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徐成淼

從本土文化挖掘散文詩的現代內核

●吳茹烈 謝翠歡

你無限傷感地對我說:“花剛開,又即刻謝了,——好景不長啊!”讓我對你說吧:沒有花謝,哪能結籽呢?須知花開固然是“好景”,但收穫卻更是“好景”啊。

你那麼惋惜地對我說:“黃昏的景緻是美麗的,可惜立刻要代之以黑夜了!”讓我對你說吧:今天的黃昏雖然過去了,可是明天,不是有一個更美麗的早晨麼?

親愛的朋友,把你的眼睛看著前面吧!

——《勸告》

徐成淼,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散文詩學會會長。1960年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1957年發表散文詩處女作。現為貴州民族大學教授,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著有《散文詩的精靈》《燃燒的愛夢》《我的復旦四年》《歌無止境》等十餘種文集。獲中國散文詩90年(1918-2007)重大貢獻獎、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國家民委首屆社科優秀成果獎、全國首屆會龍散文詩大賽獎等。

“從《勸告》開始,與散文詩結緣”

記 者:徐老師,您寫的第一首散文詩是《勸告》,從此,您與散文詩結下不解之緣。能談一下您創作《勸告》的初衷嗎?對於您來說,這首散文詩意味著什麼?

徐成淼:2017年是《勸告》發表六十週年,也是我文學寫作六十週年。六十年在人的一生中,應當算是很長的一段時光了。在中國的紀年方式裡,一個甲子,從來都是要鄭重其事地對待的。那麼我們就以此為契機,也來“鄭重其事”一回吧。

我一直以為,人的一生,許多事情,並不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比如說把我和散文詩摽在一起,就不是我的本意。這事兒我在許多場合都提到過,說得比較透徹的,是2007年出版的《一代歌王:徐成淼散文詩選》序言。在那篇序言中,我這樣寫道:

1957年早春,我還是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二年級的學生,剛滿十九歲。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亮的日子,我們小班在老化學樓裡上課。課間休息的時候,大夥兒跑到門外休息。那兒有一溜花壇,春花在陽光下開得正旺。有個和我同姓的同學一邊賞花,一邊嘆了口氣,說這花開得多好,可惜不久就要謝了。聽了這番感慨,我心頭一動,有些什麼話想說。接著上課的時候,我就在小本子上寫下了幾句話。意思是說花謝是為了結籽,不應該為此而傷感的。

那時我正讀泰戈爾的《園丁集》和《飛鳥集》,讀冰心的《春水》和《繁星》。課餘時間就試著寫一點短小的散文詩,並冠以《星星集》的總題。文前有一個小序:“我零星的思想,像涓涓的水流,從眉宇間滴下,滴在我樸素的詩篇上,綴成顆顆繁星……”。課間在化學樓門外花壇前的那一點感觸,後來被我寫成了一首題為《勸告》的散文詩。我把《勸告》和其他幾首散文詩一起,寄給《復旦》校刊。校刊上有一個文藝副刊,叫“大草坪”。不久,我的《星星集》就在“大草坪”上發表出來,其中就有後來引發了“嚴重後果”的那首《勸告》。

那年6月,我到杭州日報實習。實習期間,《文藝月報》編輯陳家驊到復旦大學組稿,把校刊上的《星星集》帶走了。8月,我從杭州回到上海,看到《星星集》中的《勸告》和《給榮軍》已被《文藝月報》以《〈勸告〉及其他》為題,發表在該刊八月號上。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地由一連串的“不經意”連接而成的。要不是徐姓同學在花壇前說了那通話;要不是我站在他身旁,聽到了那番感慨;要不是陳編輯到復旦大學組稿,看到了我的散文詩;要不是他選中了其中的《勸告》,把它發表在《文藝月報》上;要不是有這一串“不經意”連接在了一起,我這一生就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但這許多“不經意”居然就這樣連成一串了,可以說,從那時候起,我所有的遭遇,都是從《勸告》開始的。我就這樣和散文詩結下了不解之緣,怎麼也脫不開了。

這應該是對《勸告》事件說得最周詳的一個版本了。

至於“這首散文詩意味著什麼呢?”最簡明的回答就是:意味著命運。《勸告》這件事表明,人的一生並不是事先有嚴密的設計,然後按照藍圖一步一步去實現的。人的命運中有許多偶然的因素,是許多偶然連接成人的一生。

“開始另一種散文詩寫作,作品的內核已明顯硬化”

記 者:您前期寫的散文詩《向日葵》《春雪》等與後期寫的《太陽瀑布》《河之魂》《生命節日》等在內容以及情感上有很大不同,能談談產生這樣的變化有什麼原因嗎?

徐成淼: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時間。我寫《勸告》那組散文詩的時候,還是個年僅十九歲的少年,人生剛剛開始。等到我重新握筆,再次發表散文詩的時候,已年逾不惑了。而且這二十多年中,我經歷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疾風暴雨,心理和情感都起了根本性的變化。我在《一代歌王》自序中曾寫過,“生活已徹底改變了我的心境,我已經不能完全按學生時代的節奏,來繼續我散文詩的歌唱了。我開始了另一種散文詩寫作,作品的內核已明顯硬化,那裡面充盈著一種堅實的東西。”

1997年2月20日,李開格在上海《文學報》上發表評論:《韌性的攀登——徐成淼的文學道路漫評》,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最初,他的散文詩,表達的還是一般的“善惡”情結和“再生主題”,但很快徐成淼就將自己的身世與身外意象交結為獨特的散文詩語言,寫出了一系列表達生命狀態的獨具藝術個性的散文詩作品。在藝術追求上,也從以寫實手法為主而躍上融匯了諸種現代手法的全新的層面,藝術風格獨樹一幟而引人囑目。

對此予以關注的,還有一位知名評論家王幅明。他在《從〈勸告〉到〈太陽瀑布〉》中,對我散文詩風格嬗變的軌跡,進行了具體的梳理:

《勸告》是一篇不滿兩百字的短章。現在讀這篇作品,看不到它有特別的過人之處。甚至會對它曾有過的遭遇和傳奇產生費解。從中看出,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中國的文學觀念與審美。一種單純的勸喻。其源頭可以追溯到《詩經》和儒家的詩教。收入自選集《太陽瀑布》中的同名作品,則要另當別論。這是一首不折不扣的現代詩。“太陽瀑布”是一個繁複的意象。作者在大氣磅礴狂放恣肆的詠歎中,謳歌了生命的毀滅與再生。對生命本質的叩問,在自我批判中渴望新世界新人類的重鑄,為嶄新理想不惜用犧牲實現超越……凡此種種,都使作品呈現出強烈的現代色彩和形而上的哲學意蘊。

《勸告》和《太陽瀑布》,可視為徐成淼散文詩兩個重要符號。《太陽瀑布》是最能體現詩人成熟期風格的代表作。告別《勸告》,完成《太陽瀑布》的洗禮和嬗變,徐成淼進入到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散文詩行列。

你看,時間的力量是不是非常巨大?它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判若兩人。

“散文詩是用散文式的語言表現內容的一種自由體詩”

記 者:有相當一部分人不瞭解散文詩,或者不知道如何創作散文詩。您覺得應該怎樣詮釋散文詩或者散文詩創作?

徐成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著手寫作《散文詩的精靈》。那時候,散文詩剛剛走出沉寂,重新登上舞臺。《散文詩的精靈》中有相當篇幅做的就是普及和輔導工作。書中列有“散文詩的特點”“散文詩的類別”“散文詩的寫作”等章節。在“散文詩的特點”一節中,我明確指出:

散文詩是用散文式的語言表現內容的一種自由體詩。

自由體詩是五四文學革命的產物。朱自清在1929年《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指出:“10年來的詩壇就不妨分為三派:自由詩派,格律詩派,象徵詩派”。可見自由體詩在新詩中所佔地位的重要。

自由體詩三個特點:內容自由地表達,自由是格,感情是律;形式“無定型”,“隨物賦形”;語言追求散文美,口語入詩。

不過,這種自由體詩,仍是分行排列的,大多押韻。這種分行排列,有助於醒目地顯示韻腳,標示節奏。待到自由體詩繼續發展,需要用更“散文”的形式來表現“充滿散文的時代”的時候,韻的外衣就被揚棄了,節奏滲入到詩的內部肌體中去;形式上的分行排列,對某些自由體詩,特別是那些比較短小機鋒、典雅雋永的自由體詩來說,就失去了原有的意義了。

於是,摒棄了分行排列的形式,貌似散文的一種新的變體,就從原來的自由體詩中分化出來,有了相對的獨立性。這就是散文詩。

這種新面貌的散文詩,不像格律體詩那樣要求韻律周嚴、節奏整飭;也不像自由體詩那樣分行排列、講求節律。它突破了格律和音韻的約束與限制,顯得更為自由。

“八十年代起,貴州散文詩逐漸成長為一個品牌”

記 者:1961年您到貴州工作,對您的創作或更準確地說對您的散文詩創作有沒有產生影響?

徐成淼:人在哪兒呆久了,哪兒就成了實際的故鄉。來貴州五十多年了,人生的幾個關鍵時段都在這裡度過。我的寫作包括散文詩創作受貴州地理和人文的影響,應當是題中應有之義。

記 者:這麼多年,是什麼讓您堅持散文詩創作?您是貴州散文詩學會會長,您覺得貴州散文詩的發展現狀以及發展前景如何?

徐成淼:其實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就已經著手把自己從散文詩中剝離出來了。我自信我的散文可以比散文詩寫得更好,於是我轉向了散文。但散文詩就像附體的幽靈,真要剝離,並不容易。二十多年來,我與散文詩依舊相伴相隨,其間還出版了兩部散文詩集,和一本包括“散文詩研究”在內的文學創作論專著。

就拿這幾年來說,2015年,我的散文詩新作《獨舞雷區》(外三章)在《散文詩世界》第2期發表,很快,著名散文詩理論家陳志澤先生就在“佳作賞析”專欄中對《獨舞雷區》予以賞析,並確定為我的又一代表作。2017年,我的散文詩《霧海孤帆》(外一首)在《文藝報》發表,併入選花城出版社出版的《2017散文詩年選》。2017年7月,我的長篇朗誦體散文詩《風的奏鳴曲》,在《貴州民族報》“詩歌中國”欄目發表。與此同時,我的散文詩理論研究也在繼續。如評論《散文詩:尋求多種解讀的可能性》2015年7月9日發表於《文學報·散文詩研究》;論文《加速完成當代散文詩的現代性轉變》在2011年第5期《貴州民族學院學報》發表。以上實績,都表明我的散文詩寫作和研究並未完全中斷。

上世紀八十年代起,貴州散文詩逐漸成長為一個品牌,“貴州散文詩現象”在全國廣為人知。多年來,貴州省散文詩學會克勤克儉,砥礪前行,堅持不懈,在全國散文詩界獨樹一幟。貴州散文詩作家要加倍珍惜來之不易的成果,同心同德,矢志不渝,讓貴州散文詩在原有的基礎上,更上層樓。一切損害貴州散文詩這個品牌的言論和行為都是錯誤的。特別要強調的是,近年來,一批更年輕的散文詩人脫穎而出,給貴州散文詩帶來了新的氣息。他們更少固定觀念的束縛,更少對舊物的羈戀。他們的作品更開放,更具時代性,有著更強烈的內心表達的衝動。他們更傾向於現代美學,更樂於汲取人類文化的滋養。新一代散文詩人的出現,給長期凝滯的散文詩帶來了新的活力,希望在他們身上。

“希望貴州散文詩彰顯強勁、豪壯、神奇、峭麗的一面”

記 者:貴州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民族文化絢爛多彩,您認為貴州應該如何有效利用民族文化或者資源發展文學、發展散文詩?

徐成淼:首先要糾正一個偏見,就是把民族文化看成是與現代文化對立的東西。實際上,許多新進的,屬於新時代、新世界的文化,正蘊含在民族文化之中。歷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有不少來自第三世界。他們都不是西方國家、西方文學的代表,卻在文學道路上走在了時代和世界的前列。貴州少數民族文化和文學也是這樣。貴州儺戲,被稱之為中國戲劇的活化石;儺戲面具的誇張變形,正是現代美術的顯著特色;貴州少數民族的蠟染、服飾、刺繡,內含許多現代藝術符號;貴州侗族大歌的多聲部和聲,令歐美音樂界歎為觀止。

在從本土文化中汲取養分方面,貴州有得天獨厚的條件。貴州多的是溶洞瀑布,懸崖陡坎,峽谷危石,叢莽密林。這是一塊威猛而極具個性的土地,自然環境把這裡的人們磨礪得更為剛強,更為堅韌。有不屈的意志,有堅忍不拔的靈魂,有更強烈的美好生活的願望。貴州少數民族的文化和文學,剛而不俗,美而不媚,噴湧著一股濃烈的生命之火。貴州作家理當從少數民族文化中汲取更多的文化藝術營養,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希望貴州散文詩進一步彰顯強勁、豪壯、神奇、峭麗的一面,寫出更多直抵人心的大起大落的偉岸篇章!

“責任和擔當是‘現代性轉變’的基本內涵”

記 者:近些年,您寫了一系列呼籲散文詩“質的飛躍”和“現代性轉變”的評論和論文,您能談談“質的飛躍”和“現代性轉變”的具體內容和做法嗎?您強調“現代性轉變”會不會距離精神和傳統的東西越來越遠?

徐成淼:所謂散文詩的現代性,是指作品的審美觀念和藝術基質的總體傾向。它以現代語言,反映事物的多義性和複雜性;表達的,是現代人觀察和理解世界的角度和方式;抒發的,是現代人的歡樂和憂傷,執著和迷惘。

以現代的姿態表達題旨,其意義的邊界是開放的,它有無數通向理解彼岸的途徑,有著誕生更多生命形態的可能性。世俗的實況經過現代藝術的提煉和蒸餾,昇華為哲學層面的抽象思考,繼而從一個高度躍向另一個高度。

需要強調的是,我們不應把現代性轉變和本土的東西對立起來,而應當從本土文化中挖掘出現代的內核。貴州地處偏遠、山高水深。但這樣的地方在文化和文學上並不註定要落後,很多時候恰恰有可能走在時代的前沿。

我們生活在互聯網的時代,生活在向太空邁進的時代,生活在科學技術突飛猛進的時代,人類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模式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這個史無前例的時代,作家和詩人,有責任和擔當,寫出無愧於全新時代的傑出作品。這正是“現代性轉變”的基本內涵。

“我自信我的散文可以比散文詩寫得更好”

記 者:您除了寫散文詩,同時也寫散文。2002年,您獲得“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年,您的《渡口對岸是沈從文》入選《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獲獎作家作品集》,對於散文方面的成就,您如何看待?

徐成淼:我說過我自信我的散文可以比散文詩寫得更好。為此一開始我就把起點定得很高。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連續二十來年,我幾乎每年都要在《散文》《散文百家》《散文天地》《海燕·都市散文》《散文家》《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解放日報》等報刊發表散文作品。作品多次被《散文》年選採用,還曾入選《讀者》《青年文摘》《中華文學選刊》《新世紀文學選刊》《百年美文》《二十世紀中國散文大系》《世界散文寶庫》等重要選本。曾獲“中華精短散文大賽獎”“華夏散文大賽獎”等。2017年,《貴州作家》第二期“點擊名家”欄目發表《徐成淼散文選》,以四萬字集中推出我的十一篇散文和兩篇專家論評。說明我的散文寫作是有成績的,受到學界的肯定。在散文理論研究方面,我有一系列論文在《文史哲》《散文》《貴州大學學報》《貴州民族學院學報》等刊物發表,還在文學理論專著《再造夢想》中以整整一章作散文專題研究。相關論文和專著曾獲冰心散文獎、貴州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貴州省文藝獎等。

【原文刊發於《貴州民族報》2018年5月14日《民族文學》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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