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90後女孩方艙日記:一家三口發病特殊,爸爸查8次才是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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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90后女孩方舱日记:一家三口发病特殊,爸爸查8次才是阳性

之47

口述者:一北(武漢一公司設計師)

我們一家四口人,三口中招,弟弟倖免於難。

爸爸核酸查到第八次才顯示陽性,奇怪的是,情況最嚴重的媽媽卻一直是陰性。

父母和我,經歷了求醫、隔離、入院、再隔離,40多天裡,我感覺像一輩子這麼長。

幸運的是,我們都活了下來。不幸的是,我的那些“艙友”,他們的家人有的就沒能抗過來,而且不止一個。

昨天14個方艙醫院全部休艙了,包括我曾住了16天的武漢體育中心方艙醫院。

那個被我收藏的快爛掉的住院手環,註定成了這場災難中的一粒塵埃。

方艙時刻:我跟1000人同住大“宿舍”

3月3日是我從方艙出院去康復隔離點的日子。接我的是一輛出租車,快一個月了,第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氣,感覺真好。但在路上看到最多的還是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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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司機身穿防護服,接送患者。

來到了康復隔離點,終於可以洗澡了,拖地、擦桌子、收拾行李,並在第一時間把我的零食角佈置好。

康復隔離點的護士每天發兩袋中藥,居然是甜的,我不用再大量吃藥了。在這裡呆滿14天,我就能回家了。前題是,我的核酸檢測全是陰性。

回想2月16日,從開發區轉院來這裡時,人生第一次坐上了120。到了才發現是武漢體育中心,1月份我才在這裡看過演出,結果沒多久就住進來了,感覺特別魔幻。

住進來後,最擔心的就是相互傳染。1000多人在一個大“宿舍”,同吃同住,想想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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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艙分6個區,住了千餘患者。

睡在我右邊的老奶奶,說話有外地口音,和我同時進來。她填的身份證號少了一位數,護士過來核實,老奶奶記不住也沒帶身份證。剛好她的老人機響了,是女兒打來的,問老奶奶在哪裡,她答不上來。於是把手機給了護士,護士趁機詢問了老奶奶完整的身份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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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不記得自已的身份證號。

第二天,我在醫院規定的範圍曬太陽,老奶奶也在。看到她背後貼了一張紙條,寫著她的名字和少了一位數的身份證號。

跟我同處B區的一位77歲老爺爺,他患有阿爾茨海默病,不記得家人和自已是誰。他是被社區發現送進來的。

後來才知道,老人的兒子是重症患者,在火神山醫院治療。而老伴也被送到了附近的另一個方艙醫院。

為了調節大“宿舍”裡的氣氛,醫院會舉行一些娛樂活動,比如唱唱歌、跳跳健康舞,大家都踴躍參與,玩得很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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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護人員帶領大家鍛鍊。

大“宿舍”分為6個區,剛開始吃飯的時候有些混亂,後來艙友自發組成“分餐小分隊”,一床一床進行分發,秩序就好多了。

慢慢有人出院,有空床位出現了。這時,志願者會將所有物品毒,然後銷燬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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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願者在消毒。

方艙裡有兩個特殊時刻,一個是泡腳,另一個是洗頭。這裡沒地方洗澡,泡腳除了養生還能讓人心情變好。比如一位老大爺總愛在白天泡腳,一邊泡一邊看相聲一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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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腳、曬太陽,聊聊天。

而另外三位阿婆是洗頭互助小組的。叫“小甜甜”的阿婆洗頭時會說:“好爽,感覺身體喝了湯一樣。”一旁幫忙的兩位阿婆就笑成一團。

我從事平面設計工作,是“90”後。除了戶外運動,攝影也是一個愛好。沒有相機,我就用手機拍下“艙友”的日常。

我拍了很多很多照片,沒有考慮到構圖、光線,就是隨手記錄。回家後我會放進硬盤裡,保存起來。

同時,我寫下方艙日記,用文字真實記錄了這段刻骨銘心的日子。

中招:最先開始的是我媽

這次,我們家三人都感染了,最先開始的是我媽。1月27日晚上,她開始發燒,37.8°c。

封城後,我們家附近的店鋪都關了,包括藥店。所以只能給媽媽做了物理降溫。

當時以為她是普通感冒發燒,就沒往新冠肺炎上面去想。因為網上描述的患者症狀是:持續性發燒,而且是高燒。

深夜12點左右,我媽體溫恢復正常,全家都鬆了一口氣,然後都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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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飯桌上堆著各種藥。

1月28日晚上,我媽又開始發燒。慌亂中,我發微信求助好友豬七七,問她家裡有沒有藥。她回覆“有”,還讓我去拿。我跟弟弟馬上騎了電動車去她家。

七七不僅給了治療感冒發燒的藥,還給了奧司他韋、蓮花清瘟,這些都是最開始治療新冠肺炎的用藥。

七七也是託人從醫院開的,家中備藥不多,她讓我明天再來拿。

我和弟弟連續兩晚去她家拿藥,夜裡很冷,來回差不多15公里左右。

但就是這樣,我媽仍然吃的是一般感冒藥。因為,我們一直都認為她感冒了。

直到1月30日晚上,她燒到38°c,前幾天一直沒超過這個數字。我才徹底慌了,就給她吃了一顆退燒藥,那是她第一次吃退燒藥。

兩個小時,恢復正常了。我媽說“感覺自己像睡在水裡面”,當時她的睡衣被汗浸透,連床單也溼了。我就給她換衣服換床單。

那些天,我們全家人的心情就像過山車一樣。我媽幾乎都是晚上發燒,感覺就像中了魔咒一樣。

我有個朋友與我家情況相同,她媽也是白天不燒晚上燒。我們兩個反覆對照著網上的說法。後來她媽也確診了。

這時,給我藥的好友七七說,“你最好還是帶你媽去醫院檢查一下”。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我媽的症狀跟網上描述的有出入,再加上覺得現在的醫院充滿了病毒,是一個很恐怖的地方。

最後,我給自己劃了底線:如果媽媽31日晚上再發燒,那我一定帶她去醫院。這晚,媽媽的體溫衝破了我的"底線"。

凌晨1點多,我爸開車,我扶上我媽,去了東西湖人民醫院。那時也不管禁不禁行了,覺得救人要緊。

我爸是一個心很細的人,平時話不多。我上小學的時候,他就拿到了駕照,開車特別穩。在去醫院的路上,爸爸跟著導航走,竟多次走錯路,我媽和我也都暈車了。

當時我就發脾氣,衝他說:“你能不能心理承受能力好一點?心態放好一點?不要那麼急?”

但直覺告訴我,我爸的身體也出狀況了。

差不多40分鐘,才到醫院。很多救護車從身邊開過去,發熱門診的門口也停著很多救護車,第一次看見穿防護服的人,電視裡的畫面變成了現實。凌晨2點,醫院裡的那種場景,很難用語言形容。

掛號、抽血、拍CT,全程我都沒和媽媽說話。當時她想坐下來休息,我都不讓,我說“這些都是病毒”。門診大廳裡坐了一些確診的人,都在打吊針。

我覺得自已有點神經質,媽媽發燒多天,身體是很虛弱的。

CT結果出來了,醫生說很有可能就是了。我媽問可能性有多大?醫生說“很大”。

醫生開了三天的藥,我問那個針可不可以帶回去、在家附近的醫院打?醫生說,如果這樣藥就不能開了。

我們只好拿著檢查報告,打算去家附近的醫院就診,這樣也方便一些。當時武漢的醫院只要有發熱門診,基本可以看這個病。

路上,我給七七發了一個微信:“我媽也被高度疑似了”。她很快回復了我,並讓我去她家拿消毒液。

我爸調整路線,先去七七家。天亮了,路上沒有行人。我們在她家小區馬路邊等著,她拿了一瓶“84”出來。

遠遠的,我跟七七說,你就放在地上吧。七七往後退了幾步,然後我上前去拿。我扭頭跟她說了一句謝謝就走了,眼淚一直往下流。

當時七七的婆婆也發燒了,她們家其實也蠻需要“84”的,但她居然給了我一瓶。七七是我在一個公益活動上結識的,40多歲,是一個特別堅強的女性。

後來,她婆婆去了火神山醫院。幸運的是已經出院了,現在跟我一樣在康復隔離點。

求醫:120說現在排到500多號

我家附近的亞心醫院認可了東西湖人民醫院做的檢查。醫生看完CT片子,開了三天的藥,讓三天後再來複查。

後來,我媽情況越來越糟糕,呼吸困難,全身乏力,還腹瀉、嘔吐。最後血氧只有84%了,正常人應該在95%以上。

那晚,我不清楚媽媽是怎麼扛過來的。從媽媽發燒那天起,她就在家裡單獨住了。我會時常跑到她的房間門口,跟她說,“媽媽加油,一定要堅持,可能明天就能住上院了。”

2月4下午,我就一直打120,想把媽媽送去醫院。好不容易120通了,但讓我去找社區,說目前不針對個人上報。後來我給社區打電話,又讓去找120。最後,我還是給120打電話,我說我媽真的快不行了。

我當時抱有一線希望,通過120把媽媽送進急診。

120最後說,不通過社區也可以,但你媽媽如果去醫院,現在排到了500多號。當時特別絕望,掛了電話後,我和我爸直接開車把我媽送到了醫院。

到了醫院,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才輪到我媽吸氧。她就坐在凳子上,戴著帽子,頭耷拉著,顯得很弱小。

吸上氧後,我媽說“我感覺我活過來了。"排隊吸氧的人很多,她只能吸一個小時。拔下後,她說感覺又回到了原點。

我媽媽吸氧時,我出去給朋友打電話,哭得稀里嘩啦。當時的每一秒鐘都特別難熬。

絕望:我和我爸肺部也感染了

我們一直想給媽媽做核酸檢測,這是她目前能住院的唯一條件。

2月4日,我們又去了家附近的一個定點協和西院。那天我趁機做了CT檢查,醫生說我雙肺已經感染。但我沒有發燒症狀,只是有些咳嗽,中間出現一次呼吸困難。

核酸檢測排到6日才能做,我們母女當場預約。

這期間,我學會了打針,在家裡幫媽媽打免疫球蛋白。之前在醫院時,護士特意用了滯留針。為了避免來回折騰,她跟我說,”你可以在家給媽媽繼續再打“,然後給我準備了針管、生理鹽水、棉籤之類的東西。

我等不及了,5日我和媽媽去了朋友所在的湖北省中西醫結合醫院,做了第一次核酸檢測。一個人收費200多元,這是唯一一次我們自已掏錢,後來都免費做了。

6日,我和媽媽做了第二次核酸檢測,當時登記的患者名單被醫院弄丟了,險些沒做成,幸好一個病人機智,當時用手機拍了名單。

而有咳嗽症狀的爸爸也做了CT,結果顯示肺部感染。其實,給媽媽看病時,我已經很小心了,讓爸爸在車裡等著,儘量不讓他進醫院,沒想到仍然是這個結果。

那天,當我爸結果出來時候,我們三個都很平靜。

我也早早跟我弟交待了一些事情,我怕自已萬一抗不住。

我弟高三時去當了兩年兵,現在是大一學生。我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把朋友的微信推給了他,我所有的資源都給了他。如果有一天我很嚴重,希望他可以代替我送父母去醫院。

我爸不止一次次在我面前哭,都是那種很崩潰的哭,我從來沒見過他哭。他可能覺得作為一家之主,應該是他來扛起這個家,但現實讓他很“無能”。

我和老爸老媽成了病友。他們兩個天天要去醫院打針,我症狀比他們輕,只需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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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裡等待打針的人超多,空間小人擠人,大家都戴著口罩,有些麻木,不再擔心誰傳染誰了。

而醫護人員只有四五個,永遠不停地被病人催著。

現實:社區300多人跟我媽一樣

我媽媽始終住不進醫院,這讓我很著急。我到處打電話求助,最多時,每天給社區打了50個電話。那時必須通過社區才能解決這件事。

社區工作人員說,我們社區有300多人跟我媽一模一樣,都在家裡面等著入院。他反問“你要我能怎麼辦?”

2月8日,社區突然來電話通知我爸去隔離。我們全家都呆了,情況最嚴重的是我媽,為什麼讓我爸去隔離?

社區工作人員解釋,隔離點沒有吸氧醫療設備,你媽需要吸氧。

電話裡我拒絕了。我跟他說,我媽最需要救治,如果我爸去隔離了,我不會開車,怎麼送她去醫院?

社區工作人員好心提醒,“也許這是你爸唯一一次住院的機會。”他說,如果我爸在隔離點變嚴重了,就會直接送到醫院去。

我恢復了理智,能救一個是一個。後來我爸去了,走之前,他把家裡的銀行卡密碼、車子的備用鑰匙全部給了我。感覺有可能是見最後一面了。

我爸去隔離的那天,他發著39℃的高燒。當天是元宵節,我站在家中的陽臺上,看著拉著爸爸的公交車消逝不見。

我在他行李上面寫了很多我的電話,就怕他萬一意識模糊了,醫院也能聯繫到家屬。

2月9日,我跟我媽居然住進了開發區的一家醫院。當時有點後悔,如果爸爸再堅持一天,也同樣能住進來了吧。

那天晚上,我媽吸了一晚上的氧。我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了,感覺像重新活過來一樣,心裡充滿希望,我們三口有救了。

這家醫院的前身是賓館,我們一個人一個標準間,不像醫院裡多人住一間。我媽住4樓,屬於重症區。我在5樓,屬於輕症區。

每天會有護士來量體溫、查血氧和心率,一日三餐送到床前。我先是吃之前的那些藥,接著開始喝中藥,慢慢把西藥給停了。

每天,我會跟樓下的媽媽視頻,也會給遠在漢陽區隔離點的爸爸,報告媽媽的狀況。

這期間,我做了5次核酸檢測,最後一次才顯示是陽性。

2月16日,我坐著120被轉去武漢體育中心的方艙醫院。住標準間的那7天裡,我透過大玻璃窗,拍到了藍天、白雲和夕陽,還有月亮和雪天,感覺像經歷了一年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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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大玻璃窗戶,我拍到了外面的世界。

一次,護士給我送藥,看我正在窗邊拍視頻,問“是下雪了嗎?”我說“對啊”。

於是,穿著防護服的小姐姐站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望著窗外發了一會呆。

尾聲:一家四口“天各一方”

在我轉去方艙的頭一天,爸爸被要求回家隔離。他有基礎性疾病,這讓我很擔心。

他在隔離中,天天喝中藥,竟沒有發燒,有輕微的胸悶,咳嗽還是有。

醫生給他做了兩次核酸檢測,都是陰性。當時官方確診依據仍然是核酸檢測,後來才增加CT確認。

最不可思議是,我爸前幾天才查出來是陽性。他一共查了8次,第八次才顯示陽性。之前他一直通過喉嚨取樣,最後一次是通過鼻腔取樣,插得特別深,很疼還出了血。

3月2日,我媽從開發區那家醫院出院,回家進行隔離。奇怪的是,她檢查一直是陰性。

現在,我爸也安心住進了醫院。我在康復隔離點。我媽一個人在家裡,自己煮飯吃,社區會有人隔幾天送菜來。

每天我跟她視頻,觀察她的狀態,催促她吃藥,監督她做廣播體操、做呼吸操。

前幾天,我們社區給我弟開了健康證明,他才住進了大伯家裡。大伯一家是平安的。

早在我媽發病的時候,我怕傳染給弟弟,就讓他離家住進了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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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方艙醫院的那天早上,護士偷偷把這安康福放在我的床頭。

我們一家很幸運,雖然過程中有很多崩潰的瞬間。這段經歷,讓我跟父母的關係變得親密,很長時間都是我一個人生活。

不幸的是,我的一些“艙友”,他們的家人有的就沒能抗過來,而且不止一兩個。

3月9日,在康復隔離點,大家從房間探出頭來聊天,集體回憶了這場災難。那些令人揪心的、心痛的、無助的經歷,被不帶任何感情、麻木的語氣說出來。與他們相比,我發現我所經歷的不算什麼。

大家睡眠變得極差,整夜整夜睡不著,半夜坐在床上發呆,一天24小時都要開著燈。實在熬不住的,就吃一顆安眠藥。

災難究竟給大家留下多深的創傷?從康復隔離點回到熟悉的家裡,要如何去面對現實的世界?這些,我都不敢想象。

採寫:南都記者靳格 實習生 陳曉君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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