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安白洋澱人曾靠打葦編葦賺錢養家 如今卻成了“固執”老人的專屬

我們是坐船進入白洋淀的。漣漪微起的水面上,獨自漂盪著一葉漁舟。風同著水汽,颯颯撲面而來,像是起了薄霧。霧濛濛,水濛濛。白洋淀如一幅長卷,漸漸拉開。

蘆葦在天底下無邊無際地生長著,浩渺無邊。縱橫交錯的水道,就像樹上的枝,枝上的杈,一生十,十生百,它們一同構成了遼闊、幽深而又曲折的葦蕩世界。

欸乃一聲,漁船駛入了白洋淀的蘆葦深處。

船是一隻尖尖的小船。前艙用板隔斷,故人可以不被風吹。坐的地方稍低些,就可聽見水在船底流過的細碎聲音。一隻黑色的鳥,身體比鴨狹長,矯捷地飛過來,已在咫尺之間了,又忒而一聲飛了去,翅膀從船的底部掠過。

古老的搖櫓之聲,伴著較長的間隔,一聲聲地緩緩傳來。後又漸漸歸於沉寂,嫋嫋餘音讓人感到時光的流逝,傳遞著一種來自遠古的空寂。

在白洋淀,一個人和一尾魚,一叢蘆葦,或者一個石塊沒有什麼差別。置身於無邊的空曠,使人產生永恆的孤獨感。在這種廣大的孤獨中,天地萬物都因為渺小而變得平等。

對於生活在白洋淀的人們來說,白洋淀不僅僅是一片寬廣的水域,更是一個永恆的傳統生活空間。人們在這裡依水而居, 依靠漁獵為生,各種鳥類、水鴨、野雞等動物隨處可見。蘆葦連接成片,水天一色,煙波浩渺。蒼茫之自然,充滿亙古不息的生命衝蕩。

為我們撐船的老人叫夏俊英,白洋淀人。年近七十,依舊精神矍鑠。穿一套破舊的灰布衫,戴一頂水手帽,鷹鉤鼻,脖頸上有很深的皺紋,曬得黑黑的臉上神采奕奕,深陷的眼睛特別明亮。

他年輕時,是白洋淀裡的捕魚好手,身強力壯、觸感靈敏,遇到魚群可以連續作戰。在他前額的皺紋中,還能閃現當年的魚影。

白洋淀有多少葦地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詩經·國風》中這首耳熟能詳的名篇,給人以悠遠的美感和無限的詩意想象。蒹葭,就是在中國廣泛分佈的水生植物——蘆葦,也稱“蘆荻”,禾本科,多年生草本。蒹是沒有長穗的蘆葦,葭是初生的蘆葦。

一年四季中,不論何時,蘆葦都是最引人注目的風景。“蘆葦之鄉甲於河北”,白洋淀是國內蘆葦重要產地,以其數量龐大、質地優良而享譽全國。白洋淀的蘆葦,根系發達,莖稈高大健壯,蘆花穗大有金脈。澱區的人,統稱這些蘆葦為“葦子”。

孫犁在他的名作《荷花澱》中寫道:“要問白洋淀有多少葦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葦子?不知道。只曉得,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澱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淀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條葦子的長城。”

白洋淀一代代水鄉人留下了12萬畝葦地。白洋淀的水鄉人家沒有田地,沒有麥收、秋收的經歷,蘆葦就是白洋淀人的莊稼,也是他們編織美好生活的珍貴基礎。

蘆葦用處真大。蘆花穗可做笤帚,花絮可填枕頭,五月的葦葉可用來包粽子,鮮嫩的根可熬糖、釀酒,老蘆根可入藥。成熟的蘆葦稈子,可造紙、織蓆、打箔、按苫、編簍、打簾和製作葦制工藝品等。其用途之廣,在軍需、民用、基建、商業、外貿等多方面都有著重要作用。在漫長的時光裡,白洋淀的蘆葦有“鐵桿莊稼、寸葦寸金”之說。

澱區蘆葦有著不同的品種,白皮栽葦、大頭栽葦、正草、橫草、大尖葦、疙瘩纓、黃瓤葦等達10餘種。按其品質,—般可分為栽葦類、黃瓤類、柴葦類(以白毛葦為代表)3大類。

栽葦類中,尤以“白皮栽葦”為佳,其皮薄,稈高達4米以上,節長,稈子顏色白皙,纖維柔韌,根部直徑與頂端直徑差距小,是織蓆、編簍、編籃和製作高級葦簾及出口箔的理想原料。白皮栽葦的收割期一般在霜降之後。

白毛葦是澱區蘆葦中適應性最強的一種,它分佈面積廣、易栽易活,繁殖力極強。秋天白毛葦的蘆花飛到溼窪的土地上,第二年春天,就生根發芽、長出遍地的蘆草來。不用人工管理,任它物競天擇,再過一年,就長成了成片、成窪的白毛葦。它不怕乾旱,不怕水澇,生長得一年比一年好。但由於皮糙、節脆、韌性差,織不了席,打不了優質箔,織蓆也會掉節,只能用於建築的苫房葦箔或充做燃料。一般在中秋節後開始收割。

澱中打葦去

霜降前後,白洋淀裡滿目金黃,一歲一枯榮,蘆葦到了收穫的季節。白洋淀人把收蘆葦叫做“打葦”,一年當中最大的農事莫過於打葦。

打葦的時間,也根據蘆葦種類的不同,稍有早晚。柴葦一般在霜降之前打,席葦則在立冬前後打。凡生長在水裡的葦子,都要在澱水結冰之前割清。等水面結冰了,沒有辦法行船,也就不再打葦了。

白洋淀的人,祖祖輩輩深秋都打葦,練就了一身打葦的絕活。尤其是套葦,是很有技術難度的農事。有的生手,看別人套葦子覺得輕鬆自如,沒有多難,可把套鐮拿到自己手中一試,就傻了眼了。下鐮時,“一摁到底兒,一拉出水兒”,套出的葦子長短不齊。捆成把子一看,根兒裡有尖兒,尖兒裡有根兒。大家開始笑話你了:“真有兩下子,一丈高的葦子套出兩丈高的把子來啦!”要是下鐮的位置不對,壓不住茬,割下來的蘆葦會先後飄出水面,散成一片,讓你沒法兒收拾。別人就又該調侃你了:“射了箭兒啦?”行鐮不穩,用力不勻,留在水底的葦茬就長短不齊。要是水淺,好不容易套滿了船,船被葦茬卡住,撐不出來了。沒別的辦法,只好下水推船。這時候,大家就又該打你的哈哈了:“怎麼,你的船能當車使了?”

白洋淀裡的打葦場景,既熱鬧,又辛勞。蘆葦是白洋淀人的日子,也是生計,每到此時,男人們肩頭扛著圓月彎刀的大鐮,女人們拎著手編提籃裝著乾糧午飯,一大早就進了葦地裡忙碌起來。即便是半大的小孩,也都懂事地下地幫助大人勞作。高高的葦地裡,有時看不見人,卻能聽見鄰近的人的對話,或許是男人們口中粗獷的笑話,或許是女人們清脆的笑聲,這些對話與笑聲,是艱辛的勞作間隙裡必不可少的調劑。到了中午,人們就在葦地裡簡單吃點東西填飽肚子,飯菜也都是當地特產,豆腐絲、燻魚、餑餑。愛好喝酒的,則給自己帶瓶小酒,喝上一兩。

打好的葦子,一捆捆運到船上,蘆葦堆成了小山。船在水上悄無聲息地行走,一捆捆蘆葦又被運到自家的院子。等變幹了,再編織成各種葦製品:席、箔、苫,甚至工藝品簍、籃、簾等各樣東西,希望可以賣個好價錢。

蘆葦換錢

葦編產業一度是澱區群眾最主要的經濟來源。而今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葦編制品的需求量減少,收割蘆葦人工費上漲,葦編制品的賣價低廉,連人工費都值不了。打葦早就不能養家,每年春節過後,澱區的人都會尋求外出打工的機會。日子長了,打葦子、編葦子這種原本在白洋淀邊延續千百年的生活方式正經歷著時代的變遷,年輕人早已不從事蘆葦的收割或編織了,這些“苦差事”也就成了少數稍顯“固執”的老人們的專屬。

在許多白洋淀人的印象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候是白洋淀蘆葦的黃金時期。一根蘆葦一毛五,200根葦子可以編一張席子。“那時候蘆葦質量好,人們也管護得好。”老楊說,蘆葦蕩裡的蘆葦一根根漂亮得很,人都稱它“小金條”。

白洋淀傳統的葦蓆產業,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復甦。“那時候水區人民都靠織葦蓆活著,可以說是水區人民最主要甚至唯一的經濟來源。”

我們在雄安新區圈頭鄉的村莊裡走訪,葦農們無一例外會提起曾經葦蓆走俏時的場景。“全國的糧倉都在用白洋淀的席子。八十年代,白洋淀蘆葦有10萬畝,年產1.5億斤,年產葦蓆幾百萬張。一張席子5元錢,年產經濟效益數千萬。”

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隨著社會經濟的飛速發展,白洋淀葦蓆產業開始衰敗。

“不說別的,以前農村的土炕基本都用葦蓆。後來都改成床了,誰還用葦蓆啊。糧倉也一樣,過去都用葦蓆囤糧食,現在都改用鐵製糧倉了。”除了市場萎縮,隨著人工成本上升,費力織出的葦蓆賣不上價錢,也讓澱區人民開始放棄這一傳統產業。到了2000年以後,織葦蓆的盛況已消失殆盡。

白洋淀邊村的花席,壘頭村的回紋席,曾經很有名氣,但葦蓆銷路減少之後,人們轉向製作葦箔。葦箔的出口,創造著蘆葦的經濟效率,也成了蘆葦最主要的加工方式,主要出口日本和韓國市場。後來葦箔的經濟效益也在下降。人工織葦箔,兩個人一天織4片,一片才賣二三十元,這樣低迴報的活計,再也沒有人願意幹了。

有人說,這些手藝太老了,落後了,早該淘汰了。也有人覺得可惜,說那些葦編手藝是一種文化,不該消失。我們今天重新走在白洋淀來尋訪這些葦編技藝,其實更是記錄從前人們對於自然與物品的珍重態度。

逝去的記憶,遼闊的鄉愁

大田莊村,地處白洋淀邊。周圍葦叢掩蔽,澱水環繞。

這是一個安靜的水邊村落,看起來依然有著其野性天真和自然古樸。時間在這裡,呈現著它自然的漫長狀態。

在村落裡行走,橫七豎八的巷子像一座迷宮。這裡凹進去,那裡凸出來。

我們在這些巷子裡尋找編織葦蓆的人。嚮導告訴我們,以前這樣的人在這個村莊裡遍地都是,隨便走進一個家門都可以看到人們坐在地上織葦蓆。但是今天,還在織蓆的人已不多見。

每年收穫葦子的時候,白洋淀里老小都在一起勞作。許多人記憶裡都有自己小時候隨著大人在葦田勞作的情景。已成為機關幹部的陳先生,深情回憶自己小時與大人一起在旱地裡獲葦的經歷。大人用鐮刀收穫,他則往返背葦。半天的勞作,不停地往返,一趟趟把葦捆搬運到小路邊,背上的葦捆越來越沉,汗水溼透了衣背。

中午在葦田裡的午餐,也成為難得的休憩。一口饅頭就一口涼水,吃完一屁股坐在葦稈上,小憩一會兒。很快,陳先生就睡著了。一覺醒來時發現,天都已經暗下來了,身邊的葦捆早已碼得整整齊齊。原來在他睡著的時候,父親母親不忍心叫醒他,“看你睡得那麼香,你爸說就別叫你了,這不,我和你爸、你姐已經扛完了……”

後來一直努力讀書的陳先生,考上了大學,成了公務員,早已離開了白洋淀邊的農村生活,但少年時葦田的勞作經歷,卻讓他每每想起就滿懷感動。大田莊的蘆葦記載著樸素的親情。

正如勒克萊奇奧所寫,“在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能夠感受到筆直的樹幹在何種程度上深入我頭頂上那片黑乎乎的蒼穹。我能夠感受到,在村莊的林間空地上赤裸的身體,閃閃發光的汗水,女人寬大的側影……所有這一切,形成了一個和諧的完全擺脫了謊言的整體。”

置身於粗糲而純粹的自然空間,能夠喚醒全部的感官和想象力。

每當傍晚,夕陽欲下,一隻只簍子船駛進村南的港灣,停在兩橋中間。一會兒船上漁火燃起,映紅兩橋,人們舀著橋下潺潺流水,做飯、滷蝦、蒸蝦食。

因為交通不便,大田莊的人們只能靠漁船出行,和外界取得聯繫。可以說,這裡的人們生活是不方便的。但正因為這種不方便,也有了村民間互幫互助的習慣,人與人的聯繫也因此分外緊密。在這個村子裡,有人管理水井,為每家每戶送去清涼的井水。有人修理房屋,他會拿著工具免費為人家修理房屋。遇到力所不能及的事,大家就互相幫著共同解決。收割葦子的季節的時候,上至大人,下至小孩,全都勞動著。

只有在白洋淀這樣厚重的土地上,才能滋生出真正厚重的、正統的文化。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裡說,我們正在擁有越來越多的房子,但我們正在失去越來越多的家園。中國這100年以來,人們不斷走向城市,在“去鄉村化”的現代化過程中,鄉村慢慢淪為簡單的生產場所,慢慢地變成不適合人居住的地方,“家園”消失了。

行走在白洋淀的每個地方,它們都會讓你知道,這裡仍然是一個家園。藍天、碧水、蘆葦、荷花,和那在煙波浩渺處輕輕搖過的漁舟,形成一幅自然的畫卷。

春季青蘆吐翠;夏季紅蓮出水;秋天蘆葦泛金;冬季碧泊似玉。正如北島所說,“白洋淀的廣闊空間,似乎就是為展示時間的流動——四季更迭,鋪陳特有的顏色。”

白洋淀的生活,像是自然的恩賜,而蘆葦構成今日鄉愁的遼闊背景。(周華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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