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武漢市肺科醫院ICU護士長 鍾小鋒
採訪 |瀟湘晨報記者 耿志方 廖如雲 溫豔麗
記錄 |實習生 趙鴻婕 朱文靜 楊麗英 譚思慧 林穎嫻 黃紫薇
鍾小鋒，是武漢市肺科醫院ICU護士長。
原本見慣了生死，但是，當她這次為逝去的患者消毒時，卻有點難過，因為太安靜了，大家都不說話。
她能夠理解，家屬臨走時，遺物只帶走手機，手機殼都沒要。
她甚至覺得，能住院患者是“幸運的”， 因為在這可以得到不惜一切代價的救治，同時也因病床已是稀缺資源。
當然，也有振奮和溫暖。
在接受瀟湘晨報記者採訪時，鍾小鋒說，春節期間已有三位重症患者先後出院，全國各地支援來的醫務人員陸續到位。
“林俊杰發佈新歌《stay with you》，致敬抗疫前線醫護人員，‘他說靈感來自我隨手拍的一張照片，女兒說媽媽了不起。’”
【1】同行
今年除夕，我們武漢市肺科醫院提供了餃子，這和往年一樣。
但是，醫務工作者更知道疫情一線情景，和其他人一樣，多少有點惶恐，只是要努力克服。
我們ICU主任胡明有一天突然哭了。
因為接到電話，對方說呼吸困難，快不行了，病危。
這人他認識，是在另一家醫院ICU工作，平時兩人關係很好，還一起學習。
日常都是救治別人，現在同時救治自己的同行，你說這心情複雜不？
我覺得ICU的防護，每個地方應該都是做得很好的，跟門診的醫生不一樣，因為門診來來往往的太多。
面對病毒，防護是一個方面，但病毒無所不在，你抵抗力強的話，是不會得病的，如果抵抗力弱了，體質下降了，就容易會發病，就會有症狀出來。
所以我感覺，那位同行是被累到的，當時心裡很難受，也擔心我們主任，怕他會不會有什麼情況，他也很拼。
他是主任，經驗豐富，不讓別人衝在他前面，一個重要原因是，科室醫務工作者女性多，有的還沒結婚。
有一次凌晨三點了，他累得全身都是汗，頭髮都滴水了，出了ICU病房來第一件事情他去翻書，看醫學文獻。
【2】安靜
大年初三晚上，我很難受。那天，我們醫院出現第一例被感染患者去世，70多歲。
病例上面提起他有心臟病病史，因為在治療過程中他需要用藥，對他的心臟功能的損害也比較大。
他是從別的醫院轉過來的，在我們ICU住了大概18天，來的時候人是清醒的，給他訂了飯，吃得很少，很快就吃不了了，情況很糟糕，後來只能插管子。
他的生命力蠻頑強的，早上八點半到九點之間，出現第一次心臟驟停，當時是我發現的。
一抬頭就看到那個心率開始往下掉，然後我就拿對講機大叫，用很大的聲音在叫，我說趕快去看。
護士就抓緊給他做胸外按壓，給點腎上腺素的藥，很快就搶救過來了。
到中午，再次出現這種情況，搶救過來，下午三點鐘不到，又出現一次。最後出現的時候就真的沒有辦法了，他走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
人走之前都會有一點徵兆，他當天就看上去臉色不對。
按照流程處理遺體，和平常一樣，這次不同的是，要給這個患者一層一層的去做消毒，擔心護士害怕，我親自去處理的。
他個子比較“長”（因為一直躺著），大約一米七八，後來我拉了旁邊的小夥子一起做這個事。
做事的過程中，大家都不說話，感覺特別——安靜。
【3】手機
我第一年上班的時候，大年三十看到一個病人離開，那個時候心裡有點波動，後來就在病房做的時間太久了，逐漸習慣了。
如果是以前，病人不幸離世的話，家屬在身邊，會哭，你覺得這都是正常的樣子，但是這次，太安靜了。
其實我們當天就通知了患者家屬，他們是武漢本地的，家裡人就說要我們全力救治，說得很傷感。
醫生後來也跟家屬講，說我們真的花了全力去救治他，因為如果說離開了話，就是我們科室的第一例，我們不希望。
來者是這名老人的女兒，看上去年紀也不小了，口罩戴得嚴密，但看得出情緒低落，同時戴著手套。
只有一個人，到了後詢問目前她爸爸在哪裡，是在我們這裡，還是已送到殯儀館？
我說還在這裡，因為殯儀館固定電話老是佔線，打不通。
遺體運走的時候，是比較晚了。
臨走前，我們交接死亡證明，以及逝者遺物，有的東西不能帶走，要進行處理，但是，也有些可以帶走，比如手機和充電器，還有個眼鏡。
經過消毒後，她只帶走了手機，手機殼也沒要。
我很能理解家屬，很多時候家裡人不想過來，其實不是不想過來，而是不知道怎麼去面對，因為也存在恐懼感，或者說，還沒來得及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
【4】床位
限制家屬探望，是有原因的，為了防止病毒的擴散或傳播。
經常有家屬打電話跟我們講，希望給病人拍些小視頻啊，發給他們，我們覺得不方便，有時候就會拒絕。
你想啊，病房裡面只放了一個公用手機，如果家屬要小視頻，我需要加他的微信，在病房裡，穿個防護服，不方便。
但是，經歷這個第一例病患去世後，我們也有所轉變。
再有家屬提這種要求的時候，我們就會適當滿足他們，因為我們覺得也應該是這樣的，至少讓別人看一下。
我們就在外面，隔著玻璃跟拍一個，然後發給家屬。我覺得，這對家屬來說也是一個安慰吧，大過年的。
現在一些住院的病患，無論是普通病房，還是ICU，我覺得他們是不幸的，因為這個時候得病，面臨死亡的危險。
不過，偶爾也會覺得他們是“幸運的”，因為在這可以得到很好的救治，真的是不惜一切代價的去救治。
同時，也因為現在得到一張病床都是非常難得的。
武漢市肺科醫院是第一批定點收治發熱病患的醫院，知名度逐漸增高，來就診的人也逐漸增加。
我有蠻好的熟人，打電話說已經喘不過氣了，呼吸很困難了，我也只能告訴他，在家裡監測症狀。
真的很難受，關係很好的，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線上指導，電話告訴他，你可以做什麼。
【5】出院
春節7天，也有令人振奮的消息。ICU裡，有三個患者出院，我都比較有印象。
第一個患者，剛進我們醫院不久，就需要插管治療了，但是，他心態好，飯能吃，病毒很快控制了以後，康復速度很快。
拔管子以後，轉入普通病房，跟我們說的第一個要求就是，“我要手機”，他要手機聊天。
他家裡人聽到要手機的時候，特別開心。
第二個患者，不太愛說話，惜字如金，看上去像一直在保持體力，準備和病毒抗爭，包括我們問他，你要不要喝牛奶，他就會點頭，然後牛奶熱了他就搖手，他就不說話。
他是唯一一個沒有插管的，但是也要一直戴著無創面罩接著呼吸機。
因為罩子罩著很難受，壓到臉部會很疼，然後有時候也會要喘氣， 有的患者會偶爾要求取下來，這樣消耗體力特別大。但是這個患者，就特別堅持，不怎麼會老要求取下來。
第三個患者，病情真的很重，我都沒想到他那麼早可以出院的。
當時他是我們科室第一個做什麼檢測啊，結果出來得比較早，是他第一個顯示陽性的，然後我們迅速把他轉移到隔離單間裡去，最後很快恢復，他自己都有點不相信。
這三個人，日常似乎都是沒什麼不良嗜好，在醫院救治期間，特別聽醫務人員的話，有飯都是不挑食，這樣也容易增強體質。
他們出院，照片發到我們醫院工作群裡，大家還是很振奮的，因為我們需要這樣的案例，也能一定程度上緩解壓力。
【6】陽光
現在，全國各地支援的醫務人員也到了，醫護能力明顯增強。
我們科室，一下來了14個人，浙江過來的，基本都有ICU工作經驗，我覺得還蠻好的。
但是，剛開始他們還是有點不習慣，有個晚上九點鐘上班，在裡面待了一個小時就開始胸悶，出汗。
其實，我們第一次穿的時候也覺得很悶，需要時間去調整，第二次進的時候，就明顯的會好一點。
人手有了，可以把我們有些一線的同志替換一下。
前些天，武漢雨夾雪或陰天什麼的，我都不知道，因為一直在醫院裡忙活。
當時最大的願望能夠休息超過24小時，支援的人來了，於是就真的實現了，感覺蠻開心的。
我有個姐姐，比較擔心我，怕給我留言不回，因為忙嘛，於是就給我發紅包，說我辛苦了，確認收到就是確認安全了。
我還開玩笑說，領紅包，不辛苦。
現在這兩天，突然又有了陽光，一下子讓人稍微舒展了點。
【7】開心
我和不少同事一樣，在醫院住，包括現在，這樣也好，就像被“隔離”了，對家人安全，對工作也有利。
和家人也並非沒有聯繫，老公仍在江西老家，我總是跟他講，我們防護做得很好，不用擔心。
但是，他還會覺得，可能你太累了，身體抵抗力就會下降，就容易被感染。
女兒會說，媽媽很了不起，因為她不小心知道一件事。
林俊杰發新歌《stay with you》，致敬為抗擊疫情奮戰在一線的醫護人員，稱靈感是來自我隨手拍的一張照片，詞是由孫燕姿填的。
最近很多人給我打電話，問我照片背後的故事，實際上真沒什麼。
當時醫院ICU內非常忙，醫生來回轉送患者，我就在走道上拍的。
早前他們問我要照片版權授權，說當成這首歌曲的封面和封底，我很驚訝的，這怎麼會不同意。
沒想到，歌曲那麼快就出了，只是不太記得歌詞了。
（歌詞[瀟湘晨報記者注]：長長的黑夜，它到底還黯然多久，閃爍日光燈，原來它就是種煙火……）
一張照片，能夠產生這麼大效應，大家都有受到鼓舞，我蠻開心的。
此前報道：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瀟湘晨報】創作，在今日頭條獨家發佈，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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