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沈大成:筆下世界像達利的畫,曾預言了疫區魔幻的生活


作家沈大成:筆下世界像達利的畫,曾預言了疫區魔幻的生活

本刊記者/毛翊君

街區四處裝著感應噴頭,隨時監測人群密度,然後計算出合適的頻率,把消毒藥水盡最大可能地噴灑到每個人身上。這樣的噴灑,會出現在人們等交通信號燈時,也可能在餐廳吃飯的瞬間。新一代人在這淪為疫區的城市裡,成長為青年。

還有神出鬼沒的針頭,從牆體、桌椅甚至是樹幹間冒出來,有個聲音說,“驗血,請不要動。”無人駕駛的警用醫療車忽然衝過街區,把驗血不合格的人抓走。感染者被機械裝置牽制住,被送去哪裡,將如何處置,人們不得而知。

作家沈大成在小說中,寫到不斷變異的病毒,以及在其間生存的人。這篇名為《盒人小姐》的小說是她幾年前寫的,如今讀來,別有一番感觸。70後的女作家沈大成一直在文學刊物《萌芽》上,經營著“奇怪的人”專欄,寫奇奇怪怪的故事。故事附著在真實的社會里,人物是普通又庸常的人,情節的走向會超乎常理。

她會去構建虛假空間,16個諸如此類的故事,集合成了她新的短篇小說集,她起名叫《小行星落在下午》。她覺得下午是會發生奇妙事情的。在上海的文學圈,她是一個嶄新的名字,跟圈子保持著某種距離,但已經憑藉兩本書中難以名狀的獨特風格受到關注。作家朋友btr為她的寫作找到一個分類——“造景文學”。曾有人把她作品定義為反烏托邦或者科幻,她都不太認同。她怕這樣的定義不嚴謹,產生冒犯。確實很難用既有的術語概括她的文學風格,超現實主義?荒誕現實主義?都不準確。

那些小說裡有一點達利式的夢境、一點卡夫卡式的困境,同時具備古靈精怪的清淺妙想,以及底色裡四處瀰漫的無盡悵惘。她的作品像一個惡作劇,又同時是一首悲憫的詩。

就像沈大成這個筆名,來自於上海一個糕點品牌,又像一個無聊本分的中年男人的名字,其中卻藏著一個每天奇思的女作家,寫邏輯的迷宮,現實的變形。而她自己,則在平凡無奇的日子裡,奇怪又自洽地生活。

偏差5度,是能夠接受的虛幻

近些天,沈大成沒有去《小說界》編輯部上班。疫情讓她只能待在家裡,也有些無心寫作。多數時間她都在刷新聞,焦慮感停不下來。

那篇關於疫區的故事《盒人小姐》,沒有這麼具象的恐懼。主人公在憂愁自己的愛情,因為喜歡的女孩忽然把自己的身體放進了一個透明的盒子裡。這需要通過一個植入手術完成,此後身體和盒子就永遠成為了一體。這是金錢才能換來的保護殼,一種身份的象徵。沈大成想到的是,盒裡盒外成為兩個世界,在這個社會環境裡隔閡了人與人。另一個靈感的源頭,是現實中無處不在的攝像探頭,讓人們在城市裡無所遁形。

她創造的人物幾乎都沒有名字,場景基本是現代都市,分不清是什麼樣的國家,似曾相識又有些陌生。在設計裡,她想讓一切變得普遍化,去掉特別的標籤,就像調取了各個城市的中位數。她曾經聽同事講述夢境,表述裡只有人和人的關係,沒有任何具體的信息。她發現,這個方式可以讓任何一個地域的人都無障礙地理解故事裡的場景。

2005年,她的第一篇微小說登上《上海壹周》。她用“沈大成”的筆名,寫了一個名為《時間的灰》的故事,講一條小巷裡有一個很小的店,賣不同年份的灰,這像是不同年份的香水,顧客買回去可以嗅出那個時代獨有的味道。

編輯跟她說,這種“都市聊齋”的題材不錯。沈大成用自己的理解去寫城市裡奇怪的事,好多年過去,她始終這麼寫著。她發現自己好像不喜歡寫特別真實的故事,即便寫,也要加一個奇怪的夢。不扭曲一下現實,她是不舒服的。她相信,以後也會只喜歡這樣的超現實。

在那之前,她一直是上海小職員徐曉倩,喜歡看拉美文學。她偏愛的作家都是些年紀較大才開始正式寫作的人,比如波拉尼奧。她也欣賞馬爾克斯,覺得每一句話都像榫頭一樣,精準地銜接前後文。她還著迷以大海為背景的小說,總是會翻看《白鯨》,還有《老人與海》《汙船》。

這兩年,她被波拉尼奧的《2666》和亞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遊》吸引。她意識到,科幻小說對自己有很大的影響。她為此嘗試了寫非人的故事。比如,有四隻腳的天橋,忽然有一天拔腿就走,各個部門想辦法追蹤,看它去幹什麼。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使用一套自己琢磨出來的方法:先設想一個和自己所處的世界基本一致的地方,然後調整一點數值,讓社會的方程式錯亂,之後就誕生了為這些漏洞重新找回平衡的人。她熱衷於讓他們制定新的社會公約,當新秩序和舊法則交匯時,一個故事由此發生。

幸運的是,這個辦法屢試不爽。從那時候開始,她沒有寫廢過什麼,甚至有時覺得,這讓她變得懶惰,似乎能按照這樣的公式得到無窮盡的故事。可故事日益生長成相似的樣子,這也讓她開始謹慎。

她仍然偏好重置數值,但又不喜歡漫無目的又不真摯的虛幻。她確定,僅僅偏差5度,是她能夠接受的虛幻。

在這個偏離的世界裡,沈大成創造理想的肖像——人物有謀生的工作,分配收入時精打細算,在建立新的人際關係時會有些緊張;他們有主見,又不依據主見行事,因為妥協更方便;並且,常在新時代獨自懷舊。她希望,“他們的智力達到了既能夠認清處境,也理解自己的程度。”

她曾請作家朋友俞冰夏寫了一篇書評,評論自己的小說《閣樓小說家》裡主人公的小說。俞冰夏很認真地完成了。俞冰夏說,這世界上的作家大抵分三種,一種是出於對自己的愛而寫,二是因強迫症而寫,第三種則是為了崇高的幻想。在這評論中,沈大成重新認識了自己筆下的這個遁世者——是同時平均地擁有著這三種樣貌。俞冰夏把作品中的人物評論出了真實感,在沈大成讀來,是“用‘根深蒂固的懷疑論者’的論調嘲笑了一些真的作家”。

奇怪的普通人

沈大成一直生活在上海這座城市,年復一年地重複。像計算機的程序指令,小學、中學、大學,上班,換了三份工作。她習慣了按部就班的生活,有點想不起自己學生時代的事情,好像並無大事,乏善可陳。甚至忘掉自己曾經是個班長,還是一次同學謀劃聚會時提起來。安靜、害羞,沒有什麼特別的,是她給自己的定義。

學生時代,她從來沒想過寫作,也沒有真正嘗試過。她喜歡看武俠小說,還有《三個火槍手》一類的小說,冒出過寫打打殺殺故事的念頭。她的父母都曾是公司職員,她印象裡,母親年輕的時候,常常跑到福州路的新華書店買書看。而父親會從單位圖書館帶回很多書,有時會說出“我喜歡孤獨”的話。這些讓她覺得,文學是那個年代的日常狀態。

從上海大學工業管理專業畢業後,她沒有想好做什麼工作。廣告公司在招聘,她順利寫出一套產品文案,成了一名職員。有十年的時間,她不斷琢磨產品,像是一個思維訓練,冒出很多奇怪的點子。

但她總是設想極端的壞情況——文案工作可能會越來越邊緣,四十歲如果還是如此,價值何在,為此焦慮不安。2003年的時候,SARS暴發,老闆跟他們說,要麼裁員,要麼減薪。她覺得漫長的未來變成了威脅。

兩年之後,她開始給《上海壹周》寫專欄,每週或者兩週寫一篇800字的小故事。那時,周圍的同齡人都在討論現實生活,柴米油鹽、生兒育女,而她總在想象一些奇怪的虛幻的事,她為此產生了羞恥感。

責任編輯項斯微看著她的筆名“沈大成”——這是一家上海糕點的名字,而項斯微喜歡這家店賣的雙釀團,把這個作者也想象成了這個樣子。見面之後,卻是一個瘦高的女人立在面前,風一吹過,褲管會像旗子一樣鼓起來。

徐曉倩這個本名有一種標準制式的女性化,在現實的男權社會里總會遭遇某些固有的偏見。她自己愛吃沈大成的黑米糕,發現這名字不錯,像個男性,寫作的時候啟用了這個筆名。

幾年後,《上海壹周》要招聘一個編輯,問她是否願意,她說好。進入報社工作,身邊的人都在寫作,討論文學作品、寫書評,創作變成一種日常,那種羞恥感才從她心裡消失。

沈大成成了坐在項斯微前面工位的同事。看上去,沈大成保持著一種規律,也自認為能習慣一成不變的生活。她嚴格管理著自己的飲食,像嚴謹的科學家,不知道什麼是奶蓋,但每天下午一定要吃一種宜家的黑麥餅乾,再配上一杯現磨咖啡。項斯微總像是聽見一匹馬在前面咀嚼。

後來,她們又一起去了《小說界》。2017年,項斯微作為責編,幫沈大成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屢次想起的人》。按項斯微的風格,要把書包裝得花裡胡哨。項斯微形容,即便是核桃,但包裝要像草莓。但沈大成覺得,核桃就是核桃,不能騙人。

沈大成有自己的偏執。作家朋友btr跟她說自己的看法,這個書名太難記,但沈大成不改。那時,她一定要讓筆下的人得不到完整的幸福,因為她堅信“遺憾的事會使人念念不忘,身上帶有遺憾印章的人,是容易被屢次想起的人”。

在那個合集的第一篇作品《閣樓小說家》中,小說家的自戕式寫作,是她敬佩的,寫作最終使自己變成了無數的屍體。但那絕不是沈大成真實的狀態,即便作品裡影影綽綽有她現實中工作生活的痕跡。

她的工作,就是在編輯部讀國內青年作家的短篇小說,然後編成文學雜誌。之餘的時間,沈大成每天勻速創作300字,每月完成一篇短篇小說。構思從早上開始,在地鐵上打開手機,4站地鐵,再走十幾分鍾,到單位的這一路都可以構建故事。在工作之餘敲上幾個字,回家路上依然。之前,她定過一個600字的計劃,不過為了可持續,她還是做了最保守的調整。

工作的價值感比以前增加了許多,看小說屬於精神世界的事,編撰是踏實又誠懇的勞作,她十分滿意。

作家沈大成:筆下世界像達利的畫,曾預言了疫區魔幻的生活

重複與建構

沈大成似乎習慣輕描淡寫地介紹自己,“生活在上海,年紀很好,對星座厭倦了。”

好幾次,沈大成打開微博,輸入框上的字先跑入眼裡,“有什麼新鮮事想告訴大家?”她想了想,好像沒有,又關掉了界面。看韓劇,粉韓星Eric,是她的日常,她有點找不出更復雜的事情來。

豆瓣上,微信朋友圈裡,她幾乎都是安靜的。她不習慣四處表態,也不信賴對任何事情都能發表意見的人。深鑽一個領域的人,更讓她安心。她一直有個想法,要保護自己的觀點,以便積蓄成更充分的東西,醞釀成為更獨立的見解。

她的表達大多存放在構想出來的奇怪故事裡,而想象多數來源於案頭。沈大成不會開車,寫到關於開車的術語,會去問問人怎麼表述一個動作。描述貓的細節,她就去問養貓的朋友,貓的抓痕是三條還是四條。要講個卡車司機的故事,她會查些資料,關於卡車的儲油量,以及去服務區車子該怎麼停靠。

她的腦子就像一個收集器,有觸發性的畫面會隨時記下來。有一次,她去出入境管理中心,在辦護照處看見一個母親帶著雙胞胎,一個排隊的人建議,兩個孩子拍一張照片就行。那個母親說不可以,他們是兩個人。沈大成就開始陷入想象,長得一樣的兩個人,有著獨立的自我意識,就像每個人都會探究自己是誰。很久之後,一個名叫託託的男孩的故事誕生。

有一段時間,她在報社負責文娛口的採訪,接觸了很多電影明星。她發現,這些明星長得美依然要勞動,其實跟自己差不多,或者換個角度,是勞動的時候還要保持美。她便把這些人納入共情者的範疇,創造出一個純粹的電影明星,不在意自己的美,為了不同於凡人的演技追求,把自己流放到迷宮一樣的公寓深處,成就一種高度理想化的職業狀態。

想到要寫一個想活在“老與死”之間的人,她又開始想象養老院的樣子。透過養老院新員工和老員工的視角,浮現出一個坐在輪椅上永不卸妝的老女人。在她看來,世人遭遇、心情、邏輯都很相似。她相信這種邏輯上的共性,大多數時候,她不去求證,總覺得自己的想象是對的。

現實的擔憂也是故事潛在的參考。1977年出生的沈大成漸漸發現,身邊的人討論的話題是朋友或者父母生病。她怕未來會發生一些事情,剝奪了現在已有的平靜生活,比如疾病、災難或者戰爭。她和朋友討論股市和理財,發覺始終無法說服自己嘗試兩年以上的定期產品。

她試圖構建一個新的國度,稍稍離開常規的地方。奇怪的事從筆下發生,似乎是讓日子生長出了另一種活力。“想象是輕鬆的,它可以叫我在一塊假的領域擁有權力。”

很多年以前,沈大成在對未來的焦慮中設想,十幾年後社會應該會度過只討論基礎性善惡對錯的階段,而過度到更高級的更藝術化的思考中。但現在,她看見網絡上的人各執己見,似乎依然停留在原來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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