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津門己出樓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津門己出樓




北平國立藝專在建國之後改名中央美術學院,我一氣在這個學校讀了四年半的書,連同抗戰時期讀京華美術學院,可稱為“美院三度”。

    徐悲鴻師是寫實派的大師,特別是解放後學校裡來了一些從老區來的美術家,再加蘇聯的影響及功利主義意識,學校特別強調畫年畫、連環畫、宣傳畫及領袖像,強調寫生、素描、解剖。因此,我放下文人畫,在素描、水彩、油畫上又下了一番功夫。但這是很不情願的。記得我們學校參加開國大典的遊行時,我糊了一個燈籠,用草書寫了口號,並畫了幾筆文入畫,同學們為此還奚落了一番,說“這是八大山人筆意,可就是不合時宜”。再如作油畫吧,我常在畫面上題上一行字或詩,因為我對中國傳統的詩、書、畫太痴迷了,積習難改。再說,我在班級裡是帶藝進修。類乎“研究生”的資格,有的同學改我的別號“夜泊”為“狂伯”,謔稱“顛倒狂伯”。大概徐悲鴻師覺得我的別號太書卷氣,曾改作“夜帕”——夜幕上的帕米爾高原的意思。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津門己出樓


    1953年暑假前,我結業了。徐師說,本來應留我在學校任教,但墨畫一科已不是發展方向,蔣兆和、黃均、葉淺予、李可染等老師都在探索順應時代的新路子。就這樣,我被分配到天津大學的美術教研室,從此,我算正式走向了社會。畢業之前,我曾要求參軍,因為身體條件限制未獲批准。

    在天津大學任教之餘,我兼到天津市工人文化宮為工人美術班講授書畫,還和著名木刻家馬達組織了一個磚刻藝術研究組,同一批青年學員一起研究傳統藝術。我曾為青年愛好者講授漢畫像石和磚瓦文字,馬達則用方磚刻制屈原、杜甫像以作示範。馬達先生早年曾投入魯迅所倡導的木刻運動,同魯迅相識,在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擔任過教授。在相處時,他愛收藏古器、怪石、古董。這個藝術研究組頗有成績,一些青年人成了篆刻家,有的學員寫出了磚瓦文字及銅鏡銘識的專門著作。

    在天津的另一位書畫友人是趙佩瑤。他專攻“三公山碑”。藏有王鐸所寫的草篆《說劍篇》,計12大屏,書風奇偉,很多鑑賞家也不敢定其真偽。黃綺教授當時在河北大學任教,他在讀西南聯大時,從聞一多先生研究文字學,深於訓詁,有一個階段我們在一起研究書法理論,唱和詩詞。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津門己出樓


    在天津任文史館館長的王襄老先生,是我素所仰慕的第一代甲骨文學者。他先住在天津城裡的“十字中心”,我第一次拜訪他時談起他據以考證滕縣漢畫像石,還是我少年的手拓,王老笑道:“無怪當時就感到拓工不精,原來出自你們少年之手。”老人致力書法,特擅長於“毛公鼎”及“魏碑”,他的《簠室殷契徵文考釋》就是用“魏碑”碑意的小楷字寫成。我們訂交以後,曾有組織天津書法研究會的構想。為此,我受命到北京書法研究會找鄭誦先先生聯繫。後因會址、經費等原因未能成功。王襄老先生不長於言辭、交遊,晚年下肢癱瘓,但仍然每日堅持讀書、寫字。老人不同意我在書藝上的追求,說:不守舊法的作品容易火氣,不能脫離古人的碑帖。他遷移到和平區睦南道居住後,我和馬達時常前去拜候、請教。他的弟子中,最出色的是陳邦懷,長於漢簡。王襄老先生逝世後,陳邦懷接任文史館館長。

    六十年代,天津武清縣出土了《雁門太守鮮于君碑》一通。我曾多次帶領跟我學書法、繪畫的學生前去觀看、研究。碑陽寫得端肅嚴整,而碑陰則較為流暢跌宕,結體和字型有些近於《張遷碑》,可為《爨寶子碑》的由隸而楷之先型。天津藝術博物館的古代書畫作品如范寬的《雪山寒林》、趙子固的《水仙長卷》、趙子昂的《洛神賦》、陳道復的書法佳作,我都借生活在天津的方便,反覆鑑賞、觀摹。再加自己的興趣無年節、無假日地沉浸於繪畫與書法之中,終於將自己的居室命名為“己出樓”。王襄老先生生前曾為之題額。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津門己出樓


    “己出樓”來自韓愈“唯古於詞必己出,降而不能為剽賊”之句。又撰《我畫我畫歌》,聲言:“前人若已有,何必要我在?姓氏越百種,一姓烏能代,我畫即我姓,我寫我所愛。牙慧不欲拾,憑人說好壞,酌古亦量今,會中復融外……我為鳴蟬飛,留畫為蟬蛻。我僅似前人,如負前人債。我欲勝前人,今人又不耐。人言我似某,我聞慚自悔。人或有似我,我勸棄之快。”這是我向書畫界同行宣佈:我要從師承、借鑑階段,轉向表達一己之心性。

    我特別喜歡老莊的哲學。如《莊子》的“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列子》的“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這些話道出了東方美學的精華,表現了藝術的主體精神,因刻閒章一方“不為造化小兒所困”,決心給自己的心靈以超越之精神,以表現外在之新境。

    我的己出樓成了詩朋畫友與我切磋藝術的地方,我常向青年求藝者說:“我本是學無常師的人,有興趣學我者,不要學我之面目,而應學我之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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