(Kipa,一種猶太教男性日常佩戴的小黑帽子),也幾乎不去猶太教堂,他稱自己為世俗猶太人。

“美國階層大致分四層,最上層是白人,第二層是亞裔移民,第三層是拉丁裔移民,底層是黑人。其實亞裔移民的平均收入早就高於白人了。這個分層長期固化,缺乏類似於中國高考的那種上升通道……我居住的這個國家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沒有全面醫保的發達國家,完全破產或者純粹的無產者還好,最慘的是有一點錢,但看不起病的那類窮人。”他渾身散發著一種看透紐約甚至看透美國的氣息,任何人都無法跟他老老實實聊紐約,紐約已經裝不下他了,他必然會將話題擴展到整個美國甚至國際形勢。

“關心這個世界,用藝術愉悅自己,不需要太多物質。”

愛恨交織的紐約客——第二代意大利裔移民,停留時間:48年

“只要你住在紐約,就能說自己是個‘Newyorker(紐約客)’。”

我正站在紐約大學區域裡的一棟建築前和消失的網絡信號作鬥爭,Roe就這麼突然出現了。“你看起來好像迷路了。”其實我只是打算在這片隨便轉轉而已。“我對這裡很熟,我帶你在附近轉轉吧。”為什麼不呢?反正我原本只是打算在這片隨便轉轉而已。

我問了他一個困惑了許久的問題,為什麼幾乎所有大學都喜歡把商學院和藝術學院放在一起呢?“因為這兩個專業最賺錢呀,而且很多時候他們需要一起賺錢。這也是華爾街距離百老匯和博物館都不遠的原因。”

Roe開了家小型視頻工作室,自己既是員工也是老闆,每年都可以任性旅行一兩個月,上一場旅行是去了中亞的四五個斯坦。他能一口氣說出許多紐約值得抱怨的方面,但是他一點也不想搬去其他城市居住。他住在文藝氣息最濃烈的格林威治村。走在村裡,隨便哪條街、隨便哪棟公寓,胡亂一指就是某位大詩人、大音樂家或者大作家住過的。而住在村裡的這位文藝中年,聊天的時候動不動就扯法國作家誰誰誰、美國劇作家某某某,淨拷問我一些有關中國作家和小說的問題,比如《阿Q正傳》到底想表現什麼之類的。

“你能不能帶我去唐人街探險?”有人居然管去唐人街叫“探險”,為了這個措詞我也要捨命陪君子呀。進入唐人街的地界,瞬間回到十五年前的北京街頭。馬路上散佈著三三兩兩的中年大媽,兜售著假名牌包包和D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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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上一幢孤零零的建築。 (劉笑嘉/圖)

我們走進一幢潮州人開的大廈,“我早就想進來了,但是這裡的人都不說英語,我也不知道他們賣的都是什麼東西。”Roe說道。如果我出生再晚點,恐怕我也不知道他們賣的是什麼東西了。進入大廈一層,瞬間回到十年前的動物園批發市場。不過這裡不僅賣服裝、飾品,還賣五穀雜糧和各種各樣的中國小零食,我找到了幼兒園時最喜歡吃的山楂片,紙質包裝竟然一點沒變。地下一層有按潮州話習慣寫就的中文菜單,有些我竟然要看英文才能明白究竟是什麼菜。菜品沒有經過任何本土化改良,價格便宜得令人難以置信。

你知道“Beijinger”這個詞嗎?他當然不知道,這是居住在北京的老外給北京人起的名字,就像紐約人也有一個獨有的名字“Newyorker”。三代人土生土長在北京,你才是北京人。“羅馬更誇張,起碼七代人都住在羅馬,你才敢說自己是個羅馬人。”紐約就沒這麼矯情,“只要你住在紐約,就能說自己是個Newyorker。還有一個標準是:如果你愛紐約,也恨紐約,那你也是個Newyo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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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貿中心雙子大樓遺蹟“歸零地”。 (劉笑嘉/圖)

“紐約”,這個名字是不得不編入美國國家系統時需要使用的優雅又文明的名字,跟出生時要在身份證上印個正常名字一樣,但它真正的名字應該是“大紐約帝國”。如果你有自虐傾向,紐約可以爽翻你;如果你是享樂主義,紐約有足夠的新鮮玩意兒可以討好你;如果你勤奮樸實,紐約自然也不會虧待你;如果你陰暗邪惡,紐約也有滋養你的超能力;如果你文藝清新,紐約有深厚的資本能夠愉悅你;如果你隱居遁市,紐約才不會關注你;如果你高調張揚,紐約簡直太需要你C位出道。

紐約不是美國的一個城市,它自己就是一個帝國。這個帝國裡什麼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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