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再讀——宋朝故事

宋朝故事

須蘭

蔣白城做到郡王的時候只有三十一歲。

有一年,大約是深秋的日子裡,落葉蝴蝶一樣落在蔣白城的頭上。深夜一般蕭瑟的長街上,一個瘦長的老道緩緩走過,他後來伸出枯瘦如竹的手摸摸蔣白城的臉,自言自語說,此子將來大富大貴,殺人無算。

他對蔣三說,讓他跟我學道吧。

蔣白城後來沒有去學道。那一年他七歲。蔣白城是劊子手蔣三的第三個兒子。蔣三把目光投向正在街邊追逐的四個兒子,一時神色極悠遠。驀然回首,向老道嘲諷地一笑。一笑而已。

蔣家是徐州城內有名的劊子手世家。從蔣勝梅起一直下傳五世到蔣三都是一脈單傳。劊子手也是世襲的。一刀下去,鮮血像梅花一樣綻開在蔣勝梅的白衣上,不多不少,只得一朵。蔣勝梅死時,白衣上已遍染梅花。蔣三家已有五件梅花血衣。五世人生裡,梅花血衣是徐州人的傳說。

蔣三那時想,他們四個中將來總有一個要繼承衣缽的。想著,他有些惘然若失。

一隻孤雁清清冷冷地叫了一聲,便飛出城外去,無限孤寂。

他笑問老道,如何大富大貴。

老道停了一停說,郡王。

蔣三那時不知道老道的預言終有一天成真。二十四年後他在徐州聽到蔣白城終於在臨安為郡王的消息,他忽然覺得心中一片空明,所有的記憶都在瞬間被歲月掠空。他如一支空空的劍鞘倚在虛無的人生邊上。他有一種奇怪的預感。

他想他蔣家的歷史到這一代就結束了。

一九三八年秋,南京來的大學生小宋站在當年蔣三站立的地方,無限感慨,此地早已成廢墟。草長及膝,野菊點點,一路到天涯。

小宋不禁有幾分傷懷,他吟道:芳草天涯,水雲煙際,香光細。踏遍春堤,總是傷心地。

儘管時令不對。小宋那時很有些文人的酸氣,很容易觸景生情,自己覺得傷感得不得了。

他不知道自己就是站在蔣白城出生的地方。蔣家遺址在徐州城外。

小宋的那個時代,日本人打進了中國,南京大學的幾個學生組織了屈原劇社,一路流浪一路宣傳抗日一直到徐州。這個劇社後來被吸收為中共抗日部隊的文工團。

小宋他們的那個劇社有個戲就叫《蔣白城》,說宋朝名將蔣白城抗擊元兵以身殉國的忠烈事蹟。小宋對演戲很投入的。演蔣白城這一齣戲時常常自己被自己感動,悲壯得難以自已。

一起為蔣白城傾倒的還有夏琳。

他們此時並不知道自己就站在抗元英雄蔣白城的出生地。

徐州蔣家後院是個神秘的地方。傳說蔣家子孫所有的看家絕技都在此地練成。

平白便添許多鬼氣森然。

蔣家人平時輕易不露面,露面時即是上法場之際,蔣家規矩子孫都是以一身白衣開始行刑。白衣裡伸出隻手沉默地執住烏黑的刀柄。電光火石般的一瞬間,白衣上一朵梅花顫顫地開放,人卻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天一地的寂靜。

蔣白城從未穿過白衣。

宋朝某年的一天,蔣白城慘叫一聲從後院連滾帶爬地跑出大門,從此無影無蹤。

其時正是炎夏的午後,潔白的槐花在遙遠的臨安街頭落了一地,歌舞昇平朝三暮四沉醉於醇酒婦人的臨安,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個生命在奔向它的懷抱,以後的歲月裡,臨安這座城市將造就一位抗元名將蔣白城。

宋朝某年某天的一聲慘叫,蔣白城逃出了劊子手世家。徐州失卻了一名懦弱的劊子手,同時導致了一場二十年後的屠城。

蔣白城直到成為郡王,在內心也羞於承認十一歲時自己的那次背井離鄉是出於對劊子手這一職業的恐慌。

儘管歷史最終證明,他終於沒能逃脫命運的拘捕,終於成了殺人無算的劊子手。這是後話。那一年徐州數萬人口因他而喪生,血流成河。歷史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歷史書上還寫著,那一年的夏天出奇的炎熱,徐州焦渴成了一座枯井。

蔣三至死也沒能原諒自己,他想他應該讓蔣白城跟隨那個老道人去的。然而他竟然只是對他冷然一笑,對歷史冷然一笑。從此神明背離他遠去。歷史拋棄了蔣家獨自遠去。蔣家失卻了歷史。在那場屠城之後,蔣家老少被殺戮殆盡,只蔣

三一人生還。

夏琳在那場戲裡演個放牛娃,在劇終前幾分鐘出現,大智若愚般地問白髮憔悴的蔣三:春天來了,郡王該來徐州打元兵了吧。

只有蔣三知道歷史不是那麼回事。蔣三在一個大雪之夜死去。春天未來。

夏琳喜歡不悲哀的結局。她是帶點俠氣的女孩子。但並不妨礙她崇拜蔣白城。

其實小宋站在蔣家遺址的時候,他們兩個還未相識。結尾的那段戲是後來加上去的。

那時候大家說,這個戲好是好,但好像缺了點什麼東西,意味深長既喚起民眾覺醒,又對蔣白城表示哀悼懷念的東西。後來便有了這段臺詞。

那時候夏琳剛從另一個劇社轉到屈原劇社不久。原來的那個劇社人員四散,經費不足,實在維持不下去就解散了。屈原劇社的景況要好一點,士氣也比較高。

小宋那天從蔣家遺址回去已是入夜。劇社裡鬧哄哄地開飯。大家用筷子叮叮噹噹地敲著碗,喊開飯了開飯了,一片白氣氤氳,騰的一下上來,潮

溼了小宋的眼鏡,他就轉過身來擦。

夏琳正從他身邊走過。

他們失去了第一次相識的機會。

吃完飯,便睡了。

第二天起來,點點少了一半人。原來天不亮就開拔到另一個較遠的村莊去演出,小宋原來也該去,但前天晚上開會時打瞌睡,沒聽清名單,糊里糊塗地就留在了劇團所在地。

到另一個村莊裡的就有夏琳。

他們失去了第二次相識的機會。

夏琳回來時已是兩個月之後。這時小宋已經從旁人那裡聽說夏琳了。

對臺詞的時候,就多了小牧童。

小宋覺得很有趣。他說,哦,你就是夏琳。夏琳說,哦,你就是小宋。兩人都有點心照不宣的訝異。

夏琳是杭州一家小商人的女兒,天真處天真,精明處精明,糊塗處糊塗,一顆心玲瓏得水晶一樣,出奇的聰慧。

小宋與她失卻了二次相識的機會,卻逃不過第三次。

如果逃過了第三次,兩人終究擦肩而過,那麼起碼小宋的歷史得重寫。

然而歷史上是小宋沒有逃過。

事實上小宋很有點書呆子氣。尤其喜歡唱蔣白城。有時也常哼別的。初夏的傍晚,斜陽荒山,寂寞鳥語,天地間有一種悽絕豔美的氣氛。小宋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句句給夏琳背誦他喜愛的那些舊戲裡的唱詞。

譬如:野樹花攢繡短籬,恰人住武陵溪。看誰家簾箔低垂,寂寂春深,門掩無人至;聲聲杜宇,叫徹花前淚。園亭清晝長,一覺留春睡。尋芳載酒知誰是?則俺莽崔生行春來到此。末一句最是悵然。

夏琳不知這是《人面桃花》裡崔護與一位女子的愛情故事。夏琳那時只是一位小商人的女兒,日後幾十年,夏琳將一直伴隨這些唱詞度過。她不知道日後她將成為一名有名的越劇演員,她的成名作之一便是《人面桃花》。日後當夏琳初次與這些唱詞接觸時,她將會有一種深深的震動和溫馨的回憶。這些唱詞面對她,喚起她一種地老天荒的寂寞。往往是月明寂靜的夜晚,淡綠色的窗簾低垂,夏琳趿著繡花拖鞋穿過長長的走廊給丈夫老秦送一杯清茶,屋內的老唱機裡放著夏琳年輕時最走紅的《人面桃花》的唱段,夏琳想,原來這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來了。

原來這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來了。

一九三八年的時候,老秦是東北一支抗日隊伍裡的文書。那時老秦非常的年輕,可大家都叫他老秦。

那時他們的隊長是東北一帶赫赫有名的“神行張”張季。當時東北人老愛傳說張季日行千里,瞬間取頭的故事。日本人也想取他的頭,懸賞一萬大洋,可張季的命硬,平平安安地活了很久。

九八○年作家老秦度過劫難九死一生從監牢裡出來時,張季還活著。老秦走出東北一個小縣城塵土飛揚的車站,眯著眼打量東北地區灰色的天空,彷彿時光倒流,重新回到了張季時代。

穿大街走小巷的時候,老秦忽然覺得前世的囂嚷都被埋葬於歲月的塵埃之中了,今世的喧譁加起來,不過是頭頂一方鐵灰色的天空,空空的,無所歸依的。什麼都不重要了,剩下了只有張季時代的回憶在他的心裡恣意生長,醒也不是醒,夢也不是夢,作家老秦在探望張季的路上心裡滿是哀傷。他這一輩子是怎麼的了,如何只剩下青春的回憶。

一九三八年張季的隊伍奉命南行,快到徐州城外時,正好碰上另一支兄弟部隊與日偽交火,打了一天一夜才停火。

文書老秦在臨時用作指揮部的民房裡整理地圖時,兄弟部隊的兩個人押著一個戴眼鏡的人進來。

後來張季便叫老秦寫一張佈告,說那個戴眼鏡的人是奸細,明日帶到徐州城門外處決。

老秦寫了。那時他沒有想過為什麼這個戴眼鏡的人沒有被兄弟部隊帶走而留在他們部隊裡。後來他在無數次的反省中也做出這樣的推測,也許是兄弟部隊忙於轉移,來不及處決這個奸細。想想理由似乎又很不充分,但又沒有別的理由。老秦無法再做進一步的揣測。

文書老秦寫佈告的時候,甚至並未留意到奸細的姓名,也許是寫了,也許是沒寫,文書也不以為意。他不知道已鑄成一個錯誤。老秦當時一筆一畫地寫著佈告,大概是茲有奸細一名,就地槍決之類的話。這時候張季一路用馬鞭子敲著烏黑鋥亮的高筒皮靴進來。張季一進來,屋內的光線頓時暗了許多,張季的黑能吸收光線。

張季從桌上抓起軍用水壺,仰起頭,嘩的一聲,一股清冽濃香的白酒從喉嚨口灌了進去,他一氣飲幹把水壺重重地往桌上一蹾,震翻了墨水瓶,把佈告紙汙了一大塊。屋裡頓時瀰漫起一股酒香。老秦在以後的日子裡滴酒不沾。

張季輕蔑地掃了縮在屋角的奸細一眼,只看見他蒼白的臉上一副細細的眼鏡。奸細一哆嗦,張季大笑起來。

這個細節後來在文書老秦的記憶中永遠地定格。它給他如此之深的印象。當這個細節在幾十年後老秦的筆下出現時,幾乎催人淚下,通過這個細節,張季的豪氣風華成為那個時代整整一代青年人的崇拜偶像,張季的形象呼之欲出。與這個細節伴隨的記憶幾乎折磨了作家老秦整整半輩子。

第二天早上,文書老秦第一個發現奸細跑了。這無疑是張季的奇恥大辱,他不能容忍有人竟能從他“神行張”的陰影裡逃脫。但由於部隊已接到開拔的命令,無法再逗留,張季徒徒罵了一遍也無可奈何。

晚上,部隊駐紮在徐州城外的一個墳地裡,將近天明時隊伍整裝重新出發。火把下卻見一個人蜷縮在一隻石羊下,驚醒後爬起來就跑。

揪回來一看,張季大笑三聲,看你跑得出我的手心。文書老秦看見昏黃的火把下一張蒼白的臉上架著一副細細的眼鏡。

老秦聽見張季問他,認認,是不是昨天那個小子。文書老秦睡眼迷離,湊上前仔細認認,退回去打個哈欠說,好像有點像,張季揮揮手,不耐煩地說,什麼好像不好像,就是他,好小子,我再叫你跑。張季掄起手臂一擊。奸細像只軟布袋似的倒栽在地。

後來佈告還是用的那張紙,汙了一大塊墨跡,明晃晃地貼在墳場裡的樹上。

作家老秦寫回憶錄描寫張季將軍的時候,並沒有把這一段描寫寫入其中。

那個晚上以後,他時時會夢魘一般地想,萬一“他”不是“他”呢,他總覺得前後是兩個人。

九五四年,土改工作組組長老秦進駐徐州郊外的一個小村莊,赫然看見了那個夜晚該被槍斃的真正奸細。他在這個村莊整整隱居了一十六年。

老秦眼一黑,就栽倒在地。

那個晚上,枉死的是小宋。

轉業後,老秦進了南京一家報社當記者。

有一晚去採訪一名著名的越劇演員。他在臺下看,他從不知道桃花竟有如此美麗的故事。他讀過“人面桃花相映紅”的詩,可是在革命者老秦的心目中,那都是些脆弱的瘦弱的輕柔的東西,譬如史湘雲說的“寒塘渡鴉影”,一方靜止的水面幾隻瘦骨伶仃的孤雁,那不是他的夢,與他火熱的革命感情格格不入。老秦的心目中盡是火紅的旭日,挺拔的青松。然後在輝煌的燈火下,盛裝的夏琳穿過人群向他迎面走來,記者老秦想,完了,他掉進一個古老的圈套裡去了。

…………

《小說月報·大字版》每月16日出刊。每期144頁,定價1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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