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大勇者的風度》

蘇軾在《留侯論》中,研究分析了張良輔佐劉邦的生平和他前後的作為,區分出了兩種勇敢,一種是逞強鬥狠的匹夫之勇,另一種則是大勇。這種大勇者,按他的說法是:“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甚大,而其志甚遠也。”就是說,具有大勇者風度的雄偉非常之人,由於氣節自高,胸懷浩然,世俗庸見不能使之屈合,淫威暴力不能使其曲躬,而以磊落坦蕩的所作所為成就一代風範,這才可稱之為大勇。


  中外史籍上,記載了不少這樣的“大勇者”,但這樣有過人之節的豪傑之士,由於所處人生際遇與歷史背景的不同,表現出的風度又是各有不同的。

  比如近代史上,堅決主張變法的譚嗣同的一生,就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悲劇。可以說在當時具有維新變法思想的仁人志士中,他所達到的民主意識的高度,已遠遠超出了同代人之上,他在《仁學》一文中說,“生民之初,本無所謂君臣,則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於是共舉一民為君。”“夫曰共舉之,則且必可共廢之。君也者,為民辦事者也。”在他看來,所謂“聖明天子”,無非是共舉“為民辦事者”,既然共舉之,自然也“可共廢之”。在封建專制如層層磐石重壓之下,譚嗣同竟有這樣犀利透闢的思想,真可謂石破天驚,如黃鐘大呂,震聾發聵。因此他在變法之舉中,比同輩人更為堅決、更為果敢,這是和他“挾持甚大”,“其志甚遠”密不可分的。但不幸,由於袁世凱陰險叛賣,風雲驟變,變法之舉終於面臨敗局。但令人感動的是當時他本來還是有機會逃亡的,甚至日本友人也曾勸他東渡,他卻斷然拒絕,並以決絕的態度,說了這樣一席話:“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幾句擲地有聲的話,氣貫長虹,而沉痛悲憤之情,更是溢於言外。他的“猝然臨之而不驚”的大勇者風度,是決心要以自己的血震驚依然麻木的世人,擦亮依然昏濁的萬千雙眼睛,他正是以自己的慷慨殉志,表現了大勇者的風度。

  明末十七歲的少年夏完淳則又不同,他從十四歲即隨父親起兵抗清,兵敗後父親殉難。他秉承父志,繼續投身抗清運動,新婚才三個月,即不幸被捕,押解到南京受審,面對洪承疇,他無畏無懼,痛斥洪的無恥叛賣,終於被凌遲處死。在獄中他給新婚妻子與母親各寫了一封絕筆書,兩信都情致宛轉悽側,對妻子與母親的關切感念之情,更是如絲如縷,如泣如訴,字字血淚,但是捨身取義的豪宕之氣,依然洶湧於字裡行間。他在《上母書》中寫道:“……兵戈天地,淳死後,亂且未有定期,雙慈善保玉體,無以淳為忘。二十年後,淳且與先文忠為北塞之舉矣!勿悲勿悲!……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父得為忠臣,子得為孝子,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事。大道本無生,視生若敝屣,但為氣所激,緣悟天人理,噩夢十七年,報仇在來世,神遊天地,可以無愧矣。”少年英豪,傾吐肺腑,語撼天地,完全是大勇者的風度,數百年後,讀此絕筆,仍不能不令人為之感慨動容。

經典散文《大勇者的風度》

  現代著名散文家陸蠡,在日軍入侵上海後,留守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後來遭到日軍搜查,並運走兩大卡車書籍。當時陸蠡正外出,本是可以躲避的,但他認為書店既由他負責,他有責任去捕房問個究竟,結果,被引渡到日本憲兵部。據一位曾與他同關獄中的難友說:“一次日本人把陸蠡提出去問口供:‘你愛國不愛國?’他不能違背良心,自然說:‘愛國。’又問:‘你贊成不贊成南京政府?’(指漢奸汪精衛政府)他說:‘不贊成。’又問:‘依你看,日本人能不能把中國征服。’他斷然回答:‘絕對不能征服。’日本人恨他態度頑強,誣他一定有政治背景,給上了酷刑,幾次提審,他決不改口,終於因受酷刑吐血而亡。”

  劉西渭(即李健吾)先生在論及此事時,曾深刻地指出:“他可以撒謊,然而誠實是他的天性,他的勇敢不含絲毫矯情。為什麼我們能夠最後保持勝利?正因為這個老大民族忽然迸出了這些信心堅定視死如歸的年輕人。古代希臘哲人蘇格拉底在被判死以前,曾為自己這樣申訴:‘我寧可照我的樣式說話而死,也不照你們的樣式說話而生。’”

  據說陸蠡是個口齒鈍拙,情感深斂,甚至有幾分羞怯的老實人,他天真而樸實,但在事關大節面前,他竟是如此鎮靜從容,義無返顧,毫不含糊,一個年輕而才華橫溢的散文家,就這樣慘死於日軍屠刀之下,但從他身上迸射閃耀的,正是大勇者不滅的光輝。

經典散文《大勇者的風度》

  近日見報載,歐美正在紀念二次大戰盟軍諾曼底登陸五十週年。這次為開闢第二戰場的登陸之舉,是給德國法西斯以致命打擊的戰略決策,當時指揮此役的最高統帥是艾森豪威爾將軍。據現在發表的回憶文章說,當時在決定登陸的時機上,是頗費躊躇的,天氣又極端不好,暴雨如瀉。據預報只有六月六日可能晴朗一天,統帥部內眾說紛紜。但是拖延時日,這次事關二次大戰前途的重大戰役秘密,就有可能被德軍識破,而登陸如失敗,其影響與後果則更不堪設想。在這重重嚴峻沉重的壓力下,艾森豪威爾思索再三,斷然決定於六月六日按照計劃,大舉出擊登陸。慨然表現出他作為統帥的無畏膽識與雄大氣魄。登陸終於一舉成功,為戰勝法西斯奠定了又一塊重要基石。但最令人感動的是,當決定下達後,艾森豪威爾並沒有因此平靜下來,因為此舉成敗,關係實在太大了,因此後來他在一張便箋上草擬了一篇新聞稿,以供必要時使用。他寫道:“我們的登陸……已經失敗,我已將部隊撤回。我在此時此地發動進攻的決定是根據能夠得到的最可靠情報作出的。我們的軍隊都非常勇敢和盡職,要說有什麼責任和缺點的話,全都是我一個人的。”(見1994年6月5日《參考消息》6版)顯然,這封信是準備萬一登陸失敗而寫的,從信中可以窺出這位率領百萬大軍的統帥內心的焦灼與不安,但可敬佩的是,萬一登陸失敗,他就要毅然將這重大的歷史責任全部由自己肩負起來,不怨天,不怨地,更不諉過於他人,即使是十字架,他也要一人承擔起來。這不愧是統帥的胸襟,更不愧為大勇者的風度。

經典散文《大勇者的風度》

  蘇軾在《留侯論》中分析:張良青年時,面對秦王暴政,曾求力士以鐵椎狙擊秦始皇於博浪沙,這是“不忍忿之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而後來受兵書於黃石老人,並數經老人“倨傲鮮腆而深折之”,使張良“忍小忿而就大謀”,終於思想上成熟起來,完成了擊敗項羽的大業,這方可謂之“大勇者”。由此可見,大勇者的風度雖各有不同,但他們正是由於志向高遠,以社稷國家興亡大事為己任,以憂濟天下為大志,方能臨事不驚,雖於生死之間,仍能慷慨從容,舉重若輕,鎮靜自若。中外史籍所載大勇者的事蹟燦若星辰,正是他們構成了人類不斷進取的脊樑。

  1994年夏

  選自《隨筆》199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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