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誰躲得開呢?

季羨林: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誰躲得開呢?

季羨林(1911—2009),著名語言學家、文學家、國學家。主要從事中國文學、比較文學、文藝理論、梵學、佛學、吐火羅文等研究。代表作品有《中印文化關係史論文集》《佛教與中印文化交流》《牛棚雜憶》等。

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

壓力如何排除呢?粗略來分類,壓力來源可能有兩類:一被動,一主動。天災人禍,意外事件,屬於被動,這種壓力,無法預測,只有泰然處之,切不可杞人憂天。主動的來源於自身,自己能有所作為。

什麼叫“壓力”?上述文章中說:“壓力是精神與身體對內在與外在事件的生理與心理反應。”下面還列了幾種特性,今略。我一向認為,定義這玩意兒,除在自然科學上可能確切外,在人文社會科學上則是辦不到的。上述定義我看也就行了。

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壓力呢?我認為,是的。我們常說,

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佛家說,生、老、病、死、苦,苦也就是壓力。過去的國王、皇帝,近代外國的獨裁者,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看上去似乎一點壓力都沒有。然而他們卻戰戰兢兢,時時如臨大敵,擔心邊患,擔心宮廷政變,擔心被毒害被刺殺。他們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壓力比任何人都大。大資本家錢太多了,擔心股市升降,房地產價波動,等等。至於吾輩平民老百姓,“家家有一本難唸的經”,這些都是壓力,誰能躲得開呢?

季羨林: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誰躲得開呢?

壓力是好事還是壞事?我認為是好事。從大處來看,現在全球環境汙染,生態平衡破壞,臭氧層出洞,人口爆炸,新疾病叢生等等,人們感覺到了,這當然就是壓力,然而壓出來卻是增強憂患意識,增強防範措施,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對一般人來說,法律和其他一切合理的規章制度,都是壓力。然而這些壓力何等好啊!沒有它,社會將會陷入混亂,人類將無法生存。這個道理極其簡單明瞭,一說就懂。

我舉自己做一個例子。我不是一個沒有名利思想的人——我懷疑真有這種人,過去由於一些我曾經說過的原因,表面上看起來,我似乎是淡泊名利,其實那多半是假象。但是,到了今天,我已至望九之年,名利對我已經沒有什麼用,用不著再爭名於朝,爭利於市,這方面的壓力沒有了。但是卻來了另一方面的壓力,主要來自電臺採訪和報刊以及友人約寫文章。這對我形成頗大的壓力。以寫文章而論,有的我實在不願意寫,可是礙於面子,不得不應。應就是壓力。於是“撥冗”苦思,往往能寫出有點新意的文章。對我來說,這就是壓力的好處。

壓力如何排除呢?粗略來分類,壓力來源可能有兩類:一被動,一主動。天災人禍,意外事件,屬於被動,這種壓力,無法預測,只有泰然處之,切不可杞人憂天。主動的來源於自身,自己能有所作為。我的“三不主義”的第三條是“不嘀咕”,我認為,能做到遇事不嘀咕,就能排除自己造成的壓力。

季羨林: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誰躲得開呢?

有壓力,不完滿才是人生

每個人都爭取一個完滿的人生。然而,自古及今,海內海外,一個百分之百完滿的人生是沒有的。所以我說,不完滿才是人生。

關於這一點,古今的民間諺語,文人詩句,說到的很多很多。最常見的比如蘇東坡的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南宋方岳(根據吳小如先生考證)詩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這都是我們時常引用的,膾炙人口的。類似的例子還能夠舉出成百上千來。

這種說法適用於一切人,舊社會的皇帝老爺子也包括在裡面。他們君臨天下,“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可以為所欲為,殺人滅族,小事一端,按理說,他們不應該有什麼不如意的事。然而,實際上,王位繼承,宮廷鬥爭,比民間殘酷萬倍。他們威儀儼然地坐在寶座上,如坐針氈。雖然捏造了“龍御上賓”這種神話,他們自己也並不相信。他們想方設法以求得長生不老,他們最怕“一旦魂斷,宮車晚出”。連英主如漢武帝、唐太宗之輩也不能“免俗”。漢武帝造承露金盤,妄想飲仙露以長生;唐太宗服印度婆羅門的靈藥,期望藉此以不死。結果,事與願違,仍然是“龍御上賓”嗚呼哀哉了。

季羨林: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誰躲得開呢?

在這些皇帝手下的大臣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力極大,驕縱恣肆,貪贓枉法,無所不至。在這一類人中,好東西大概極少,否則包公和海瑞等決不會流芳千古,久垂宇宙了。可這些人到了皇帝跟前,只是一個奴才,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可見他們的日子並不好過。據說明朝的大臣上朝時在笏板上夾帶一點鶴頂紅,一旦皇恩浩蕩,欽賜極刑,連忙用舌尖舔一點鶴頂紅,立即涅槃,落得一個全屍。可見這一批人的日子也並不好過,談不到什麼完滿的人生。

至於我輩平頭老百姓,日子就更難過了。建國前後,不能說沒有區別,可是一直到今天仍然是“不如意事常八九”。早晨在早市上被小販“宰”了一刀;在公共汽車上被扒手割了包,踩了人一下,或者被人踩了一下,根本不會說“對不起”了,代之以對罵,或者甚至演出全武行。到了商店,難免買到假冒偽劣的商品,又得生一肚子氣。誰能說,我們的人生多是完滿的呢?

再說到我們這一批手無縛雞之力的知識分子,在歷史上一生中就難得過上幾天好日子。只一個“考”字,就能讓你談“考”色變。“考”者,考試也。在舊社會科舉時代,“千軍萬馬獨木橋”,要上進,只有科舉一途,你只需讀一讀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就能淋漓盡致地瞭解到科舉的情況。以周進和范進為代表的那一批舉人進士,其窘態難道還不能讓你膽戰心驚、啼笑皆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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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運氣好,得生於新社會中。然而那一個“考”字,宛如如來佛的手掌,你別想逃脫得了。幼兒園升小學,考;小學升初中,考;初中升高中,考;高中升大學,考;大學畢業想當碩士,考;碩士想當博士,考。考,考,考,變成烤,烤,烤;一直到知命之年,厄運仍然難免,現代知識分子落到這一張密而不漏的天網中,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我們的人生還談什麼完滿呢?

災難並不限於知識分子。“人人有一本難唸的經”,所以我說“不完滿才是人生”。這是一個“平凡的真理”,但是真能瞭解其中的意義,對己對人都有好處。對己,可以不煩不躁;對人,可以互相諒解。這會大大地有利於整個社會的安定團結。

季羨林: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誰躲得開呢?

八十歲,未來的路也不會比過去的更筆直,更平坦。但是我並不恐懼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能活到八十歲;如今竟然活到了八十歲,然而又一點也沒有八十歲的感覺。豈非咄咄怪事!

我向無大志,包括自己活的年齡在內。我的父母都沒有活過五十;因此,我自己的原定計劃是活到五十。這樣已經超過了父母,很不錯了。不知怎麼一來,宛如一場春夢,我活到了五十歲。那時正值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我流年不利,頗捱了一陣子餓。但是,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我正在德國,我經受了而今難以想象的飢餓的考驗,以致失去了飽的感覺。我們那一點災害,同德國比起來,真如小巫見大巫;我從而順利地度過了那一場災害,而且我當時的精神面貌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期,一點苦也沒有感覺到,於不知不覺中衝破了我原定的年齡計劃,度過了五十歲大關。

五十一過,又彷彿一場春夢似的,一下子就到了古稀之年,不容我反思,不容我踟躕。其間跨越了一個“十年浩劫”。我當然是在劫難逃,被送進牛棚。我現在不知道應當感謝哪一路神靈:佛祖、上帝、安拉;由於一個萬分偶然的機緣,我沒有走上絕路,活下來了。活下來了,我不但沒有感到特別高興,反而時有悔愧之感在咬我的心。活下來了,也許還是有點好處的。我一生寫作翻譯的高潮,恰恰出現在這個期間。原因並不神秘:我獲得了餘裕和時間。在浩劫期間,我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後來不打不罵了,我卻變成了“不可接觸者”。在很長時間內,我被分配挖大糞,看門房,守電話,發信件。沒有以前的會議,沒有以前的發言。沒有人敢來找我,很少人有勇氣同我談上幾句話。一兩年內,沒收到一封信。我服從任何人的調遣與指揮,只敢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然而我的腦筋還在,我的思想還在,我的感情還在,我的理智還在。我不甘心成為行屍走肉,我必須乾點事情。二百多萬字的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就是在這時候譯完的。“雪夜閉門寫禁文”,自謂此樂不減羲皇上人。

季羨林: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誰躲得開呢?

又彷彿是一場縹緲的春夢,一下子就活到了今天,行年八十矣,是古人稱之為耄耋之年了。倒退二三十年,我這個在壽命上胸無大志的人,偶爾也想到耄耋之年的情況:手拄柺杖,白鬚飄胸,步履維艱,老態龍鍾。自謂這種事情與自己無關,所以想得不深也不多。哪裡知道,自己今天就到了這個年齡了。今天是新年元旦。從夜裡零時起,自己已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然而這老景卻真如古人詩中所說的“青靄入看無”,我看不到什麼老景。看一看自己的身體,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看一看周圍的環境,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金色的朝陽從窗子裡流了進來,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樓前的白楊,確實粗了一點,但看上去也是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時令正是冬天,葉子落盡了,但是我相信,它們正蜷縮在土裡,做著春天的夢。水塘裡的荷花只剩下殘葉,“留得殘荷聽雨聲”,現在雨沒有了,上面只有白皚皚的殘雪。我相信,荷花們也蜷縮在淤泥中,做著春天的夢。總之,我還是我,依然故我:周圍的一切也依然是過去的一切……

我是不是也在做著春天的夢呢?我想,是的。我現在也處在嚴寒中,我也夢著春天的到來。我相信英國詩人雪萊的兩句話:“既然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夢著樓前的白楊重新長出了濃密的綠葉;我夢著池塘裡的荷花重新冒出了淡綠的大葉子;我夢著春天又回到了大地上。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八十”這個數字竟有這樣大的威力,一種神秘的威力。“自己已經八十歲了!”我吃驚地暗自思忖。它逼迫著我向前看一看,又回頭看一看。向前看,灰濛濛的一團,路不清楚,但也不是很長。確實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不看也罷。

季羨林: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誰躲得開呢?

而回頭看呢,則在灰濛濛的一團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條路,路極長,是我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這條路的頂端是在清平縣的官莊。我看到了一片灰黃的土房,中間閃著葦塘裡的水光,還有我大奶奶和母親的面影。這條路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泉城的大明湖。這條路又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水木清華,接著又看到德國小城哥廷根斑斕的秋色,上面飄動著我那母親似的女房東和祖父似的老教授的面影。路陡然又從萬里之外折回到神州大地,我看到了紅樓,看到了燕園的湖光塔影。令人洩氣而且大煞風景的是,我竟又看到了牛棚的牢頭禁子那一副牛頭馬面似的獰惡的面孔。再看下去,路就縮住了,一直縮到我的腳下。

在這一條十分漫長的路上,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路旁有深山大澤,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風;有山重水複,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絕處逢生。路太長了,時間太長了,影子太多了,回憶太重了。我真正感覺到,我負擔不了,也忍受不了,我想擺脫掉這一切,還我一個自由自在身。

回頭看既然這樣沉重,能不能向前看呢?我上面已經說到,向前看,路不是很長,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我現在正像魯迅的散文詩《過客》中的那一個過客。他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走來的,終於走到了老翁和小女孩的土屋前面,討了點水喝。老翁看他已經疲憊不堪,勸他休息一下。他說:“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裡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況且還有聲音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那邊,西邊是什麼地方呢?老人說:“前面,是墳。”小女孩說:“不,不,不的。那裡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季羨林:人生就是一場拼搏,沒有壓力,哪來的拼搏?誰躲得開呢?

我理解這個過客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個過客。但是卻從來沒有什麼聲音催著我走,而是同世界上任何人一樣,我是非走不行的,不用催促,也是非走不行的。走到什麼地方去呢?走到西邊的墳那裡,這是一切人的歸宿。我記得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詩裡,也講了這個意思。我並不怕墳,只是在走了這麼長的路以後,我真想停下來休息片刻。然而我不能,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反正是非走不行。聊以自慰的是,我同那個老翁還不一樣,有的地方頗像那個小女孩,我既看到了墳,也看到野百合和野薔薇。

我面前還有多少路呢?我說不出,也沒有仔細想過。馮友蘭先生說:“何止於米?相期以茶。”“米”是八十八歲,“茶”是一百零八歲。我沒有這樣的雄心壯志。我是“相期以米”。這算不算是立大志呢?我是沒有大志的人,我覺得這已經算是大志了。

我從前對窮通壽夭也是頗有一些想法的。“十年浩劫”以後,我成了陶淵明的志同道合者。他的一首詩,我很欣賞: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復獨多慮。

我現在就是抱著這種精神,昂然走上前去。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做一些對別人有益的事,決不想成為行屍走肉。我知道,未來的路也不會比過去的更筆直,更平坦。但是我並不恐懼。我眼前還閃動著野百合和野薔薇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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