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小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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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是什麼?是我剛一放學,村子裡的大男孩誌慶對我說:“嘿,今晚去看電影啵?”

我來不及撂下書包,仰起小臉興奮地問:“哪裡要放電影?是什麼片啊?”

“十隊。”誌慶不無得意地說,“兩場呢!一場老戲——《包公賠情》,一場打仗的——《閃閃的紅星》!”

看電影(小小說)


“去啊,怎麼不去?待會兒可記得約我啊!”我高興地說,心頭像是被貓兒狗兒撓了一下,再也按捺不住那種喜悅。我們當地的小孩管京劇、豫劇或黃梅戲等劇種一律稱作老戲,管戰鬥片叫做打仗的。我們不喜歡看老戲,喜歡看打仗的。

我奔向廚房,催我媽趕緊做飯。其實不用我催,我媽圍著圍裙已經在廚房裡擇菜了,她應該早就知道了晚上十隊要放電影這事。

“瞧你那猴急的樣兒,一說有電影,魂都丟了!”我媽拿一根手指衝一頭撞進廚房的我的額頭戳了一下。

“媽,晚上你也去嗎?兩場電影呢!有一場《包公賠情》,——你不是最喜歡看老戲嗎?”我懇切地問道。

“我不去了!今天有點累,十隊那麼遠,再說明天地裡還有好多活兒等著我去幹哩!”我媽有些疲憊地說。

我一聽,心裡的小算盤就噼裡啪啦地打開了。

“是啊,十隊那麼遠,待會兒我可不帶小偉去!”我撅著嘴巴說。小偉是我弟,比我小三歲,是明年預備上一年級的一個小屁孩。平時,十里八村的只要聽說哪裡有電影,小偉總是相跟著。我媽不讓他去,說他年紀太小,晚上跟著出去不安全。

“那麼待會兒你出去時,別讓你弟弟知道!”我媽沉吟了片刻說道。根據過去的經驗,她知道阻止我這個大一點的孩子去看電影是不現實的,她只好讓小孩子留在家裡了。這時候我忽然發現門外有一道身影一閃而過,是小偉。他看見我,眼神有一絲慌亂,很快地轉過身去,一聲不吭,裝作沒事人一樣走開了。

我狼吞虎嚥地吃完了飯 ,瞄了一眼還在埋頭津津有味吃飯的小偉,看見他碗裡還有半碗飯。我站起身,打了一個飽嗝,慢慢地從小偉身邊過去,出了房門,他看上去一點反應也沒有。離開家,我像出了籠子的小鳥,一下子飛到誌慶家門口。這時候誌慶家門口早已聚集了十幾個人,還有三、四個與我一般大小的孩子。誌慶見了我,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準備去你家邀你呢!夜幕降臨的時候,一行人開始向十隊進發,誌慶拿著手電筒走在人群前面。

我是後來才知道,我走出家門以後,小偉還是跟出來了。我媽將前門鎖了,他卻從後門跑出去了,跟著村裡幾個落在後面去看電影的大人們一起去了十隊。

從我們村到十隊大約有六七里山路。這個路程其實對我來說算不得太遠,每天上學我們差不多也要走重複的三四里山路。只是在夜裡,走在山路上感覺有些新奇。眼下正是初秋時節,一輪圓月掛在天空,皎潔的月光下一切景物都變得清晰起來。翻過水庫下的一道山澗,從腳下潺潺流水的青石板路上走過,再越過一道山樑,十隊便到了。

電影還沒有開場 ,平時打豆曬穀的水泥操場上已擠滿了黑壓壓的一片人。操場東面的場地上矗立著兩根粗壯的杉樹杆,一幅巨大的白色幕布高高地懸掛在兩根樹杆之間。十隊看電影的村民各自都帶來了自家的小板凳和小椅子,只有我們這些遠村來的人在操場前面的水泥地坪上尋一塊空地,便席地而坐。當然,有人遇著十隊裡相熟的村民,他們也會客氣地讓出一條板凳來。操場四周有幾處稻草垛子,那是村民們碾稻子留下來的。在我們這裡這樣的草垛幾乎家家都有,幹稻草多半是用作耕牛冬天裡的飼料,或者來年放到田裡一把火燒了,作為漚肥之用;本地山上的茅草和灌木充足,把稻草當作柴禾村民們是看不上眼的。我們幾個小孩也學著大人的樣兒,各自扯了一把稻草墊在屁股底下,以祛除地面的涼意。操場上的人越聚越多,人聲嘈雜,不時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和孩子的歡笑聲,有老人喊著孫兒的乳名,有小孩尖聲呼叫著爸媽。人們呼朋引伴,竊竊私語,白天裡的煩惱和憂愁一掃而空。場地中央放影機上的小電燈忽然刷的一下亮了,雪白的燈光照亮人群歡樂的臉龐。誌慶眼尖,他告訴我說,那個穿著一身中山裝,有幾分英俊瀟灑的年輕放映員叫黃俊明,是農場未來的畫家。高中畢業後黃俊明本來在家種田,因為繪畫畫得好,被抽調到場部當了一名放映員。我不由發出嘖嘖的驚歎,伸長了脖子,踮起腳,又看了兩眼那個叫黃俊明的放映員,心想,要是自己將來也能當一名放映員該多好啊!

場上的燈光暗下來,伴著一陣激盪耳鼓的音樂聲響起,白色的銀幕上出現動人的畫面,電影開映了。嘈雜的操場一下靜下來,人們的眼睛盯著銀幕,開始聚精會神地看起電影來。這部電影的故事我們現在已經很熟悉了,大意是說:包拯赴陳州放糧,其侄包勉長亭餞行。百姓攔轎喊冤,狀告包勉貪贓受賄,吞沒災糧,逼傷人命。包公依法鍘侄,為民除害,並回府向嫂嫂王鳳英賠情;王鳳英被包公為國為民的忠心感動,諒解了包公。我已經說過,我不喜歡看老戲,這部電影只看到一半我就哈欠連連,昏昏欲睡了。我看了一眼和我一起來的同學小利,他的情形也同我差不多。小利約我到草垛旁去玩一下,我倆一拍即合。兩個小孩貓著腰從銀幕下鑽過,向銀幕背面不遠處的稻草垛走去。我們將幹稻草鋪在草垛旁,和衣躺在稻草上,新鮮而甘甜的稻草的氣息撲鼻而來,人躺在稻草上軟綿綿的,暖和極了!在這清涼的秋夜,躺在這裡真是一種享受啊!望著四外迷濛的月色以及不遠處從背面看過去有些怪異的銀幕影像,聽著那咿咿呀呀的人物唱腔,我們的倦意又襲上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第一部電影終於放完了。但是我們很快獲知,那部《閃閃的紅星》的電影膠片正在幾十裡外的六隊播放,估計得一段時間才能送過來。我不免有些失望,但是一想到那部電影中精彩的打仗畫面又平添了等下去的信心。誌慶也說要等一等,今晚來不就是為了看這後一部電影嗎?這時候小利的爸爸喊小利過去,我便一個人踅到草垛旁等待。我躺在草堆上等啊等啊,不知不覺中竟迷迷糊糊地睡去。等我一覺醒來的時候,發現操場上的人已經少了一半,期待中的電影膠片依然沒有來。我再去尋誌慶和小利他們,哪裡還有他們的影子?我有些著慌了,一位老人告訴我說,你們村裡的人剛走了沒幾分鐘,你現在回去興許還能攆上!我斜披了衣服,也顧不上扣扣子,藉著朦朧的月色,飛快地向回家的路上跑去。

我一路走走跑跑,總感覺前面不遠處有人說話的聲音,可等我走近了,那聲音又遠去了,老也攆不上。夜風吹在我的面頰上,涼颼颼的,月色氤氳,遠山靉靆,山野裡寂靜得有些瘮人,能聽見附近草叢裡蟲子的叫聲。我有些後悔自己不該一個人跑到草垛旁去睡覺,又埋怨誌慶他們不該電影還沒散場就提前走了,不是說好了要等下去的嗎?正當我心慌意亂的時候,前面出現一道手電光。

是誰在那裡呢?我壯著膽子喊了一聲。

大哥嗎?我是小偉,你怎麼才來?可算等到你了!小偉晃動著手電說。

咦!小偉,怎麼是你,你也來了?我吃驚地問,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我是瞞著咱媽來的,走吧!大哥,誌慶哥他們就在前面呢!

你特地在這裡等我的,你一個人不怕嗎?我又問道。

你是我哥啊!我看你沒回來,正準備去找你呢!月光這麼亮,我不怕!小偉認真地說。

嗯,好兄弟!我們一起回家。我緊緊地攥著小偉的手,兩個人的身影很快溶入無邊的月色中。

我們來到水庫下的那道山澗時,意外地發現來時的青石板小路被流水淹沒了,不用問水庫洩閘了, 流水嘩嘩地漫過了青石板, 嗚咽著向前奔去。小偉焦急地說,剛才我過來時,水還沒這麼大呢!哥,怎麼辦呀?我們回不了家了!我脫了鞋,挽起褲管,伸腳在青石板上探了探,還好,漫過小路的流水並不深。

我來揹你吧!我對小偉說。

能行嗎?!

能行的,哥什麼時候誑過你?我神色堅毅地說,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成了渡江偵察的英雄。

小偉打著手電趴在了我的肩上,我揹著他小心翼翼地蹚水前行。這時候,腳下的水似乎流得更歡了,月光照在水面上閃耀著粼粼的波光。那一刻,我彷彿一下子長大了,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往日的一些情景。我和小偉經常為一些雞零狗碎的小事打架,就像兩隻好鬥的小雞。有一回我媽下地幹活了,我們又打起來,我們摔滾在一起,我大一些便佔了上鋒,可小偉並不示弱,拿指甲摳我的臉。小利他媽一旁見了樂呵呵地笑。我媽回來就揍了我,說我不懂事,弟弟小些,我不該欺負他,又嗔怪小利他媽在一旁不扯勸。我媽嘆道,你們兄弟不和就被外人恥笑了去!現在想來,我真的有些後悔,我似乎明白了我媽的一片苦心。

許多年後,那次看電影回來我揹著弟弟蹚水回家的情景,時時浮現在我的眼前,雖然那段路並不長,卻是我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記的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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