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奶奶的零散記憶

奶奶去世再有一個月就滿三年了。想到這裡,忽然有一種想要訴說的衝動。

關於奶奶的零散記憶

在家鄉,老人去世後,按照風俗,子女要在五個“七”、一個“百日”、三個“週年”的日子裡,組織親人們在一起,舉辦一系列的紀念活動。從老人離世那天算起,滿七天算一個“七”,依次稱作頭七、二七直到五七。滿100天時,稱作“百日”。滿一整年稱作“週年”,依次是頭週年、二週年、三週年(又叫“過三年”)。相比較來說,在同類別的紀念活動裡,五“七”和三週年會操辦的隆重一些。

“頭七”這七天,兒孫們每到傍晚的時候,都要到新墳上去“打怕”:拿一個盆,用木棍在上面敲打。敲一下,喊一句——如果是孫子給爺爺“打怕”,就會說:“爺、爺,你嫑怕,你娃來給你打怕!”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給去世的老人壯膽。兒孫們擔心老人新到那邊,人生地不熟,於是用這樣的方式陪伴他一段時日,免去他對陌生環境的恐懼。

二“七”、三“七”和四“七”,也叫“空七”,至親的人到場即可,其他親友隨意。只有到了“五七”時,關係較近的親戚大多才會到場弔唁,進行再一場送別。這四個“七”的日子裡,兒孫們都要去請老人回家——上墳、燒紙、請魂。

每過“七”那一天,天剛黑,就會有一支由族裡的子侄孫輩組成的隊伍,從家裡叫著到墳上,再從墳上叫回來。領頭的那個會掌一盞燈,既給自己照亮,也給老人引路。小時候,我一直難以理解,為什麼那些人拉著腔調喊著去世的親人,卻沒有一滴眼淚?難道真的人走茶涼,走走過場麼?近些年才慢慢明白,在這時候,斯人已去,在世之人早已無力迴天,願意叫著哭著隨個人心意。因為請魂的主要功能本就不是給在世的人排解離愁別緒。

過前兩個“週年”,也是少數至親到場。到了“三週年”,這是人過世後最大的、也是最後的一個祭奠儀式。也就是說,在風俗裡,“過三年”意味著真正意義上和親人告別。原因大致在於,在這之前的三年裡,有了親人們的各種祭祀和節氣迎送,過世的人應該適應了那邊的生活,在世的親人也就可以安心了些。因此,“過三年”時,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要到場,參與這最後一場隆重的送別儀式。這對主事的子女來講,是不亞於喪禮的一場大事。

大概是意識到這種真正的離別即將到來,讓我忽然發現三年前那一場喪禮,於我而言,僅僅是一個懵懂地儀式。當時的我只管傷心,卻沒想到說“再見”。

關於奶奶的零散記憶

奶奶是自然衰老、無疾而終的。儘管她從我記事起直到八十九歲去世,期間各種小病不斷,可是每次病癒後,她還是那個大嗓說話、脾氣剛硬的老太太。只是隨著壽數愈高,精力慢慢衰減。她大概也意識到歲月不饒人,因而,在生命的最後幾年,雖然碰到事不由己的情況越來越多,但是她大聲地吵鬧卻慢慢變少。有時僅僅是小聲忿忿地報怨幾句,罵罵子女。再後面的時日裡,外界對她的影響慢慢變少,她的意識逐漸模糊了。

奶奶的飯菜一向是我媽根據她的口味給她單做的,飯量根據她的喜好習慣調整,做好晾溫了再端給她。她在飲食上是很挑剔的。每次端來的飯菜,她會先嚐一小口,然後就是“再來一點點鹽”,或者就是“辣子這麼多的”,要麼乾脆就是“舀這麼多的!來,給你倒些。”也有時候確實不合胃口,她定是嘗完就讓端走,那麼她這一餐的食譜就要調整。她一直堅持太涼的不能吃、太熱的不能吃,每頓都不吃得過飽,也不會因為忙或累少吃一餐。

這種對飲食的節制和規律,大概也是她雖然生了八個、養大六個子女,一生吃苦卻仍然活到八十九歲高齡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年農曆六月初六,她在睡夢中去了。幫她穿壽衣的時候,我摸到她的臉上溫熱柔軟的皮膚,心裡想著:明明是好好的人啊!這就不會再跟我說話了嗎?即使是緩慢遲鈍地反應也不會再有了嗎?這個炕上的涼蓆不必因為她而四季鋪就了嗎?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媽媽提醒我,不能讓眼淚滴到她身上。

入殮時,我端著酒杯給她“洗臉”,發現她的臉頰上有一個黑色的小顆粒,於是用棉籤輕輕地撥動著,要去掉它。周圍的親人看到我的反覆動作,緊張地輕聲提醒我:“輕輕的,千萬不要用力,小心把皮膚擦破了,擦一下就是個意思,不用真的洗。”可是我都看見了,怎麼能讓她皮膚上留有異物呢?當我的手碰到她又冰又硬的臉龐,當我知道她那微張的、掉了好幾顆門牙的口已經很難閉合,當我還要理智地堅持不能把我滾燙的淚水落在她的臉上和身上,我咬咬牙努力地用眼眶為淚水築起堤防,然而終究,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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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一生脾氣硬,嗓門大,性格大方爽利。她是清晨去世的。按照習俗,從人去世後開始報喪、採購等各項準備工作開始,整個儀式持續到下葬後招待完親友算事畢,總共要三天。無論老人是早上8點和晚上8點去世,去世當天都算一天。所以就有鄰人說:"這老太太一輩子大方,連老(方言裡是“去世”的意思)都要讓人吃整整三天呢!”奶奶生長於地主家庭,是家裡的長女,十幾歲了還像小孩子一樣被長輩嬌寵著,長大後嫁到了先被定為地主,平反後才被定性為富農成份的婆家,不可免避地經歷了那一代人的各種災害苦難(包括在文革中被沒收財產家當等)。雖然過了那麼多年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但是她做飯卻經常會有富餘。小孩子們總被她鼓勵多吃。她常說“吃不窮,穿不窮,料理不到才會窮”。之所以常常做飯富餘,她的理由是:只要家裡有,就決不能讓人吃不飽。即使飯做多了吃不完,也是乾乾淨淨的,下頓照樣可以吃。不然的話,一旦有客人,會顯得這家人多小氣!後來,她的兒媳婦們做飯也經常富餘。這,大概就成了家風。

不同的是,奶奶吃完飯,飯碗必然被她用饅頭擦的白白淨淨、一滴湯汁也不剩,菜盤子也被舔得幾乎免洗。這些也成了她嘮叨媳婦們總是剩飯的資本:吃飯不能剩,剩了不能倒掉。擇菜只需掐掉黃色的乾枯部分,而不要把大片綠色葉子連帶著一起擇掉。穿衣服要縫縫補補,即使補丁摞補丁,只要沒有破就可以穿。有沒破的衣服,就不需要買新的。所以即使她做裁縫的侄女,給她做了好幾件在我看來非常漂亮的衣服,也被她壓在箱子裡好幾年之後才穿上身。以前的生活習慣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裡,我已經找不到清晰的例證了。大概是她真的老了,已經無法再堅持以前習慣了,懂得了妥協與自知。人說懂得妥協與自知者長壽,我想,奶奶就是如此。

我總覺得在語言上,我們這些新一代與奶奶的功力相比,簡直就是“小沙彌”與“掃地僧”的差距。有一次聽到別人說哪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家長正在為學費作難時,她感嘆了一句:“考不上了使不得,考上了了不得,上不了不得了啊!”我在旁邊聽到,不禁對這句有趣的話思考了半天。我時常為聽到她口中的非常有趣有哲理的話而欣喜,只是我後知後覺,當我意識到這其中的美妙之後,也曾想著把她的妙語記錄下來。可是最終只記了一句:“(病痛)來是猛虎,去是綿羊”。

後來的她,話越來越少了,沒得記錄了。那些記憶裡的兒歌:“月亮爺,丈丈高,騎白馬,拿大刀,殺個羊,羊沒血,殺個鱉,鱉沒油,殺個鴨娃兒呼嚕嚕。”還有教小孩子們排排坐時的“點,點,點籮眼,籮眼響,錐子攮,攮過誰,誰做賊。”還有勸著小孩子們吃飯時的“籮籮篩篩吃麵面”,都是在我們小時候,奶奶陪著我們做遊戲時教會我們的。

她對小孩子們很寬容,記憶裡不曾有她打罵哪個孩子的場景。遇到小孩總是很熱情。還記得那年在北京,她坐在輪椅上,在大會堂旁邊的廁所門口和一個三四歲的小朋友玩笑:“這娃長得心疼滴!你跟我走、回我屋去不?”那小朋友大概也聽不懂陝西話,只是好奇地張望著這個滿臉皺紋、說話怪怪地老太太。

在她精神尚可的年月裡,她屋裡時常熱鬧充盈。平常日子裡,媽媽怕奶奶一個人孤獨,總是要求我們在奶奶屋裡陪聊。所以從小我們就養成每晚在奶奶屋裡聚會的習慣。過年過節過壽,子女孫輩們都聚集在她那裡,冬天擠熱炕,夏天搶涼蓆,她那個三十年的炕一直就沒閒過。她願意與大夥說笑,聽聽也高興。也有時候聽著別人說煩了,嫌鬧騰大了就會趕人走。

她從不壓抑自己的感受,高興就笑,不高興就說。她心中無事,小病就打不倒。

她總是很熱情。碰到熟人非得大聲地招呼著不可,常常離得遠遠的她就喊著說說笑笑。在我的記憶裡,她回孃家時,總是在走路的過程中停下來和人聊天,而且要聊很長時間。一段三、四百米的距離,總是被她走得那麼長。我們這些孩子反覆走過好幾遍再找她,發現她還在原地和路邊的親友說個沒完。

她的子女也多繼承了她自信熱情的性格。她也有發脾氣的時候,而且一發脾氣就大聲地罵,嘴上從來不認輸,氣勢總是那麼盛,即使是面對我的爺爺。但是我明白,她是愛他的

關於奶奶的零散記憶

爺爺和奶奶關係不太和睦。聽說年輕時常常打架。在我印象中,她大概六十多歲就和爺爺分開,跟著她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爸一起過活。從此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大多數時候,我都睡在她的炕上。記得當時她是哭著來的,坐在我家後院的石頭上哭著,說是和我爺吵架了,不想住老屋,要搬下來住。鄰居們勸說著,我站在旁邊,只覺得她的哭罵聲很悽慘也很氣壯。此後我的記憶裡,任何情況下,只要有人提起我爺爺,她一定是以“那老鬼”相稱。直到我爺爺去世後隨曾祖父母埋到了南邊的崖上,“那老鬼”就變成了“南崖上那老鬼”。她說他不做好事,而且是沒做過一件好事。

有一次不知是在和誰說話,她說:“那老鬼可有兩個優點,一是從來不在屋裡抽菸,二是出門從來不讓人給他收拾東西,他自己就準備得停停當當的。”我聽到後既欣喜又驚訝,當即就問她:“婆(我們當地把奶奶稱“婆”),我這可是頭一回聽你表揚我爺呢?!”她立即收回了略帶驕傲的表情,訕訕地小聲嘟囔著什麼,我從她臉上竟看到了一絲羞澀。

“他常說‘六月出門要防臘月雨,伏天出門莫忘帶棉衣‘”,這句話應該是她對他思慮周到表示的讚賞,是我聽到的她對他的第二種表揚,平淡的語氣中,總是透露出欣賞。這些是我對她誇獎我爺的僅有的兩次清晰記憶。事實上應該還有,只是大約因為我沒聽到或者記不太清罷了。

小時侯夏季農忙,所有的大人和有些勞動能力的孩子都在場畔裡忙碌,深夜很累很困了,我跑到廚房裡溜達,喝了口涼水,看到案板上已經切好的麵條,和奶奶正在拌的涼菜,於是捏了一根菜邊往嘴裡放邊說:“讓我偷會兒懶!”奶奶看了看我,並沒有制止,只是說:“你偷誰的懶呢?偷你爺的還是你大(“大”在當地是對“父親或者叔父”的稱呼)的?用現在的表情包表達,我當時該是額頭邊兒上三道黑線直立,扭頭就跑出去了。

我模糊記得,她對他正式的非正式的表揚,次數極少。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愛他的。因為,愛的反義詞不是恨與怨,而是淡忘與漠視。之所以糾結,是因為那放不下的情感,這份感情裡有對年輕時被人稱為“才子”的他的欣賞,有對他經歷過那些她沒有見過的世界的嚮往,還有幾十年生養六個子女的風雨同舟和患難與共。

現在他們都去了另一個世界,去那邊的時間相差了近二十年。或許在那裡,因為這樣的年齡差,再見面也許不會吵架了吧。

奶奶三週年的日子就快到了,我只能用這簡單粗糙的文字,記錄下這些記憶長河中的點滴,因為我怕隨著時日的推移和生活的變遷,這些關於奶奶的記憶,在腦海中隨風而去、逐漸淡遠。我也曾多次深入細緻地思考:人生一世,最終留下些什麼最難割捨呢?

我想,只有懷念吧。

我是淺淺言,一個用心感受生活的職場人,願與你分享更多生活與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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