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山溝


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山溝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孔子站在河邊,望著不停流淌的河水,感慨道:“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歲月就像河水,日夜不停地流逝。“逝者”大約指流逝的歲月,較早見於《詩經》,“逝者其耋”(《秦風·車鄰》)是說歲月的流逝會帶來衰老,“逝者其亡”(同上)是說流逝的歲月一去不返。而用流淌的河水象徵流逝的歲月則始於孔子,此後人們便常將河水視作生命流逝的象徵,如“孔聖臨長川,惜逝忽若浮”(阮籍《詠懷》),“臨川哀年邁,撫心獨悲吒”(郭璞《遊仙》)。

時間是一維的,它總是朝著一個方向,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一刻也不停地流逝。但時間又不同於河水,河水或者流到下游,或者匯入大海,或者滲入地下,或者蒸發到天上變成雲,又凝結成雨降下來,總之物質不滅;而時間一旦過去,就一去不復返了。“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莊子·人間世》),“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樂府古辭《長歌行》)“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陶淵明《雜詩》)都揭示了時間的這種不可逆性。但人們卻又不甘心歲月的流逝,逝去了還想去追尋。有一首歌裡唱道——

我低頭,向山溝,

追逐流逝的歲月。

風沙茫茫滿山谷,

不見我的童年。

似乎流逝在山溝裡的歲月,仍然保留在山溝裡的什麼地方,卻不知山溝還是那條山溝,童年卻再也尋找不回來了。人們在潛意識裡大都有這樣一條“山溝”,總以為過去的歲月有跡可尋。

西晉王戎做尚書令,輕車官服途經黃公酒壚,想起當年自己曾“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於此壚。竹林之遊,亦預其末”,眼前景物依舊,而嵇康、阮籍早已不在人世,自己也“為時所羈紲”,不再是過去的自己了,於是不禁嘆道:“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世說新語》)這黃公酒壚也好比王戎生命中的一條山溝,他途經此地似乎也在追尋早已流逝的一段歲月。但在他的感覺中,酒壚還是那個酒壚,所以說“視此雖近”;而歲月卻不是那個歲月了,所以說“邈若山河”。


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山溝

離家千年今始歸


歲月的流逝導致物是人非,故地重遊於是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傳說中丁令威離家千年化鶴歸來,看到的是“城郭如故人民非”。而照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所說“我們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則不如說他所看到的其實是城郭人民皆非,因為“城中誰有千年宅”?沒有誰家的房子可以屹立千年不倒。人不能兩次踏進的同一條河流,同樣適用於歲月之河,如果說我們生命中都有一條山溝,那麼我們也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山溝。我們離開家鄉充其量不過幾十年,而回到家鄉時又豈只是“兒童相見不相識”?村邊的小河早已乾涸,哪還有“春風不改舊時波”(賀知章《回鄉偶書》其二)?

歲月一旦過去,便找不回來哪怕是一星半點。王戎的族弟、東晉丞相王導,多次說起南渡前,自己曾與作《崇有論》的裴頠、執無鬼論阮瞻等人在洛水邊談論玄理。羊曼以為王導欲以玄理驕人,於是說:人們早就知道你善談玄理,何必還說這些?王導說:“亦不言我須此,但欲爾時不可得耳!”(《世說新語》)“爾時不可得”,既是與群賢共遊洛中的盛事不可得,也是過去的歲月一去不返。時移世易,歷史已從西晉進入東晉,王導等人已從洛水邊來到長江邊,裴頠已在西晉八王之亂趙王(司馬)倫專朝政時被殺,阮瞻已病卒於西晉懷帝永嘉年間,死時年僅三十。歲月的流逝使一切都已改變,要想回到從前,不可能了,所以說“爾時不可得”。

唐代詩人李白風流倜儻,才華橫溢,春夜與諸從弟飲宴於桃李園,揮筆寫道:“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光陰也就是時間,人生百代不過是它的過客,何以說它是“百代之過客”?這似乎不好理解,但如果瞭解古人所謂“光陰”,不過是人們眼中看到的日月推移、白駒過隙之類,那麼也就不難理解,所謂光陰其實就是與人生相聯繫,或者說為人所擁有的時間。這樣理解“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其實就是人的一生是古往今來的時間的過客。隨著光陰流逝,過去的歲月被視為夢幻,這大概就是李白所謂“浮生若夢”吧。


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山溝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過去的歲月沒有長度,回憶中只剩下零星的片段,就像一個個連不成線的孤立的點。我很佩服那些能寫出長篇回憶錄的人,假如讓我回憶,能回憶起來的大概比一部長篇小說的故事梗概長不了多少。我於是明白了古代的帝王為什麼要作起居注,現代人為什麼要寫日記。但某件事即便用文字記錄下來,也記不下特定環境的陰晴明暗,特定場合中人的音容笑貌、物的形狀方位。往事不再有質感,我們曾經行走過的哪怕是一條堅實無比的山路,一腳踩上去也如虛空。往事也不再有色彩,而像老照片似的黯淡發黃。往事過濾了現實中大部分天籟人聲,回憶中一概喑啞靜默。往事曾經是真實的富有質感的物質的存在,但在回憶中卻如煙般飄渺,毋寧說它已成為一種意識,即使留下一些物質的痕跡,也將被歲月盪滌乾淨。

過去的歲月即便可以追尋,我們又能拿它幹什麼呢?回顧它,或者欣賞它?而回顧和欣賞也須以時間為代價。我們不能生活兩次,卻可以讓僅有一次的人生儘可能內涵豐富,與其用有限的歲月去回味曾經有過的痛苦與歡樂,何如用同樣的時間去感受新的生活?但過去的歲月並非徒然,它是人生的一部分,沒有這部分,人生就沒有量度,也談不上內涵豐富,因為現在正在過去,而未來尚未展開,我們已有的全部人生都在過去。它是我們所有的一切的原因,人如果沒有過去,那就真成了一天之內形成的蜉蝣。它是我們人生長卷中已經定稿的部分,不能再修改補充,卻可以接著書寫下去,以期整體看上去優美一些。而當人們走到生命終點,它就是人生的全部,那時如果抹煞過去的歲月,人可就真是白活了。

(作者簡介:焦加,原某報高級編輯、高級評論員。從事編輯工作34年,任評論員26年。所編欄目獲首屆中央主要新聞單位名專欄獎、首屆中國新聞名專欄獎,個人獲第二屆韜奮新聞獎提名獎。所撰評論在全國性評獎中獲獎數十次。編輯出版該報雜文系列近20種,寫作出版雜文集《親自讀書》等4種,其中《親自讀書》一文入選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張志公主編初中第六冊《語文》課本。近年致力於系列文史隨筆寫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風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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