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4 江一郎:他潛行於詩國,押入全部的生命寫作|天涯·紀念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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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潛行於詩國,

押入全部的生命寫作。

江一郎,1962年12月生於浙江台州。詩歌作品散見各文學刊物。2000年參加第十六屆青春詩會。2003年獲首屆華文青年詩人獎。2009年獲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2014年獲《人民文學》年度詩歌獎。著有詩集《風中的燈籠》《山地書》等。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2018年2月5日因病去世。

2001年到2005年,江一郎曾連續五年在《天涯》發表詩作。今日集中推出,以表紀念。

江一郎:他潜行于诗国,押入全部的生命写作|天涯·纪念

午夜的鄉村公路

在午夜,鄉村公路異常清冷

月亮的光在黑暗的沙粒上滾動

偶爾一輛夜行貨車

不出聲地掠過

速度驚起草叢螢火

像流星,掉進更深的夜色

這時,有人還鄉,沿鄉村公路

沉默著走到天亮

也有醒著的村莊,目送出門的人

趁夜涼似水

走向燈火熄滅的遠處

暮冬

又一個黃昏來臨

夕陽的破草帽擱在遠處的樹梢

烏鴉聒噪,黑壓壓的叫聲

隨風推動暮色

幾個稻草人站在梅溪岸邊

它們目睹了天空

收走陽光的衣裳

天色會暗下來

寒夜的氣溫降至草木腳下

勞動的村民走下田埂

這些打下糧食的人

暗藏一顆炭火的心

又一個潑墨的黃昏

在冬日的鄉村來臨……

火車就要來了

火車就要來了

在西斜的光線裡

在高粱地旁邊

村口的魚塘,水花微濺

一群灰鳥尖叫著,飛了

誰知道向哪裡飛去

火車就要來了

每當傍晚,火車來了

長長的身子,一節一節

火車經過村莊,一聲鳴笛

像城裡人碰見鄉下人

遠遠地打聲招呼

但火車沒有在這裡停過

火車來了,又急匆匆走了

這城裡的火車

首發《天涯》2001年第6期

|在低處,甚至更低

在低處,甚至更低,我見到草

被日光照耀,或者陷入什麼也照不到的地方

一簇簇那麼卑賤,而又

沉默地綠著

在低處,甚至更低,我見到泥巴

這些醜陋的陰冷的

被踩在腳底,永遠被踩著,更糟的

與垃圾埋在一起

在低處,甚至更低,我見到螞蟻

這世上,誰在乎一隻螞蟻

如此弱小,如此不起眼

在大地最低處,活著無人理睬

死去,有誰痛惜

在低處,甚至更底,多少庸常的事物

被我看見,又常常被我漠然地

遺忘在生活的角落裡

暮春的一個黃昏

風中的斜陽有點涼了

這時候,看見歸鳥,那些黑夜的房客

一群一群回來了

傍晚的天空這麼大

但忽然之間擠滿翅膀與聲音

讓人相信善飛的鳥

有著比天空更遼闊的靈魂

說話間天色悄悄黑了

野外漸漸模糊

農人們陸續回家

怕黑的,已在堂屋點亮燈火

鄉村公路,最後一輛客車

揚起煙塵遠去了

一切都將那麼沉寂,清冷

只有那山澗衝下的梅溪

在村前喋喋不休

像嘴裡塞著一條大舌頭

大風繼續吹起

大風繼續吹起

許多飄飛的繼續墜落

誰也無法挽留

枯黃的草坡,野菊花被風追趕

彷彿一群絕望的人

走到窮途末路

那些斑頭灰雁昨夜就飛了

但鳴聲像地上霜露

一粒粒冷而尖痛

大風繼續吹起,一路狂奔

可誰能告訴我

被風撕裂的傷口

需要多少春色

悄悄縫合

秋風

馬拉的轅車從遠方歸來

趕車的大叔,為何你拉回的

還有秋風的咳嗽

河邊密林裡

黃葉遍地,那可是夜來的咳嗽聲

天亮了,在腳下打滾

高處的巢

也空了,這些春天的城堡

你們的主人呢

而我在霜冷的大地流浪

不能上去歇著

那不是我的家

我是地上不會飛的人

秋風啊,一顆想飛的心

被你一天天吹涼

首發《天涯》2002年第6期

候鳥

在我的村莊

天涼了,候鳥就飛了

春來秋去的候鳥

是村裡的有錢人

年年要去南方過冬

留下麻雀,這些走不了的窮人

在大雪紛飛的屋簷下

跺著腳喊冷

是啊,冬天好冷

凝霜的土地北風如刀,削薄了

移過牆頭的光亮

候鳥就飛了

在我的村莊

多少空巢像剪掉舌頭的嘴巴

悄悄變啞

灰濛濛的天空

候鳥飛了,飛走的,還有

水邊片片草色

冰河

年年冬天,大河結冰了

但誰知道冰什麼時候碎呢

要是春風砸下拳頭

要是河底憋著的暗流

突然間抬頭

年年冬天,大河彷彿凍僵了

越過田野的北風

在大河沉默的時候

像餓狼沿河奔走

可是大河怎麼會凍僵呢

夜裡冰裂開了,碎裂的響聲

那些相信春天的人

在夢中都聽到了

早晨跑上河岸

天哪,一河浮冰滾滾東去

像冬天的碎骨頭

樹上的釘子

天知道何時砸進去,砸得那麼狠

如果不是裸露的一點痕跡

誰能看出,這棵蒼老的大樹

體內藏著長釘

寒光閃閃,進入的一瞬

該有多麼迅猛

閃電的撕裂,也比不上

被它刺入的劇痛

在最深處,一枚釘子潛伏下來

並用白亮的牙齒

咬緊樹的一生

時光流逝,釘子或許已經鏽死

這樣的釘子,如何除去

只能讓它留在命中

痛到不能再痛

就是死了,僵硬的身體裡

還扎著,鋒利,尖冷

首發《天涯》2003年第6期

野菊花

野菊花是不要命的花

當秋風一陣一陣颳起,當秋風

像賊亮的刀越磨越快

大地空了

大地空了,而你,不要命的野菊花

在灰白的山崗走著

崗上,霜粒硌腳

凜冽的大風繼續颳起

更遠處,是悽迷茫然的天際

不要命的野菊花

你要走到哪裡

烏鴉

天未黑,烏鴉就嘎嘎嘎飛過來

彷彿堅硬的土粒

黑壓壓砸過來

尤其是暮冬,野外灰濛

村子裡,點點陰寒的叫聲

分明是孤苦的靈魂

在暗處,哀泣著,掙扎著

首發《天涯》2004年第4期

斑鳩

暮晚的斑鳩在林子裡一聲長一聲短的叫

是一隻灰斑鳩,還是藍斑鳩

啊,這不重要

在我聽來,孤單的叫喊是一樣的

它們活在這個世上

灰茫的心也是一樣的

和我們一樣

鄉村火車站

在一段暗紅的鐵軌後

鄉村如此沉寂

辛涼的薄暮裡

火車停在村口

扔下幾個人

扔下幾個衣衫襤褸的人

彷彿不真實的影子

低低地蠕動

火車一聲怪叫,又長蟲般爬向遠方

灰茫的小站,以及無邊斜陽下

烏鴉起落的村莊

忍不住震顫

震顫著,消逝在

揚起的沙塵中

鐵道兩邊

幾乎被列車撞飛,這些衣衫襤褸的流浪者

在鐵道兩邊,在空曠的郊外

彷彿幾個不真實的影子

列車過去了,我看見一個揹小孩的婦女

撿起半根菸,她遲疑著

然後轉身向我走來

——兄弟,你抽吧

這一刻,我突然感覺我就是一個流浪漢

走在他們中間

疾風裡,辛辣的菸草

嗆出了我的淚

首發《天涯》2005年第4期

❖❖❖

江一郎堅信:“真正的現代詩是生命深處沉埋的礦藏,是精神生活的反光,它需要挖掘出來,建立自己獨特的情感世界。一個詩人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得看他站立的藝術立場和擁有的情感姿態,如何站在普通百姓的位置,為平民說話。”故此他一貫關照“大地上命若草根的人”

在《在低處,甚至更低……》中, 進入詩人視界的是:“一簇簇那麼卑賤, 而又 / 沉默地綠著”的草,“被踩在腳底”、醜陋、陰冷的泥巴,“活著無人理睬 / 死去,有誰痛惜”的螞蟻,它們掙扎在低處,它們的生存遭到質疑、踐踏和蔑視。詩人藉助三個意象,對事物本質作了深入叩問和挖掘,這使他的詩歌積聚著感染力、親和力和震撼力。那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 被遺忘的人們—— — 他們的生存狀況和命運正是詩人詩歌的終極關注。再如《螞蟻》,寫它們“只揹著一條命 / 在雨前逃亡”,雷電轟鳴,“有掙扎的機會麼 / 有反抗的權利麼”,儘管草根、落葉想救但無能為力。天晴時居然連屍體都沒留下,居然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從螞蟻身上,我們不難發現那些在暗溼的礦井或烈日下超負荷勞作甚至暴斃的民工的面影。

讀江一郎的詩,你會發現彌散於詩行間的是草根詩人的悲憫情懷和憂患意識。這種悲憫不是救世主的關懷, 而是俯下身來體察生活,與眾多生存抗爭中的弱小者融為一體,因而他的詩才有生活深度和情感濃度。“作為一個平民之子,我活在低處就要在低處說話,寫寫身邊那些卑微的人與事。” 江一郎看到的是嚴酷的現實、生存的悲劇、命運的底色,因此,他的字裡行間充盈著一種可以觸摸到的疼痛感。 他關注的視點更多在腳下的土地、身邊的自然、周遭的群類,或孤獨而執著地審視與凝望自己內心難言的傷痛,始終保持著某種原生態,所以本能地具有了某種“草根性”。

其他代表作及賞析

江一郎:他潜行于诗国,押入全部的生命写作|天涯·纪念

母 親 |

江一郎

記不清抱過多少女人卻不曾抱過最親的人

長這麼大,我好像一直被她抱著

現在我要抱抱她

抱抱這個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一具骨架

癱在床上的老女人

我要抱抱她

將她抱到陽光下

我要陪她曬曬太陽

如同一個聽話的孩子

她閉上了眼晴

臉上漾動著幸福的光影

我抱著她,但她那麼輕

讓我懷疑,抱在懷裡的

只不過是一條舊床單

我走出戶外

春日的陽光多麼暖人

我卻害怕,一陣風吹來

她真的就像一條舊床單

被輕輕吹走

我抱緊她,不肯放下

一滴粗濁的淚水

忍不住砸在她的額頭

她一下子睜開了眼晴

江一郎以特有的敏感和睿智直接潛入生活與生命經驗的底部,透視人生,拷問死亡,他的《母親》是值得珍視的一首詩, 作者將久病在床的母親抱去曬太陽,輕得像“一條舊床單”。這個意象貼切而新鮮。春陽暖人,可我害怕她像舊床單被風吹走,抱緊她不肯放下。在詩人似乎不動聲色的訴說中,又有著多少豐富的內蘊和內心的疼痛。 從兒子心疼滴下的濁淚裡。

江一郎:他潜行于诗国,押入全部的生命写作|天涯·纪念

|老了

江一郎

老了,牙齒沒了

沒牙的糟老頭和沒牙的老婆婆

讓我們走吧,到鄉下去

在有山有水的鄉下,買塊好地

種什麼都行

什麼都種不動了,就讓他荒著

草願長多高就多高

花願開多野就多野

這是我們的地

老了走不動了

到溪邊坐坐吧

流水叮咚,多少美好的人與事

就這樣被它帶走

要是你有點傷感

我陪你一起傷感

要是你懷念初戀

我們相擁著懷念初戀

用沒牙的嘴在一起親吻

老了,都老了

天上的風吹去流雲

像吹去從前的慾望

暮色徐徐降臨,親愛的老婆子

我要挨著你睡了

如果我死了,你不要搖著我的屍體

哭到太陽昇起

將我埋了吧,埋在

自己的地裡,並懇請

土地將你也收去

我們一生熱愛土地

死了,就讓我們的白骨

赤裸裸地摟著

一萬年,還愛著

❖❖❖

江一郎的詩作內斂而有張力, 既非浮泛的主觀抒情,亦非純客觀的摹寫,而是在對現實深度的理解中找到了他最適宜的言說方式, 形成了自己獨特語調的訴說。

《老了》意味深長,是一對相濡以沫廝守一生的老人的生活理想,也是他們的愛情宣言。他們相攜著移居鄉下—— — 這片愛的土壤和靈魂棲所, 坐在溪邊一起懷念初戀,“用沒牙的嘴再一次親吻”。經歷人世滄桑之後,他們情感老而彌堅,相伴相牽走向黃昏。即使死了,也要讓白骨“赤裸裸地摟著”,過了“一萬年”,“還愛著”。這種奇崛的場景和奇特的想象驚心動魄,讓人唏噓久之。經歷了愛,感知了愛,沐浴了愛的生命不會有遺憾,他們相擁著長眠在這片愛的土地上。 何以這首樸實無華、題材並不見新的愛情詩能打動人心?是因為字裡行間注入的真情將詩意託舉起來, 使這些原本普通的字句散發出水晶般的光輝, 震撼了萬千讀者,情到濃時文味長。

《老了》以一個老頭的真情告白,截取一段愛的尾程著墨, 它沒有刻意渲染, 只以白描行行推進,至詩尾情感得以噴薄而出。全詩行文口語化,淺易曉暢, 顯示了一種返璞歸真的簡潔。 在形式上,關鍵詞“老了”的反覆出現,產生了歌謠般的迴環效果。

江一郎:他潜行于诗国,押入全部的生命写作|天涯·纪念

再見春天|

江一郎

突然有些心冷,當你就要離開

當我怎麼也無法將你留住

世界一片空白

讓我傷感並且暗戀的春天

讓我悲愁並且疼痛的春天

在依依楊柳間,一陣風

像柳絮飄走

再見,春天,再見你晨光的臉

再見你罌粟的唇

再見你青草的喘息

和飛燕的細語

想抱抱你,可是我不敢

我怕抱著,這輩子

拒絕死在誰的懷裡

再見,再見,活著與你相遇

我多麼高興愛過你

心裡在下雨,但我笑著

沒人看見我一遍遍

將淚悄悄擦去

❖❖❖

《再見春天》一詩,春天變身為眼淚汪汪、楚楚動人的柔情少女。 歲月無情, 美好的事物總難持久,愛情就像易碎的花瓶,讓詩人傷感、暗戀、疼痛的春天飄走,卻無法留住。再見了,我心愛的人兒,“你晨光的臉”、“你罌粟的唇”、“你青草的喘息”、你“飛燕的細語”。雖然心在下雨,但含著微笑。“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並不是一種瀟灑,而是出於對心愛之人的深情, 不想讓本已痛苦的她帶著更沉重的眼淚上路。臨別之時,詩人多想擁你入懷但怯於出手,因為太愛對方了,所以怕這輩子再也走不出她的世界,足見情之深愛之切。想收穫一袋草籽卻無意中收穫 “春風的腳印裡 / 長葉開花”的草,無意插柳柳成蔭。背草籽者是努力的,但他預期的目標落空了。他收穫的,卻是意料之外的快樂。看來,自認為倒黴者並不一定真倒黴,主要看我們用什麼樣的眼睛觀察這個社會,期待著未卜的命運。 關鍵在於我們必須 “千辛萬苦”走過做過才能有所收穫,才有“被背後的快樂”“突然死命抱住”的幸福感

“最好的詩應該是樸素的,在樸素的敘述中帶給人溫暖, 又隱隱有些傷情。” 江一郎如是說。他的寫作發端於八十年代初, 彼時他還是一個充滿浪漫幻想的文學青年。經過二十多年的歷練,江一郎業已建立精緻而富於變化的語言體系, 其獨特性正如他拖至胸口的大鬍子一樣引人注目:“我喜歡那種寧靜,簡潔而又明亮生動的語言,它來自生活卻不是那種大眾語言和簡單地複製生活場景的口水,它從生活中提煉出來,有親切濃厚的生活氣息,更帶有人文的親和力,讀了能讓人感動並讓人沉醉於那種文字的美妙之中。” “江一郎詩歌的語言簡約、明晰,彷彿在清水裡洗過一般。這也是純粹的抒情詩意義上的詩歌語言。” 詩人鄒漢明的評判深中肯綮。他的語言不事雕琢,質樸、透亮、剛健,一如他遒勁圓熟的字。他對鄉村、自然的描繪具有古典詩詞的簡潔,白描功夫上乘,但其意境卻具現代意味。

江一郎:他潜行于诗国,押入全部的生命写作|天涯·纪念

- 江一郎創作談 -

江一郎:他潜行于诗国,押入全部的生命写作|天涯·纪念

札記1:

在我的閱讀裡,沒有詩人,只有詩歌。

札記2:

很久以前,我信靈感說,其實,靈感能提供給我們的,不過是某些思想的火花,其危害性是直接導致我青春期的寫作成天在打磨一點虛假的詩意。一個真正的詩人不會信任靈感,他的寫作更多的來自他活著的經驗。經驗遠比靈感持久,也要遼闊。它要求一個詩歌寫作者對生活的認知首先是開掘性 的發現,然後以敏銳而鮮活的感覺在想象中創造。經驗才是創造力。

札記3:

想象力!奧威爾認為,“想象力就像荒原上的野獸,是不能圈起來馴養的。” 但想象力對於詩人又何其重要,一首詩歌“如果像女人的上衣一樣有裂縫,才會發展人們的想象”。羅蘭 • 巴特如是說。

札記4:

關於詩歌的抒情,我更願意通過場景與細節去完成,情感的力量或許更強大。

札記5:

當詩歌只剩下修辭和技巧,詩人是可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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