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鄉間軼事

鄉 間 軼 事

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貧農,解放二十多年了,依舊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中年娶妻,老伴又患有癔病,時常隔三岔五的遠走他鄉,膝下一子,已至入學年齡仍成天光著屁股跟一頭老山羊在山坡上亂竄。一間低矮、破敗的茅屋歪歪斜斜地蜷縮在山岩半腰,煙火薰得油黑髮亮的室內四壁透風,地面凸凹不平,家中除一些極為簡陋的什物外,基本上空蕩蕩的。唯有一張土改時分得的大木架子床上堆放著一團黑糊糊的破棉絮團。沒有灶臺,席地而起的火塘上空懸吊著一個山區人家常見的鼎罐替代了廚房的全部功能。沒有桌椅,幾段高低不等的圓木樁權當板凳,唯一一根傷痕累累且又兼當飯桌的長條木凳是全家為數不多的奢侈品,平素吃飯則靠牆而踞。真可謂風雨為鄰,雞犬相伴,如此終年面對蒼茫群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週而復始,艱難度日。我們到這個僻靜的小山村插隊落戶已經一個多月了,才在一次評工記分中知道他的名字叫劉維滿。

此人生性溫和,少言寡語,憨厚近乎於木納。一襲自制黑土布長衫(當時鄉間依然還保留著自家紡織粗麻布的習慣),汗漬斑斑,不分寒暑,頭裹白布長帕,油黑髮亮,老臉溝壑縱橫,飽經風雨。因為家貧,兼是外姓,在當地沒有一個親戚,更少與人來往。平素下地幹活亦從不跟人言語,即便中途歇氣,他也獨自一人呆在一邊抽旱菸,任你起鬨打笑,一付置若罔聞,與世無爭的模樣,彷彿人世間一切都與他毫不相關,彷彿他天生就不知道什麼叫做歡樂。

那年冬天,隊上決定為他修建住房。當時國家有優撫特困戶的政策(條件必須祖宗三代都是貧農),我們隊地處山頂,尚有一大片公有林木,而本隊又有好幾個木工、石工。一切均是就地取材,只需隊上安排勞動力,而挖土築牆的事在鄉下幾乎人人都會。因此,要修一套簡單的農家住房,隊上還不覺得怎麼費事。

我們幾個知青也被安排去參加了修房時挖土的勞動。

幾天之後,房屋已呈雛形,當高高的土牆聳立在山坡上沐浴著初升的太陽時,鄉里鄉親們便熱心地為之張羅,準備新房上樑時的慶賀。畢竟,修房造屋在當時那個年代的鄉間仍然還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那天早上,出工較晚,剛剛裝了一撮箕土,突地聽到山嘴上一村婦在驚慌地呼叫:“快來人啊!劉維滿在老屋自殺了————”

工地上所有的人全驚呆了,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朝劉家老屋跑去。

待到我們走攏,那裡已圍了許多人。只見劉維滿高大的軀體軟軟地斜臥在茅屋的土牆邊正大口大口地直喘著粗氣,左側的勁部上,一個大大的窟窿正緩緩地淌著殷紅的鮮血,一把鏽蝕的鐮刀握在他那滿是老繭的右手上,兩眼大而無神,直直地望著遠處起伏的蒼茫群山。他依然沒有說話,也依然面無表情,彷彿根本沒有看到人們地到來,直到最後停止呼吸。

事後聽老隊長告訴我,土改時,曾給劉維滿在區場鎮街上分了一間房,合作化時期作為經租房被收回,他亦因之遷到我們隊上。眼下隊裡為之修建新房,他擔心從此就不會再還他街上的房屋了(八十年代後,我又聽隊上鄉親們說街上的房子已退還給了他的兒子),一時想不通,居然以死抗爭。末了,又說:

“他從小父母雙亡,到處流浪,四十多歲了,才安家,就這樣糊裡糊塗地走了,可憐吶!”

聽了隊長的話,我的心感到發冷。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一顆走路連螞蟻都不肯踩死的善良的心,一個臨死連句話都沒留下來的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間,是悲是怨,誰能找到答案?尤其是那雙不甘閉合的大眼,茫然無光,凝視蒼穹,彷彿給上天留下了一個長長的疑問,彷彿到死也想不通為什麼人世間於他竟總會有這麼多、這麼多的艱難與不幸。

青山不老,逝者如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