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句牢騷換來一生蹉跎的柳永


半句牢騷換來一生蹉跎的柳永


命運像一把無情的刻刀,並非改變了我們的模樣,只是慢慢雕琢了我們的輪廓,猶如網羅困獸,哪一個沒有拼命掙扎過,但是所有的掙扎只會越束越緊,疼痛難忍!

柳永,一直是宋朝文壇的一個異類。這個異類,讓許多人沒有辦法直面它,他那些風花雪月,對於世人來說太過妖豔,似乎永遠都是一個上不了檯面的人,傳統教育也難以太過張揚傳播他的作品,這讓他在千百年的歲月裡備受冷落。

那些道貌岸然的士大夫恥與他為伍,對這個混跡於脂粉窩裡的男人嗤之以鼻;他多次參加科舉考試,甚至也得到大臣們的舉薦,得到的卻是皇帝冷冰冰的拒絕。

他出身官宦世家,祖父是縣丞,父親是監察御史,兩個哥哥均為進士,時稱“柳氏三絕”。以這樣的家庭背景,加上柳永的才學,他應該理所當然榜上有名,進入官場,榮華富貴一生。偏偏,命運讓這些理所當然變得可望不可即!

那時,柳永還不叫柳永,他叫柳三變。因排行第七,又稱柳七。

和許多天才一樣,柳永從小也聰穎過人,10歲那年,他寫出了《勸學文》:

父母養其子而不教,是不愛其子也。

雖教而不嚴,是亦不愛其子也。

父母教而不學,是子不愛其身也

……

鞭辟入裡,時人驚歎不已!

誰也料不到的是,第一次科舉考試,他落榜了。這也沒什麼,誰也不會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就能一定高中,你看還有那麼多白髮書生!捲土重來,又出現了意外,第二次科舉考試,他再次名落孫山。這讓從小被人們看做神童一般的柳三變發作了,他帶著滿腹的不甘,夾雜著自己的傲氣寫了一首《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爭不恣遊狂蕩?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以柳永之才情,恐怕隨便拿出一個詞牌,他也會寫出佳作,偏偏寫了《鶴沖天》,不知道怎麼回事,看到這個詞牌,總讓我想起李白的那首詩: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柳永選擇了這個詞牌,是帶著自己滿腹的豪氣,帶著躊躇滿志,帶著志在必得。所謂功名,於他而言,豈不是探囊取物。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落榜,他自信的認為只是一個偶然的小小意外。

可惜,上天並沒有給他機會,命運在這個時間出現了巨大的轉折。

他寫完這首詞,一定像他自己說的那般跑到煙花巷陌去尋訪意中人了,然後這首新詞通過歌女們的一遍遍傳唱,終於,柳永的恃才傲物和滿腹牢騷,傳到了皇帝耳朵裡。

傳聞柳永第三次參加考試,宋仁宗看到了他的大名,立刻臉色一沉,毫不猶豫地把他從考生名單中抹去,說道:且去填詞,何要浮名?

這段膾炙人口的歷史故事,傳播很廣泛,我第一次看到這裡,覺得有些詫異,既然是考試,就應該公平公正,怎麼可以讓皇帝一人憑著個人好惡就決定士子們的命運。問題是,在封建王朝,天下人的命運不該由皇帝決定嗎?正所謂: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是批改一份考卷。只是我懷疑宋仁宗是否有點小肚雞腸,如此小題大做。

問題是,站在皇帝的角度,這還真不是小肚雞腸,一個士子公然蔑視朝廷的科舉制度,公然詆譭讀書人報國的志向,以“浮名”的輿論傷害了朝廷的法度。更何況,一個士子公然填詞宣揚自己放蕩青樓的行為,豈不辱沒斯文,這種風氣理所當然會受到打壓。

相信留戀青樓的讀書人在當初不在少數,可惜,柳永是最有名氣的那個,所以,宋仁宗將柳永除名,已經是一種低度的懲處。

自此,柳永,將為自己的高傲和放蕩而付出終生的的代價。

眼看著自己的科舉之路被堵死,想必當初柳永一定極為震驚和惶恐,皇帝親自打壓自己,這樣的人生還能有出頭之日。從前途一片光明到萬劫不復,我們不知道此時的柳永是否也曾在內心憤恨過自己,是否也曾在深夜捶胸頓足,是否也曾淚流滿面,是否也曾黯然無聲。

只知道,後來,那個風流倜儻的柳七又回來了,回到他曾經恣意放縱的煙花地,並且得意地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

我猜想,在他得意的微笑後,是滿含淚水的眼睛。

宋真宗天聖二年,柳永參加科舉考試第四次落榜。此時的柳永,早已不是當年寫《鶴沖天·黃金榜上》時那個輕狂少年。而皇帝,也不再是那個宋仁宗,可是,柳永還是柳永,他們對待他的態度還是一樣堅決。這一年,柳永四十歲,這在人均壽命較短的古代已經開始走向了暮年。

走投無路的柳永打算由水路南下,尋找生路,與情人離別的時候,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雨霖鈴·寒蟬悽切》: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半句牢騷換來一生蹉跎的柳永


這是柳永影響力最大的詞作,為了這首詞,他耗盡了自己四十年光陰,此時已經看不到當初那個豪氣沖天的少年了。

整個天空一片灰暗,霧靄沉沉,水波飄煙,當初自己還可以自豪的說:奉旨填詞,這些年,生存的艱難已經讓柳永只剩下暗淡的淚眼,拉著情人的手,相對無言。

在最冷落的深秋,與自己的愛人離別,無數個夜裡,他流浪在青樓酒肆孤獨買醉,世事喧囂,這些年,眼看著那些同樣在煙花巷陌裡尋歡的少年們,一個個捷足先登,高中三元,春風得意,而自己在角落裡只能蓬頭垢面、鬱鬱寡歡。

今宵酒醒何處?在某個夜裡,醉酒醒來的他,發現偌大的酒樓已經空無一人……

此後的柳永到處流落,他南下之後,期間也曾返回京師,但是繁華依舊的京師卻並無他的容身之地,柳永又離開京都,前往西北。後來他漫遊渭南,不久,到達成都,之後,柳永又沿長江向東,過湖南、抵鄂州。聲名狼藉的柳永,士大夫不屑於為伍,在各處流浪之間,他開始了一種別樣人生。

同是天涯淪落人,那些世人鄙夷的青樓女子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和紅顏知己。

古代,逛青樓是士大夫的一大愛好,天下皆然。豈止如此,各類文人墨客,販夫走卒,強盜土匪,草莽英雄,莫不如此?

只是,他們一邊在青樓裡尋歡作樂,卻一邊從骨子裡厭惡者、鄙視著那些歌女賤婢,脫去自己高人一等的外衣,只不過來作踐她們。

柳永對待這些青樓女子,既不會輕慢侮辱她們,也沒有看不起她們,倒不是自己此刻的落魄讓他喪失了鄙視她們的資格,而是柳永從心底的善良讓他從來就沒有這種想法,歌女們也許會逢場作戲,但是柳永卻是用一顆活生生的心去偎紅倚翠。以此而言,柳永比那些人更加高尚。他與歌女們之間雖然不至於忠貞不渝,卻也情有獨鍾,雖然不奢望比翼雙飛,卻也願意長相廝守。

柳永把她們當知己,一起談論歌曲的創作,當然,這些女人從生存技藝上需要柳永,而柳永也在生存上需要她們。於是,他們相依為命,這些女人不僅撫慰了他受傷的心靈,也賦予了他創作的靈感。

於是,柳永的名氣通過與歌女們的合作而愈來愈大,坊間流傳著這樣的歌謠:

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

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

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

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

柳詞的受眾之多,舉世罕見,世人有“凡有井水飲處,皆可歌柳詞”之說,他儼然成了當時一顆耀眼的明星。

半句牢騷換來一生蹉跎的柳永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柳永曾經高傲的堅信,以自己的才情,根本不需要什麼科舉功名,徜徉在宋詞的殿堂,他已然出將入相。後來的事實證明,柳永的高傲沒錯,他卻是那個時代詞壇的一代巨擘。

他是金牌詞人,他亦成功的佔據了北宋詞壇的半壁江山,這半壁江山不是純粹的高雅文學的詩詞,而是作為北宋“流行歌曲”這片天地的半壁江山。

宋代俞文豹在《歷代詩餘引吹劍錄》中記錄一個故事:

蘇東坡有一次在玉堂,有一幕士善歌,東坡因問曰:“我詞何如柳七?”幕士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棹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

柳永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讓大文豪蘇東坡也有所忌憚,因為這關係到生前身後名。

倒是這名幕士的回答中肯,蘇詞與柳詞誰好誰差,根本不具備可比性,因為他們的風格不同,既然風格不同,自然難較高下,至於人們的評價,很有可能因為自己的喜好而有所偏頗。

我們在任何記錄裡都沒有看到蘇東坡懷疑過自己的才華和地位,直到柳永的出現,他已經預感到柳永的不同尋常。在宋詞書寫風花雪月的領域,柳永是當之無愧的詞中之王。

後世將宋詞領域的兩座高峰,一個給了婉約詞的集大成者柳永,一個給了豪放派的一代宗師蘇軾。兩顆巨星,遙相輝映。

可能是上蒼可憐,景祐元年,仁宗親政,特開恩科,舉行了一次特殊的考試,對以往落榜的考生們放寬錄用。柳永趕上了人生最後一趟仕途之旅。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甚至把名字柳三變更名為柳永,就是怕皇上再次讓他去奉旨填詞,結果他等了半世,這次終於榜上有名,這讓幾近垂垂老矣的柳永略感欣喜。

柳永暮年,才開始了自己的可憐仕途,這個浪子,也完成了自己人生最後一筆。此後十多年,他在餘杭等地做了縣令等小官,小有政績,深得百姓愛戴。

晚年的柳永將眼光轉移到了民間疾苦,擔任浙江寧海曉峰鹽監時作了《煮海歌》:

鬻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輸征。

……

一生善寫情詞的柳永罕見的寫了七言古詩,關注起了民生,這首詩讓我們想起了白居易的《賣炭翁》、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在他生命最後,走上了一條普通文官想要兼濟天下的軌跡。

1053年,柳永走完了他多彩而坎坷的一生。

得知柳永去世,一時之間各地的歌女紛紛趕來,送別這位詞人最後一程。

一輩子打算升官發財的柳永,沒想到自己為官清廉換來的是晚年的一貧如洗,無錢下葬,於是歌女們出錢出力為他們喜愛的柳永辦了後事。

此後,每至清明節,這些歌女們相約到柳永的墳前祭掃,後世稱之為“吊柳會”,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宋室南渡。

馮夢龍《三言二拍》裡有詩云:“樂遊原上妓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

柳永一生,為自己的恃才傲物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是,這種代價並非血淋淋的,而是溫情脈脈的,在柳永的代價裡,他得到了溫柔鄉,我們得到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他失去了一個原本安穩而富足的人生,而大宋得到了一個世界級的詩人,其作品得以千年傳唱,終成經典。

感謝你帶給宋詞的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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