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這個世界上,許多人很早就死了,直到六七十歲才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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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先憂》第七十四章 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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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容未必後多福,白壁誰言不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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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新瑩陪了我一下午,不過珠璣還是在臘祭之前趕了回來。行完臘祭禮後,已是人定時分,我們便各自回屋睡覺了。

第二日,東方未明之時,蕭秀和鄧屬便過來,叫醒我,然後一起動身去玄都觀。進到觀內,使了些錢財,小道士將我藏在三清道祖像的後面。等了約莫半個時辰,我在暗處見一道士引著一個衣著清雅,妝容尊貴的婦人進來。只見那婦人雖面無憂色,看起來神態溫和,但在眉宇間隱約能看到半分鬱郁累累。

通過領路的道士與那婦人的對話,得知他便是金堂長公主。等他行完一禮三叩,接著讓隨從侍女和道士都出到殿外。待殿門關上,金堂長公主就開始低聲誦起經來。

我知道可以與他相見了,便從暗處走了出來,對虔心誦經的長公主說道:“今日乃是‘歲終大祭’之日,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大行悖逆之舉?”

“你是誰?躲於暗處有何企圖?”金堂長公主大驚失色,忙反問道。

我見狀,又故意回道:“這世間很多事,只有在暗處才看得清楚!我若堂而皇之地站在明處,你還會在我眼前行此密事嗎?”

“吾乃皇室宗親,堂堂長公主,如何不能光明正大地為亡靈誦經了?”長公主淡定地反問道,接著橫眉冷對地說:“倒是你,究竟是誰?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我聽完,忙行禮,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回道:“尚風月不知是長公主殿下,出言無狀,多有冒犯,萬望見諒!來長安多日,對‘玄都觀’只聞其名,未曾細看。今日‘歲終大祭’,想著觀中清淨,便早起來此觀摩。不想竟衝撞了殿下,實該萬死!”

“罷了!你也是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長公主長舒口氣說道,接著閉上眼,面向三清道祖像,不再看我。頓了一下後,他又問我:“你就是節兒口中的凌煙才子?聽說你身染‘醉夢令’,我勸你還是在家裡好生休養!若將病養好了,看什麼都有時間。可若是為了一睹三清尊容,傷了性命,便是再好的景緻也無福消受了!”

“長公主勸誡的是,誰不想趨吉避凶、高枕安臥呢?可世事無常,人間不比天上,就算關起門來,也阻止不了被人惦記著。我若閉目塞聽,那來日院內起火,我便是房梁下的一堆灰燼。倘若開門迎客,縱給人可趁之機,但只要謹小慎微、運籌得當,將來鹿死誰手,卻未可知!”我裝作恭敬的樣子,緩緩道來。

長公主依舊神態不改,回我道:“無論死於誰手,鹿不都死了麼?若是關起門來不行,那就再逃得遠些,隱於市井也罷,藏於山林亦可。為何明明實力不濟,卻偏要拋頭露面,成為別人的箭靶呢?”

“只可惜,這隻鹿生於圈中,從一開始就沒有藏於山林的可能。鹿雖不起眼,卻也會惹人垂涎,又如何隱於市井?更何況它身有舊傷,要想逃脫困境、撫平傷口,唯有殊死一搏。”我接過話,追著說道。

長公主的臉抽搐了一下,隨後說:“正因身有舊傷,才更懂那些切膚之痛。歷經過劫難更該明白齒敝舌存的道理,豈能不善自珍重?

“世人皆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看來這話終究是不錯的,哪怕公鹿被屠夫送上餐桌,母鹿連踢屠夫一腳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連恨都不敢恨。母鹿只顧著舔自己身上被劃傷的刀痕,背地裡默默為公鹿誦經。就不知公鹿的在天之靈,會否真的因此而得以安息?”我有些不懷好意地,對長公主諷刺道。

“就算母鹿踢了屠夫一腳又如何?難道不會招來屠夫以刀相向嗎?”長公主的眉間輕皺,急忙辯駁道,隨後又深沉地嘆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哎···你非母鹿,又豈能明白母鹿的無奈之處!”

“倘若屠夫以刀相向,那就一直踢下去,踢到死為止!總比生而無望,時時戰戰兢兢,不知死期何日,要來得痛快!”我鼓動道。

“痛快之餘呢?是誰死誰生?”長公主追問道。

我無所顧忌地又說:“屠夫死了,母鹿得以脫身,自然最好。就算最終母鹿不幸罹難,也能將屠夫踢傷,足以告慰公鹿的在天之靈。其實,只要路是對的,肯全力去做,又何必在乎誰生誰死呢?

“你當然可以不在乎!可母鹿卻不得不思慮再三。母鹿膝下的小鹿還未長大,母鹿一死,小鹿何生?唯有委曲求全,在屠夫想吃鹿肉的時候,母鹿用身軀擋住屠刀,方能保全小鹿。你沒做過母親,怎會懂一個母親的護子之心?”長公主猛地睜開眼,有些鬱憤地對我說道。

我直視著長公主的眼睛,反問道:“可母鹿給小鹿這樣的庇護,真的是小鹿想要的嗎?母鹿能護小鹿一次、兩次,但他能護一輩子嗎?就算他護得了一輩子,那小鹿的子孫呢?難道小鹿要像母鹿一樣,對屠夫卑躬屈膝,在屠夫的刀下苟且偷生,等到屠夫想吃鹿肉的時候,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獻出來嗎?如此往復,小鹿的子子孫孫是該像馬一樣被馴服,成為馱騎的工具,還是像羊一樣被圈養,成為待宰的美味?小鹿本該在廣闊的草原上自在奔跑,在茂盛的叢林裡悠然覓食,可卻從一開始就失去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甚至到最後將他放歸草原和叢林,他都已經不知道如何奔跑,如何覓食了。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母鹿的懦弱。這樣的護子之心,只不過庇護了小鹿的身軀,卻毀掉了小鹿的靈魂。就算母鹿用身軀保全了小鹿,在天上的公鹿也不可能原諒母鹿。因為母鹿犯下的錯,是他用命都無法彌補的。

家族之衰,始於其頹!小鹿若知道真相,亦會為此憤懣終身······”

“夠了!”長公主大聲喝止我,眼含淚水,用憂傷地眼神看著我,又問:“你究竟是何人?又意欲何為?”

“我是何人不重要,長公主殿下能明白自己是何人,該行何事,才最要緊!”我說完,見長公主不為所動,便補充道:“長公主自有長公主的尊貴榮耀,但享受這份尊貴和榮耀的同時,也有自己肩負的使命和責任。饒陽公主為非作歹,你可以縱容,閹黨隻手遮天,你亦可不問,但關乎大唐國運,關乎靖節前途的事,長公主···你豈能真的置身事外?靖節是個通透的孩子,他本該立鴻鵠之志,行康莊大道,擁錦繡前程,成為國之棟樑。長公主何必一定要橫加阻攔,令他蹉跎歲月呢?”

“你才多大?你懂什麼是康莊大道,什麼是國之棟樑?”長公主用鄙夷地眼光打量我,隨後又閉上眼,不看我,繼續說道:“你不是身在宮牆之內,自然不懂這世間從來都只容得下一個鴻鵠大志的人。旁的人,就算是千年良木,也不可能成為國之棟樑。宮牆之內,越是木秀於林,越會被風摧殘。我們孤兒寡母,能夠化梟為鳩已是不易,無論你是何人,都請不要再來打攪我們!”

“長公主當真能忘掉亡夫之冤,忍下寡居之苦,笑對靖節之困嗎?”我毫不收斂地直指要害。

“忘不掉又如何?”長公主猛地睜開眼,站起身怨怒地看著我反問道。他咬著嘴唇,眼淚從眼眶裡不由自主地滾了下來。沒等我張口,長公主用顫抖地聲音繼續說道:“你不知道···他們有多狠!這些年來,我早已習慣了忍氣吞聲,不想再招惹他們,你又何苦咄咄相逼呢?”

“靖節是個至孝的孩子,若非殿下親自開口,他絕不會違逆你的意願。他知道你的心思,所以即便蹉跎歲月,也不肯越雷池一步。而長公主殿下,明知他的志向,卻偏要逆意束心。他被自己最親近的人,困阻著,其心中的苦楚,長公主殿下卻未曾體察,這難道不是為母之失嗎?”我繼續逼問道。

“節兒從小便天資聰穎,正因為太聰明瞭,我才不得不將他護在懷中,怕他被人猜忌,被人傷害。可若非情勢所迫,逼不得已,我又怎忍心如此?我雖身為長公主,卻是世間最無能之人!”長公主的心情平靜些許,語氣也在傷感中,穩定下來。

我看著長公主,笑道:“呵···長公主殿下身居高位,若是也用‘無能’二字來為自己開脫,那黎民百姓,遇到無可奈何之事,豈不是都該自戕?”

這世間能夠把握自己命運的又有幾人呢?大多不都是早已死了,只不過到耄耋之年才埋入土罷了!”長公主回著我,眼神空洞而絕望。

我立刻反駁道:“世間萬物皆有自己的道路,即便強如虎豹,也需自行狩獵,才能填飽肚子。若不去爭,不自強,等來只會是洗頸就戮。亨泰的命運從來都不會自己送上門,若有人扼住命運的咽喉,令你感到窒息,那就去奮力抗爭。哪怕是折斷對方的手,以死相抗也不退縮,只有這樣才能重獲自在。

獨木豈能成林?蚍蜉何以撼樹?我雖是深閨婦人,可也不會輕易就信了你的蠱惑!”長公主用懷疑並帶著敵意的目光,盯著我說道。

我不看他,走到門前,背過一隻手繼續說:“我從來都沒有強求殿下信我,只是希望殿下不要扼殺了靖節的赤子之心,留住他心底那份光明的火種。殿下若心未盡死,不妨拭目以待!”

“你想做什麼?”長公主擔憂地問道。

我回道:“殿下不必問,我亦不會說。”

長公主虛張聲勢地又說道:“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許你將靖節牽扯進去!否則······”

“否則如何?”我反問道,接著轉身,邪惡地對長公主笑著,而後又問:“難道長公主要去屠夫那裡告發我嗎?”

“你就料定我不會那樣做嗎?”長公主還是疾言厲色,不過底氣卻不那麼足了。

我聽完,走到他面前,冷笑道:“哼···為了靖節,殿下當然會!但我自信,殿下不忍如此。”

長公主欲爭辯:“你······”

“我可以讓逝者的冤屈得以昭雪!”我立刻打斷長公主,搶著說道。我堅定地看著他,繼續說:“我知道那些你知道的事,也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雖然殿下不肯信我,但殿下的贈藥之情,靖節的關切之心,我卻十分感念。我非仁善之輩,滿心的陰詭計謀,正因如此,更能明白不含雜念的真情有多可貴。一飯之恩,當千金相報!

“閣下若是為了那幾顆藥,全無必要。我就當今日未曾見過你,往後也不會讓節兒再與你相交。”長公主說著,又面向三清道祖像跪下,閉上了眼。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想了想說:“若殿下依然心存顧慮,那我可在此立誓,絕不會讓靖節踏入險境。今日來此與殿下相見,便是刻意要避開靖節。若是殿下覺得我並非可交之人,執意阻止靖節與我相交,我亦無法強求。只是殿下可曾想過,我與靖節心性截然不同,為何他會願意與我相交?還不是因為,有很多話,他無法跟殿下去說。而他身邊的那些人,就更不能說了。這些話,在心裡擱久了,是會生成病的。話盡於此,還望長公主殿下仔細斟酌!”

說罷,我便朝著三清道祖像的背面邁步,從後門出去了。

出了門,蕭秀和鄧屬正在不遠處等著我。我與他們從小道繞過大殿前門的那些侍衛和隨從,去到停放在道觀門口的馬車處。之後鄧屬騎著馬在前面開路,車伕駕著馬車載著我與蕭秀,便動身回去了、

上馬車後,蕭秀忙問:“如何?還順利嗎?”

“金堂長公主還是顧慮重重,雖然我將來意說明,可他卻似乎無動於衷。”我邊搖著頭,邊回蕭秀。

蕭秀忙寬慰道:“他平日深入簡出,從來都不問世事,可能一時無法領會尚兄的好意。不過久居深宅的人,最是喜歡琢磨,等他醒悟過來,自然明白尚兄的良苦用心。”

“但願如此吧!我只怕,他雖有些怨氣,卻已沒了爭心。縱然明白了我們的好意,也不敢為自己爭一爭。”我想著方才長公主一心委曲求全的模樣,不由自主地嘆道。

蕭秀又安慰說:“長公主現在如驚弓之鳥,故瘡未息,而驚心未去。忍讓久了的人,意志大多消沉。不過,只要他心中還有怨,還存著一點執念,總有一天會鼓起勇氣。這勇氣,別人是給不了的,尚兄且耐心等等吧。”

“我能等,可陛下等不了啊!他何時才能鼓起這勇氣,誰也不知道。”我又一次搖搖頭,無奈地說。

蕭秀稍思片刻,對我說道:“既然尚兄有此擔憂,那我們便留一後手就是了。倘若將來情勢不允,我們將後手亮出來,也能起到些效用。”

“依蕭兄之見,該選誰呢?十六宅中宗親的簡卷,我翻閱過,實在沒有更合適的人了。”我皺起眉頭,問蕭秀道。

蕭秀露出淡定的笑容,平靜地問:“尚兄覺得,梁王如何?”

“梁王李休復?那個花天酒地的閒散王爺?”我不解地望著蕭秀,吃驚地問道。

蕭秀忙跟我解釋說:“尚兄別看他表面上是個紙迷金醉的人,其實他才是長安城中最清醒的王爺,也是最適合來幫我們的人。梁王是敬宗次子,敬宗被殺後,宦官王守澄立文宗為帝。兩年後,敬宗長子李普薨逝。到後來文宗太子李永薨逝,文宗膝下再無子嗣,此時理應梁王成為繼承大統的第一人。但當時他卻能看清大局,用盡辦法讓各方勢力都與他保持距離。所以在後來‘三王爭儲’時,當今皇帝被宦官仇士良和魚弘志矯詔擁立以後,楊賢妃、安王、陳王均被逼自戕,而本該是對皇帝最有威脅的梁王卻能置身事外。並且由於對當今皇帝心甘情願地俯首稱臣,他不僅沒有被殺,甚至得到了皇帝的寵愛,平日賞賜不斷。足見梁王雖無治國安邦之才,卻是能看清大局的人。再加上他喜好吃喝玩樂,雖只不過弱冠之年,卻在這上面數一數二,所以身邊聚集著一幫愛好相同的王侯宗親。將來若情勢所需,我們稍加點撥,他就能明白該如何做。只要他帶頭,那他身旁的宗親們,大多會望風而倒,我們也可因此而得到些助力。雖不及金堂長公主的助力大,但多少還是有些作用的。”

“嗯···蕭兄如此一說,倒是讓我刮目相看。那就定他吧,找機會先與他接觸接觸。”我衝蕭秀點點頭說道,心裡想起郭靖節似乎與梁王走的很近。能與郭靖節投契的人,想來也不會是傻子,我也不再為此擔心了。

回到萬金齋已是午時,用過午膳小憩一會兒後,蕭秀來我住處告訴我,對於‘歲終大祭’沒有去南郊舉行一事,六部官員們雖有些微詞,但幾乎可忽略不計。不過蕭秀卻帶來一首白崇儒諷刺該事的詩,說是半日內已經傳遍了儒林:

微風臘日驚鑾駕,尊上三清替祖先。

敢問南郊誰奠玉?魂歸太廟鬼猶寒。


故事:這個世界上,許多人很早就死了,直到六七十歲才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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