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畫人物不逼真,比西方畫差?範曾不高興,畢加索都反對

許多朋友平日翻書籍、逛畫廊、觀展覽,總會覺得自家傳統的人物畫不大行。這樣的抱怨,這樣的意見,自民國以來就很盛行。所以不滿,主要是覺得中國畫“不逼真”,“畫的不像”吧。

中國畫,畫人物不逼真,比西方畫差?範曾不高興,畢加索都反對

武漢畫家冷軍的超寫實自畫像—最大特徵是“像”

太多人以為,中國傳統人物畫,遠不如西方人的肖像畫,極其寫實,極其立體,極其逼真,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確實,我們認真想一想,似乎也真的從未瞧見哪副古代中國畫,人物畫的“像”的。中國畫確實不大注重形體,在寫實造型、透視光影等技法上,明顯不如人家嫻熟。

是以,常見什麼孔子、達摩、康熙,什麼“清明上河圖”、“大觀園寫生卷”,那裡面的人物,論像的程度,與西人比起來,簡直面目模糊到慘不忍睹。進而,不少朋友就困惑,甚至自輕起來:這到底是怎麼了,中國畫裡何以缺少素描、寫實之類,用毛筆畫人像就那麼困難麼?

我自己覺得,這種厚彼薄我的感覺,之所以會產生,主要還是對於某些藝術理念,未免隔膜了。可以說,中西繪畫及其人物畫之分歧,核心在於藝術理念就有分野。寫實造型也好、透視光影也罷,完全就是這一理念主導下的技法取捨,不好倒果為因,簡單直接地搬來作為判斷中西人物畫優劣的依據。儘管,所有繪畫,從根底上論,均是視覺藝術,都是靠雙眼作為媒介去觀看的,國畫也好,西畫也好,都無法脫離“色彩”與“形狀”這倆媒介獨立存在。

中國畫,畫人物不逼真,比西方畫差?範曾不高興,畢加索都反對

▲北宋《清明上河圖》裡的人物像

籠統而言,西方畫的確更看重“形似”,而中國畫,特別是人物畫,中心旨趣則放在“傳神”。大概也因此,即便是到了當下,一般大眾還是會很讚賞冷軍那般照相機式的超寫實,而看何家英這類國畫出身的名家的人物畫,會感覺茫然吧。

儘管,何家英先生這樣的,論技法已經很“工筆”,論取法已經很“西化”了。這是中國畫很尷尬的地方。


其一,一般而言,中國畫的作者,基本都是文人士大夫,他們畫畫只注重主觀情緒與意識的抒發,不是很在意什麼“真實感”。他們會覺得如此格調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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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所畫鄭板橋

以前中國畫家,姿態就與西人大異。每每畫前,早已“胸有成竹”,早就“意在筆先”,壓根不會也背個書包,跑去泰山、徽州寫生,更不會花銀子去僱個標緻的模特,對著描摹啥的。中國畫,多是往昔中國文人們,學有餘力時,躲在書齋內的遣興而已。

他們之所以要“遊於藝”,所尋求的終極宗旨,是能夠如莊子所鼓吹的,“技進乎藝,藝進乎道”。在他們觀念中,無論畫啥,若一心求其形似,就還陷在“匠”的層面,是極其“下流”的操作法則。按範曾《中國畫法研究》所說,“中國畫是哲學的、詩性的和書法的”,“我們談中國畫法必須從形上之學開其端,否則終身勤於斯而不聞道,始於渾噩,終於渾噩”。他們很傲嬌,根本不屑“形似”,是以他們畫人,和西方同行始終不在一條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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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壇宗師沈周、陳洪綬、任熊的自畫像

自古以來,中國畫家們,在學習中、在創作時,最耳目能熟的名言,也最念茲在茲的言語,大概就是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了。這是中國畫家們共享的“武林秘籍”與“口訣大法”。用現在的大白話來講,中國畫追求的,並非是去復刻風景亦或人物,將現實人與物本本源源地移至紙面上來這麼直接。而是說,更加重視所聞所見的感受,與聯翩而來的想象能力,以期能使所畫的人與景都煥發生命感,能傳達所畫者的思想情緒,進而也讓欣賞之人也同樣能感受到這些意念,引發共振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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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達芬奇雕像

也就是說,對於傳統中國畫家來說,極端寫實可能並非難事,可是在這些清高的藝術家們看來,繪畫乃是創造性的藝術,是一種業餘高雅愛好,畫來的用意無非把玩,亦或與友人交流,畫什麼都不是為了復原,更不是為了謀生。西方很早就有職業畫家,名咖幾乎都充任過,可在中國歷史上,此類名家卻是絕對找不到的,偶有一二也必是不入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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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47前後,古希臘雕像《命運三女神》,現藏大英博物館

早的完全不用提了,到了帝國晚期,像鄭板橋、金農等“揚州八怪”,“市場經濟”意識都已經是最強烈的了,但他們主業,也是作家,是官員,只是偶爾以畫與達官貴人作點“禮尚往來”而已,連“賣”字都不會出口。中國文人,絕不會自居“專業畫家”,也不願意被人稱為畫師,那是一種冒犯。

比如,明代唐伯虎,失掉體制內身份不得已賣幾張畫,成天哭哭啼啼的,也並非因為窮,而是覺得賣畫是“賤業”,很丟人,很可恥。再比如,宋時最牛氣的畫家李成,某次有皇室中人託人求購其作,他不但不受寵若驚,竟然還破口大罵,認為自己聲譽給糟蹋了。李成的孫子後來當了官,更加極端,乾脆將乃祖流散出去的畫全部買來,一把火燒掉。他覺得祖父是個畫家很不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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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梁楷《太白行吟圖》

因此,無論是地位、意識、宗旨亦或技法,古代中國畫家都與西方畫家不大相同。這種現象,往後千年,更不見“合流”,直等到民國才改觀了。


其二,具體而言, 傳統的中國人物畫,更留心的是“傳神”二字。中國人物畫作者,滿心期待的,是能與欣賞者冥契感應,即便是“蕭條異代不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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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北方人民的奇異畫風

所謂“傳神”,顧名思義,就是要傳遞出被畫之人的精神氣質。這種“神”,是每一個個體的人,都獨有的模樣、狀態、神色乃至風度。這思路是理性的:世上沒有人的相貌是絕對一樣的——即便是雙胞胎,更找不出精神氣質完全雷同的人。國畫的中人物畫,基本上不崇尚惟妙惟肖地描繪出一個人的“形”體,“連累”所及,連工筆畫都算是偏流一派。遺形取神,才是傳統中國畫,以及人物畫的理念精髓、技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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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畢加索問張大千:我真不懂,你們中國人為啥要來西方學藝術?

確實,人的精神、氣質等,是屬於內在的東西,玄虛而無法實指,也是不大可能透過形似來表現的。舉個例子:“畫聖”吳道子,人物畫大師,年輕那會,作“京漂”混跡長安。窮困潦倒時,為了掙些外快,常給寺廟畫壁畫。據說,他受託畫過《地獄變》,這個佛教故事中的人物畫題材。別家畫這個,總愛把鬼神儘量坐實畫,但他不是,他一心描繪出來的,是地獄的氣氛,與人物的猙獰感,以至於有以殺生為業的屠夫,見到後不由自主跪拜,立志改換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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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畫家筆下的“地獄變”屏風

可以說,諸如此類中國人物畫,也不是一概摒棄“真實感”,而是畫者極盡所要塑造的“真實感”,並非形體、形態上的“真實感”,而是情緒、氛圍、精神上的“真實感”。諸如鬼神的殘酷、地獄的慘狀等等,單從技術上來看,其實也根本無力僅就形似的真實就能完美傳達出來的。要說中國畫相較於西洋畫,有什麼高明的地方,這就是核心之處。按宗白華的說法,中國畫一開始就有意超脫刻板的立體空間、凹凸實體及光線陰影,是以其畫法乃能筆筆靈虛,不滯於物,為物傳神。這一點,也是《畫語錄:聽王季遷談中國書畫的筆墨》那本書,反覆強調的精微意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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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季遷,1906~2003,蘇州人,當代最知名的中國畫收藏家

這些,若論起思想淵源所自,當與中國人物畫的主體為“文人畫”最密切相關。中國文人,藝術理念上幾無一不受禪宗、道家的思想薰陶,佛道兩家不約而同的、形而上的“遺形取神”思路,會很自然地生根而為他們的中心意識。因此,他們始終擇善固執,認為繪畫的核心,並非是“形似”,只有在此基礎之上為人物呈現出生命也神魂,方可算得上“上乘”之作。宗白華名作《論中西畫法的淵源與基礎》早有提示說,中國繪畫六法中的“骨法用筆”,主旨就是要運用筆法,捕捉物的骨氣以顯示生命動象。所有人推崇的所謂“氣韻生動”,就是骨法用筆的目標和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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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家宗白華,曾從人體雕塑入手,探討中西畫法異同

而西方藝術家,自來都是希臘哲學的“兒女”,是蘇格拉底、柏拉圖這些先哲的信徒。柏拉圖認為,藝術之本質在於摹仿,藝術之魅力體現在真實,這種核心理念,對西方藝術家而言,幾千年來都是籠罩性的,人物畫追去形似也就順理成章了。到了15、16世紀的“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理念遠承古希臘立場而更滲進近代傾心自然、陶醉現實的精神,“真”與“美”,遂成為兩大目標。是以,像15世紀的西人達芬奇,為了人物像更逼真,不僅親自搞解剖,甚至瘋狂地跑去盜墓,這種較真和想法,放在西方文化背景以及人物畫脈絡中很好理解,而中國畫家絕對不可能這麼幹,也鄙視這麼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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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人《倪瓚畫像》

不妨再舉一個有名的歷史故事說明:話說唐時名將郭子儀,曾請彼時兩大名畫家周昉與韓幹為他女婿趙縱畫像。畫成,眾人均覺不錯,難分優劣。郭子儀自己,心中有所偏愛,可又說不清道理來。有一日,其女歸省,郭子儀請她評判。他女兒略一沉吟,即說周畫最好。理由是,韓幹所畫只是“像”,“空得趙郎狀貌”,而周昉卻能兼得趙郎“性情言笑之姿”。郭子儀聽後,撫掌嘆妙。

後世論古代人物畫的,常搬這個往事作例,認為郭女是真正懂畫者。而該例子也的確可形象說明,傳統中國人物畫真並不太在意“形似”,更介懷的是人物的精神特徵。所以,歷代中國人物畫家畫人,多在形上含糊籠統,所念茲在茲的,是畫出人物的性情、氣質乃至風神。這也就可以理解,何以對於多數中國畫家而言,人物的臉部處理,是最費神的,而其中雙目如何畫,又是最具難度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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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自戀狂人梵高的“自拍照”

說到這,大概也能說明順帶而來的另一種中西微妙:中國傳統,對於畫家的德行人品、為人操守要求會很高,認為畫者如果本身修持不過關、人品不夠好,是連“道”的門都摸不著,那他的畫格調肯定不高,是因人廢言廢畫;而西方人對自家畫家則從不介意這些。比如畢加索、達利諸位大師,按時下道德標準,為人就挺“渣”的,可西方人照樣推崇,捧到上天。這裡面的互異,實在不單單只是中西繪畫工具差異所導致,而是趣味與情志要求上,就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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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勃朗《蒂爾普醫生的解剖課》,1632年,170×217cm,現藏荷蘭海牙莫里茨皇家美術館

也因此,就我本人觀感來說,當下的範曾先生,號稱中國畫中的“人物畫大師”,可我總很難被get到。何以故,其實傳統潛意識是可以解釋清的:畫者自各都沒啥正氣,如何有能力驅使筆下人物也元氣滿滿?


其三,再平心而論,與西方盛行人物畫的風潮比起來,得坦白承認,我們傳統中國的人物畫這一項,應該說的確沒那麼發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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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齡畫像

傳統中國畫,論主題、論題材,大宗的始終是山水、花鳥等偏靜態之物。筆觸所及,喬木風景、宮殿樓宇、翎毛走獸、天地花木,無不匯聚於宣紙之上,可偏偏人物畫從來都比較受冷落。比如,我們看宋代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不難發現,畫卷中生活場景如此真切,可涉及到人物時,面目往往模糊,有似今天的漫畫。

對於寫實的人物,中國古人,似乎都有意避開。這一點緣由,我們好像也不難推測一二:實物的“形似”是不難描摹的,可是人物的“神情”卻是高難度,大體只可意會難以筆傳。也因此,在古往今來國畫家們的認知裡,只怕多數都會認為人物畫其實是最難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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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景呂,中國首位自拍達人,自拍60多年

我們可以看到,歷代以來的中國畫,專門的肖像畫,論數表面上似雖也不少,可若比之山水之類,就已經很不如了。人物畫,無論縱向比較山水畫,還是橫向比擬西人的肖像畫,不能不說,委實沒有那麼發達。即便是到了當下,中國國畫家們,也多是長於山水、翎毛、花卉一類,人物畫此道還是相當式微的。那些還用傳統國畫技法來畫人的,就更是戛戛難尋了。這不是示弱媚外,滅自身威風,得閒逛逛畫展,走走瞧瞧,就一目瞭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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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曾論中國畫的文章,還是值得一看的

而且,流傳下來的中國畫中的人物畫,多半還都是“不入流”的民間什物。進入現代以前,在還未有照相機的時代,那些籍籍無名的中國民間畫家,賴以為活的生計,就是到處給人畫像“寫照”。我們如今逛各地古董市場,亦或舊貨攤點,看到最多的人物畫作,差不多也是這類來源吧。

論起藝術價值,其實也多是不高的。這些畫中的人物,大都正襟危坐,穿戴華美,雷同感極強。何以故?因為此類大部分人物畫,均是畫師早預先把軀體、服裝之類提前畫好了,一旦有生意上門,他們都不用對著臨摹,只需替主顧畫個頭像,剪下來安裝上即可,真如零件組合一般——看來,範曾先生的“流水線”操作,實古已有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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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明白這些個事,我想,大概也就多少能明瞭一點,中西人物畫的某些區別所在了吧。中國畫的人物畫,比起西方肖像畫來,很“不逼真”,根本就不是優劣之分,而是中西藝術的核心旨趣就有分野呀!

中國畫,有自己特殊的理念與作風,我們既要虛心學習人家長處,也可無需“舍卻自家無盡藏”,妄自菲薄為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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