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李白名篇中的“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雲”

,關於洞庭的風姿、遼闊為其《遊洞庭》增色無限;孟襄陽筆下的“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一出手便驚豔四座,千載而下,傳頌不絕;而劉禹錫遙望洞庭山水翠,看到的是白銀盤裡一青螺。面對美麗的洞庭湖,歷代文人墨客從不吝惜自己的筆墨。當歷史的腳步回溯到1160年的南宋,洞庭湖迎來了它的另一位知音,那就是張孝祥為我們呈現的,是一番“肝膽冰雪”。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洞庭湖,古稱雲夢、九江。處於長江中游荊江南岸,古有“八百里洞庭”之稱號。而站在岳陽樓頭倚柱遠望,好一派茫茫洞庭之美景,盡收眼底。

而讀完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心裡卻無關風月,湧動著的是感動亦或感慨:冰肝雪膽、豪邁氣概、光明磊落、胸襟坦蕩、悲憤無奈,都有。

張孝祥,南宋著名詞人。字安國,號於湖居士。安徽和縣人。從小才思敏捷,文章一揮而就,為人剛正不阿。卻在出任知靜江府兼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時,因受政敵讒害而被免職。北歸途中,因長途跋涉而風塵滿面的張孝祥遇上清澈通透的洞庭湖,可以說感慨萬千,於是援(yuán)筆而作這首感人肺腑、意境高邁的《念奴嬌·過洞庭》。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試想: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鑑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幾多傷感,幾多豪邁,幾多深沉。

1、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

可以想象一下,在“月到中秋分外明”之時,站在洞庭青草之上,面對這浩瀚的湖面竟是碧空萬里,水波不興,好一派秋高氣爽、玉宇澄清的景色。寥寥十三字,為我們勾勒出月下洞庭全景圖。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在這“月到中秋分外明”之時,當是別有意味。更何況,秋月對於生活在農業社會與大自然息息相關的。

“風色”:風有方向之別、強弱之分,難道還有顏色的不同嗎?也許可以說沒有。但是敏感的詩人從風雲變幻之中是感覺到了風色的,或者說,張孝祥用“風色”是有所本的。李白《廬山謠》:“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萬里黃雲漂浮使天色瞬息變幻,茫茫九派,白波洶湧奔流,浪高如雪山。這裡詩人豪情滿懷,把廬山之景寫的雄偉壯觀。張孝祥在這裡說“更無一點風色”,表現洞庭湖的天氣:波平浪靜,水波不興,風的影子都沒有。這種表達方式富有新意,增添了一分詩意。令人嚮往不已。可以說,開頭兩句,詞眼在“風色”二字。用“風色”來表達湖面的平靜,耐人尋味之餘,為後面的興起埋下了伏筆。

2、玉鑑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如果說,好的愛情或者親情是你通過一個人看到整個世界,那麼,一首好的詩詞,它能為你展現人世間最詩意的生活,例如所選的這一句“玉鑑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面對秋月之下浩浩蕩蕩、一碧萬頃的湖水。如此良辰美景,駕一葉扁舟遊於其中,該是多麼愜意。

“玉界瓊田”,是詞人品性的寫照:多少人為了鯉魚躍龍門而皓首窮經,在金榜題名之時春風得意馬蹄疾。可是詞人雖然蒙冤被貶,但我對祖國還是一片赤誠,像玉鑑瓊田無一絲塵埃,肝膽冰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閉著眼睛想一下:拋開個人蒙冤被貶不說:在三萬頃的湖面上,安置我的一葉扁舟,一大一小,一動一靜,鮮明的比照。目遇之成色、耳得之而為聲,頗有自然造化全都供我所用的意味,有力地襯托出詩人的豪邁氣概。

“著我扁舟一葉”。著用得好。

陸游也寫過:“稽山千載翠依然,著我山前一釣船。”陳與義《和王東卿》:“何時著我扁舟尾,滿袖西風信所之。”都是指船漂浮著,想象奇特,充滿詩情畫意。張孝祥在這裡用“著”,應該有異曲同工之妙。

“著我扁舟一葉”,既是實寫,也是虛寫。實寫:(翻譯)他正泛舟湖上,月光如水,水波不興,一葉扁舟,隨意飄浮,確實是很美的意境。虛寫:是希望在這三萬頃玉界瓊田中,容我一生一葉扁舟。他未必有“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李白《行路難》),“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蘇軾《臨江仙》)的想法,他畢竟還年輕,張孝祥死的時候也才三十九歲。想法是虛構的,如此美景,讓他流連忘返,不忍暫離卻是真的。

所以,“玉鑑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 ”是詞中壯麗的佳句,它形象地概括出洞庭湖廣闊無涯、優美而又平靜的特點,又襯托出詩人的豪邁氣概。

3、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素月分輝”,是說皎潔的月亮照在湖上,湖水的反光十分明亮,好象素月把自己的光輝分了一些給湖水。和范仲淹筆下的“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應該是一樣。

“明河共影”,是說天上的銀河投影到湖中,十分清晰,上下兩道銀河同樣地明亮。最後達到表裡俱澄澈:描寫周圍的一切,從天空到湖水,洞庭湖上上下下都是透明的,沒有一絲兒汙濁。這三句寫水天輝映一片晶瑩。

“素月”、“明河”兩個意象點出了天空的特徵:明亮、澄澈;“分輝”、“共影”則寫出了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美景。儘管只有八個字,卻具體而生動的顯示了詩人的才華。

杜甫有一句詩:“心跡喜雙清”(《屏跡》三首其一),心是內心,也就是裡,跡是行跡,也就是表,心跡雙清也就是表裡澄澈。來表現自己高尚的人格,這應該和我們詞中的“表裡俱澄澈”有異曲同工之妙。中國文史館館長袁行霈認為,“表裡俱澄澈”“心跡喜雙清”可以集成一副對聯,而且給人提供了一個為人處世的準則。因為都說與人相處,始於五官,止於三觀。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這語意就有點雙關了。既是說景:明亮、澄澈。也是說人心,以詞明志:說自己如秋月,有如秋水,是一個:坦坦蕩蕩、磊磊落落、言行一致、表裡如一的男子漢、大丈夫。所以詩人接下來才說“怡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可以說,“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三句既是對洞庭湖的夜景加以補充,同時又是作者愛國抗金這一高尚人格的具體寫照,暗地裡還反映了作者對南宋朝廷腐朽黑暗政治的憎惡和不滿。

4、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上一句是: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說洞庭湖是的澄澈,詩人的內心也是澄澈的,所以這一句說物與心悠然相會,這妙處難以用語言表達出來。

“悠然”(悠然自得(《小石潭記》)),閒適自得的樣子,這裡形容心與物的相會是很自然的一種狀態,勉強不來的。(都說你smile的弧度、時間能出賣你的真誠),所以這裡的悠然應該是身臨其境的有感而發。

“妙處”,表面看來似乎是指洞庭風光之妙,其實不然。洞庭風光之妙,上邊已經說出來了。這妙處應當是心物融合的美妙體驗,只有這種美妙的體驗才是難以訴諸言語的。景色美,體驗妙,心物融合的美妙體驗,難以訴諸言語。此種真意,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這裡,除了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美感體驗之外,讓我們看到詩人內心深處的孤獨感: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孤光自照,借酒來“銷萬古愁”。是孤獨。

孤獨分兩種:A: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在人世找不到知己的孤獨:妙處難與君說。B:狂歡是一群人的孤獨:無人理解的孤獨:萬象為賓客;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最後二句點明這種極妙境界是隻可意會難於言傳的。人與自然、內心與外景、天與地、水與天,這些可能是人生最高、最美、最富有詩意的高峰體驗。同時這兩句由景入情,收束上闋“語語都在目前”的景色。

5、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下片以“應”字領起,似承而轉。作者回憶起“嶺表經年”的為宦生涯,開頭三句是他的內心獨白。

嶺表,指五嶺(大庾、始安、臨賀、桂陽、揭陽)以南,今兩廣一帶。據《宋史》記載:張孝祥因為支持張浚的北伐主張,受到秦檜等主和派的打擊,於宋孝宗乾道元年被貶謫外放,曾為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次年因讒落職,由桂林北歸,途徑岳陽,故有《過洞庭》之作。(表達的是人生的坎坷)

“應”字平常表示推度猜測的意思,這裡講的是自己當時的思想,無所謂推度猜測。這“應”字語氣比較肯定。杜甫《旅夜書懷》:“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猶言“官因老病休”,“應”字也是肯定的語氣。

“應念嶺表經年”,是由上片所寫洞庭湖的景色,因而想起在嶺南一年的生活,感慨系之矣。

孤光,指月光。蘇軾《西江月》:“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悽然北望。”就曾用孤光來指月光。“孤光自照”,是說以孤月為伴,引清光相照,表現了既不為人所瞭解,也無須別人瞭解的孤高心情,但是是那樣的光明磊落。

“肝膽皆冰雪”,冰雪的特點是潔白晶瑩。在結構上,與上闋的“表裡俱澄澈”意境可以互為呼應。南朝詩人江總《入攝山棲霞寺》說:“淨心抱冰雪。”唐代詩人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說:“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這些都是以冰雪比喻心地的純潔、襟懷坦白。

“嶺表經年”開頭,本來表達的是人生的坎坷,但筆鋒隨“孤光”一轉,借澄澈的月光充分表達了內心的坦蕩、肝膽可照,也從側面對誣陷自己的人和其他人表明心志。

所以詞中的“肝膽皆冰雪”,實際上是說,結合他被讒免職的經歷來看,儘管自己被免職,但自己是光明磊落、心地純潔、肝膽照人的;另一層意思是說,我問心無愧,話語中有憤慨、有失望、有自我安慰,但主要還夾雜著自豪、感情真摯而又複雜。

6、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蕭騷,形容頭髮的稀疏短少,好象秋天的草木。實際不過是寫失意之狀。就像是《增廣賢文》裡一句話“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襟袖”則是以部分代全體,月夜清冷,衣服單薄。

關鍵是,結合後面的“冷”字來體會,當自己失意時無人問津,這蕭騷恐怕是真的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如今被免職了,不免帶有幾分蕭條與冷落。

但詩人的氣概卻絲毫不減:“穩泛滄溟空闊”。滄溟,本指海水,這裡指洞庭湖水的浩淼。就像屢遭的讒害,環境險惡,但自己現在依然兩袖清風,穩操航向,安如泰山。突出自己平靜而堅定。心神沒有一點動搖,體現了詩人的鮮明個性:豪邁的氣概以及心胸之寬闊。

這兩句,可以說寫盡了自己雖在失意之中,但安然泛舟於洞庭、青草湖上,也會穩穩地把握人生之舟,穩泛於世事險惡之中。

確實,不多的人生經驗告訴我們:即使前面是萬里坦途也要保持如履薄冰的謹慎;即使是荊棘眾生的人道,也要保持舉重若輕的從容自信。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7、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這三句可以說是詞中的傳神之筆,是全其感情的高潮所在:突現出作者襟懷坦蕩、氣魄雄偉與樂觀豪爽的性格,對誹謗自己之人不屑一顧的氣勢。奇特的想象。

西江,西來的長江。挹,汲取。“盡挹西江”,是說汲盡西江之水以為酒。借用佛教禪宗“一口吸盡西江水”來形容自己豪飲氣概、心胸開闊。

“細斟北斗”,是說舉北斗星當酒器慢慢斟酒來喝。(北斗星是由七顆星組成的星座,像舀酒的長把勺而產生的聯想。)這裡暗用了屈原的《九歌·東君》是反其意而用之:“援北斗兮酌桂漿”,詞人即用此義。詩人的自我形象極其宏偉。

“萬象”,天地間的萬物。這幾句是設想自己作主人,請萬象作賓客,陪伴我縱情豪飲。

他要汲取長江的水以為酒,把北斗星當作酒杯,再請天上的星辰萬象作為賓客來和他一起細斟慢酌。此乃豪情萬丈哪,一個被讒罷官的人,竟有這樣的氣派,真有李白當年“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向之”

之感,須是多麼的自信豪邁才能做到啊!

8、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詞的最後兩句更顯出作者藝術手法的高超:“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嘯,蹙口發出長而清脆的聲音。這裡沒有對酒當歌,唯獨一“蕭”:扣舷獨嘯,或許有嘯詠、嘯歌的意思。另外,哪一個詞用得好?

舷,船邊。扣舷,敲著船舷,也就是打拍子。扣:打,動詞。

蘇軾《赤壁賦》:“扣舷而歌之。”景融我心得自然流露。蘇軾《念奴嬌·中秋》:“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人”:抒發出自己的滿腔豪情。辛棄疾的《水龍吟 登建康賞心亭》,“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抒發自己心中的悲。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唯獨要一個“拍”字,在程度上才能顯示出張孝祥則是敲擊船沿、仰天長嘯,內心潛藏的深厚的悲憤和沉鬱才溢於言表。似乎人生難得有此情此景,能夠令人渾然忘我。

最後,醉意朦朧之中感嘆:“不知今夕何夕”,可以說是借用蘇軾《念奴嬌·中秋》的成句:“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張孝祥稍加變化,說自己已經完全沉醉,忘記這是一個什麼日子了。

張孝祥以“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作結。空間上,由洞庭之大到一己之小;時間上,又回到一開頭所提及的“近中秋”三字上,首尾呼應。扣舷是動作,獨嘯是聲音。從秋月秋水那麼博大的形象迴歸自我。也由今夕之初泛到穩泛;從心理上說是由知到不知,通過對照,說明詩人已忘情這月白無風之夜,忘情於與大自然交融之中,很有餘味。

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的“肝膽冰雪”

由此,作者張孝祥俱觀洞庭之平靜、遼闊明亮,更為重要的是其冰肝雪膽、光明磊落。當然又不失心中豪邁而悲憤之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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