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梁鎮遼二十二年，先後奏大捷者十……邊帥武功之盛二百年來未有也。
——《明史·卷二百三十八·列傳一百二十六》
萬曆四十六年四月十三日，努爾哈赤喊出了"七大恨"，起兵攻明。我想努爾哈赤的腦海中必然會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就是李成梁，那個毀了他的一生，成就了他的一生的男人。
李成梁在遼東的歲月，難道就是為了給大明養出一個大敵嗎？在李成梁之時，遼東兵強馬壯，李成梁武功之盛可以說是"二百年來未有也"，然而也正是這樣的李成梁，卻為大明埋下了一個心腹隱患。在李成梁之時，遼東看似太平，其實暗地裡已經是動盪不堪，岌岌可危了。今日一文，日航君就和大家回到那個時代的遼東，看李成梁治理遼東之策的得失。
《七大恨》
一、 李成梁時代前的遼東形勢
何謂遼東？恐怕大家心中只有一個模糊的樣子而很難概括出來。有的人說就是東北那一塊兒，有的人說出去了山海關都是遼東，其實這些都不錯，我們談明代的遼東，還是要從明代人那裡去尋找答案。在明代，遼東的範圍大約是這樣的：
"遼地東起鴨綠江，西抵山海關，一千四百六十里；南起旅順海口，北抵開原境外，一千七百里。"
遼東是一片神奇而富饒的土地，在遼東平原上物產豐富、土地肥沃，是一個宛如聚寶盆的存在。在明代，這片黑土地上生活著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即女真族。女真族民風剽悍、英勇善戰，有著"女真不滿萬，滿萬則無敵"的奇蹟般的神話。女真族一旦團結起來，就會爆發出無窮的戰鬥力，女真族有可分三部，分別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努爾哈赤便是出身於其中的建州女真。為了控制住建州女真，明政府將其分為建州衛、建州左衛、建州右衛三部分，讓其互相攻訐、互相爭鬥，勢力強大的就打壓一下，勢力弱小的就扶持一下，玩得一手好合縱連橫，而我們下面要說的李成梁正是其中好手。
建州女真在前李成梁時代出了幾個非常有能力的人，如成化年間的建州左衛指揮使董山（此人為努爾哈赤的五世祖），實力強大曾經掠殺邊民十萬餘人；景泰年間的建州衛指揮使李滿柱，集合建州三衛一直肆虐在大明邊境與朝鮮邊境進行劫掠。雖然此二人被明政府以強力打壓了下去，但是誰也不敢說會不會出來一個更狠的人物稱霸遼東。
這種情況一直到了隆慶四年，前遼東總兵王治道在一次追擊戰中被殺，副總兵李成梁成功上位，開啟了李成梁時代。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遼東在上升到天堂，遼東在下降到地獄。
女真人
二、 遼東的黃金時代：李成梁的遼東政策
李成梁在遼東的前期，可以稱得上是遼東的黃金時代。那時的李成梁健壯如熊、狡猾如狐、迅猛如狼，所有的女真部族都逃不出李成梁的手掌心。首輔張居正是李成梁的堅定支持者，李成梁也"以之自奮"，努力報效張首輔的知遇之恩。我認為此時李成梁治理遼東的戰略，大約可分為這幾個部分。
- 治理措施一：整軍備戰
李成梁軍旅出身，深知面對著同樣勇猛狡猾的女真人，只能通過劍和火與他們對話，任何的懷柔妥協，最終都將變成一把捅死自己的鋼刀，絲毫的仁慈都是對自己的殘忍。
李成梁軍隊中最為值得一提的就是其麾下的李府家兵了，在李成梁編練軍隊之時，他招募四方武藝高強的遊俠健兒，給予其優厚的待遇，然後進行嚴格的訓練，將其編為"家丁選鋒"，充當戰場上的利刃鋼刀。這支軍隊不畏死亡，作戰英勇，"盛不可當"，是李成梁值得依靠的一支力量。
在整軍之中，李成梁極其注意軍隊紀律，其軍規軍紀之嚴格在明軍之中實屬少見。在屢次戰鬥中，李成梁多強調軍隊紀律性，"李將軍軍法嚴"，"李成梁益嚴軍令"這等記載屢見不鮮。正是因為李成梁對於軍紀的強調，遼東軍在日後迎戰女真之時才能力戰不退，屢立戰功。
李成梁還在遼東大修戰具，多造火器槍炮，利用槍炮的殺傷力來與銳不可當的女真騎兵作戰，由此形成遼東軍重火器的習慣。此後的戰爭實踐證明，火器對於女真鐵騎往往具有奇效。如在征討王杲之戰中，李成梁便多用火器以攻擊王杲的堅城，據記載：
"以初十日用火炮、火槍、火箭，如雷直搗其營地……會大風起，遂縱火焚燒杲室屋五百餘間。"
這種善用火器的習慣也被李成梁的兒子與家將所傳承了下來，如其子李如松曾經奉命赴朝鮮迎擊日本，便多用火器，在平壤一戰中打得日本名將小西行長抬不起頭來。
在遼東廣闊的大地之上，李成梁還修築了六座堡壘，用以對抗女真騎兵。在和平時期，於堡壘之內開市交易，買馬販物，希望通過互開邊市的方式平息建州三衛的動盪。
火器是李成梁常用的武器
- 治理措施二：打壓建州三衛
李成梁是一個縱橫好手，玩得一手好合縱連橫，面對著建州三衛勢力，李成梁或拉或打，誰勢力強大一些，李成梁便去敲打一下，提醒他夾著尾巴做人；誰勢力弱小一些，李成梁便去幫扶一下，提醒他大明才是你的好朋友。在李成梁的措施之下，建州三衛雖然屢有風雲人物出現，但是在李成梁的虎爪之下一直掀不起什麼大風浪。
萬曆二年有王杲之亂。王杲此人"聰慧有才辯，舞智而剽悍"，在建州一帶素有威望，因此人人歸心。這樣，王杲便開始逐漸膨脹，甚至殺漢官如殺草芥，傲然不可一世。這便引起了李成梁的警惕和打壓。王杲起初據城而戰，希望依靠"深溝高壘"來拖垮李成梁的大軍。結果被李成梁用早就準備好的火器給暴揍一頓，最終王杲被平。
萬曆八年有王兀堂之亂。我們前面提到過李成梁開邊市以互通有無，希望平息紛爭。結果因為明朝官員可以哄抬物價，欺騙女真，因此引發了王兀堂之亂。王兀堂畢竟是因為貿易紛爭而起亂，因此並無鬥志，不久即敗。
在前期李成梁在面對建州女真之時少有敗績，若是探其原因，認為有二，即力巧的完美結合。首先來說李成梁本人曉暢兵法，面對著強大的敵人之時，李成梁往往以巧破之。李成梁認為敵人不過是一幫餓狼，只要先餵飽餓狼，再與其搏鬥，那麼餓狼的鬥志將會大大下降。李成梁曾說：
"大抵禦飽賊易，御飢賊難。蓋飽賊狃而多獲也，有生心而無死氣，又多淫湎，強弩之末自難穿縞。"
其次，在以巧破之的基礎上，李成梁也注重力量的配合。李成梁手下有一支精銳的選鋒家丁，人人驍勇善戰。李成梁不迷信於刀槍的威力，而善用火器，利用火器將建州女真打得痛不欲生。
在朝堂之上，李成梁深受皇帝信任，深受首輔支持；在江湖之遠，李成梁屢破女真，保境安民，實屬遼東一帶的保護神。然而李成梁的這些功業正如泡沫一般，看似美麗，實則虛浮在水面上，只缺一個人來戳破這些泡沫了。
看似平靜的遼東，實際上風起雲湧
三、遼東的黑暗時代：李成梁治理遼東之失
最堅固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攻破的。建州女真無法打敗李成梁，能打敗李成梁的只有李成梁自己。在取得了無數功績之後，李成梁也逐漸開始膨脹自大，似乎他就是遼東不可撼動的神。
萬曆十一年，北京城的朝廷收到了一封來自南京的彈劾，彈劾對象為遠在遼東的李成梁，罪名為李成梁御下不嚴，全無調度，冒功請賞。不知這位遠在南京的官員史如何知道發生在遼東的事情的。因此這封彈劾書也被置之不理，但是這只是李成梁被彈劾的開始。
之後，來自開原的官員也上書彈劾李成梁，開原正是位於遼東，這一次可以說是這位官員親眼看到的了。彈劾罪名為"殺良冒功"，然而被首輔申時行硬生生地壓下來了。申時行表達了對於李成梁無條件的支持與信任：
"今九邊事情獨遼東為難，九邊官長忠勇獨李成梁為最，數年以來，無歲不戰，無日不防，可謂竭盡心力。"
正所謂"無風不起浪"，但是這股吹向李成梁的風越吹越大，這浪也越來越大。李成梁在遼東的種種劣跡傳遍了全國，甚至來自於雲南的御史都要上書參李成梁一本。這位雲南御史聽說的關於李成梁的事情極為可能是來自於道聽途說。我們可以想象，從遼東到雲南的三千里路上，李成梁的劣跡恐怕是傳遍了全國。
關於李成梁的彈劾，傳遍了大地
萬曆十九年，來自於京城的吏部給事中侯先春踏上了這一片遼東的土地。站在有些粗糲的土地上，想著那些有關於李成梁的傳言，侯先春有些激動，也有些擔憂。作為曾經近距離接觸過遼東軍的人，我想侯先春是一個很有發言權的人。我們就以侯先春的調查報告來繼續說此時的遼東的形勢。
不得不說，此時的遼東軍已經完全變味，成了一支老爺軍。據侯先春觀察，遼東軍主要有以下幾個問題：
- 問題一：劫掠百姓，軍紀敗壞
我們前面說過，遼東軍引以為傲的一點便是其良好的軍紀。但是經過了安穩歲月後的遼東軍，已經失去了這種良好的軍紀。當時遼東軍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去各個城堡換防，城堡附近往往都居住著百姓，本來百姓住在城堡附近是為了求一個安穩。但是隻要遼東軍一換防，百姓就倒黴了。侯先春觀察說：
"馬蹄經過，經犬一空，弓兵懸門，人皆喪魄。"
當時百姓深受其害，民間甚至流傳著"若是胡人來，我們還能留條命；若是遼東軍來，那麼就是人財兩空"的說法。可見此時遼東軍的軍紀敗壞。
- 問題二： 軍隊經商，不諳戰事
軍隊一定要保持其純潔性，若是一邊經商，一邊打仗，怎麼可能有好軍隊？此時的遼東軍，已經從一支純粹的軍隊變成了一支半商半軍的軍隊了。戰時打仗，閒時經商，士兵為小工，將軍為豪商。
遼東有個外號叫做"聚寶盆"，物產豐饒。正所謂靠山吃山，遼東一帶所產出的貂皮、馬匹、人參、松果、海參、布帛、金銀這些都是遼東軍喜歡販賣的商品。在這種情況下，軍隊往往都擅自經商，錢財則都捲到了將軍的口袋之中。在遼東，大帥李成梁自然是不用說，本人"蟒衣金繒，貴極而驕"；李成梁手下的子弟、家丁也都"無不顯榮，奢侈無度"。
普通士兵就很慘了，在平常要給將軍"放牧夷馬，治料參斤，搬運百貨"，儼然一副小工的樣子；但是其薪水卻往往被長官給剋扣，以至於"營軍之家十九為之懸罄"。士兵們沒錢還要給長官出力，久而久之遼東軍的戰鬥力便呈現出了山崩式的滑坡。
遼東軍
- 問題三：虛報戰功，欺上瞞下
這一點在當時的軍隊之中非常常見，即便是遼東軍也不能免俗。李成梁瞞的是遼東軍的敗績，報的是誇大後的遼東軍的戰功。
隱瞞敗績這一方面，如當時李成梁的家將李寧遇到敵軍埋伏，李寧毫無鬥志，率先逃跑，結果導致全軍大敗，軍隊死傷數千人，此事被李成梁秘密地給隱瞞了下來，但是後來卻被侯先春給探訪了出來。
誇大戰功這一方面，如一次敵軍入關，據侯先春觀察只有兩萬人左右，但是李成梁卻說自己打退了二十萬敵軍；另有一次，遼東軍斬敵人一小營二百餘人，李成梁卻說自己殺了敵人數千人。
因為以上種種罪名，李成梁也被彈劾為"邊臣御虜不實，朝臣謀國不虛"。
遼東軍
我們將以上這幾點結合起來看，會發現在當時的遼東軍中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即"軍隊李府化"，即本來應該是屬於大明，為朝廷建功立業的軍隊卻表現得像李成梁的私軍，一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樣子。由此便會形成軍隊的僵硬化，主要你是李成梁的人你便可以高升；你不是李成梁的人，你便得不到升遷，由此便會在遼東軍中產生一種"暮氣"。甚至是產生了一種軍隊的世襲制，遼東最有戰鬥力的軍隊基本上都集中在李成梁的幾個兒子以及深得其信任的幾個家將手中。據記載：
"李成梁諸戰功率藉賬下健兒，皆身都富貴，坐擁專城，暮氣難振，而又轉相掊克，士馬消耗。"
侯先春的遼東之行，為朝廷帶來了最新最直觀的遼東形勢的觀察。面對著侯先春的鐵證，李成梁也被朝廷所罷免。然而不得不說，雖然李成梁有著種種劣跡，但是遼東離不開李成梁。李成梁走後，他的繼承人難以為事，無法像李成梁一樣有效地平定遼東，遼東邊患反而愈演愈烈，以至於十年換八帥，軍令不齊，朝令夕改。說來有趣的是，努爾哈赤的崛起正是在李成梁走後的十年（1591-1601）之中而崛起的。
此後李成梁以七十六歲的高齡再次復出。這一次的他，已經沒有那麼多頭腦和力氣去搞他曾經非常擅長的"合縱連橫"了，因此其遼東戰略也變成了安撫，客觀上也為努爾哈赤提供了幫助。但是在李成梁居遼東的最後八年之中，遼東保持了難得的太平無事。但是在這太平背後，將是努爾哈赤的磨刀霍霍。
努爾哈赤正在磨刀霍霍
四、總結
如何評價李成梁在遼東的戰略？首先來說，要對李成梁進行肯定，他確實是少有的天才型人物，在他的統治下的遼東，呈現出了一副較為安定的樣子，他是少有的真正有能力去平定遼東的人。
但是李成梁卻帶動了遼東的一股不良之風，即軍隊私人化。私軍雖然戰鬥力要強於正規軍，但是因為其作風桀驁、驕而不訓等原因，在主帥走後往往會形成尾大不掉之態勢。若是以如此之看，遼東之禍其實始於李成梁之時。而此時的遼東，也處於風雨飄搖之中。連遠在京城的皇帝都感嘆：遼東殘破已久，晝夜憂思。
一場大風暴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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