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聽一位只上過初中的鄉村女子談詩歌創作,令我滿目陽春白雪


阿青:聽一位只上過初中的鄉村女子談詩歌創作,令我滿目陽春白雪

鄉村女詩人,或心靈自掘者

——欽麗群訪談錄

又是一位奇女子!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難以想象我的訪問對象欽麗群,作為當地市作協副主席,卻僅上過初中,至今還在鄉下集鎮的一家嬰幼兒奶粉店打工。

9月29日,我們一行四人驅車來到地處偏遠的湘西洪江市巖壠鄉。一望起伏連綿的丘陵山地,青色依舊濃郁。進入集市街道,車子放慢腳步,我的目光在路兩邊密密麻麻的店鋪招牌中搜尋著那家嬰幼兒奶粉店的牌子。由於太不顯眼,直到電話聯繫上欽麗群,她走到街道上招手時,我們的目的地才得以確認。

這是一家只有20來平米的便利小店,欽麗群作為僅有的一名職員,已經在此工作十餘年。如果不是有意尋訪至此,誰會想到這裡誕生並放飛了數以千計的詩歌,包括《詩刊》《星星》《中國詩歌》等詩歌名刊以及許多著名新媒體都刊發了她的作品。欽麗群因此被詩歌圈內評為中國最具潛力的100位詩人。

小店的樓上就是欽麗群的住所。一百多平米的空間,佈置得簡潔而富有詩意。客廳裡最吸引眼球的是一束當地的芭茅花,是完全風乾的那一種,給人蕭瑟感。另一件物品當屬茶具,木質茶桌、紫砂壺、紫色茶杯一應俱全。客廳與餐廳之間是一方很大的博物架,滿滿的一架書。客廳南邊臥室的書櫃也是滿滿的書籍。東側是一個書畫間,是欽麗群書畫練筆之處。

我們一邊品茗,一邊對話。

阿青:聽一位只上過初中的鄉村女子談詩歌創作,令我滿目陽春白雪

欽麗群


肖:最近讀過一些鄉村詩人的詩,包括您的詩,發現一個現象:這些生長於鄉村土壤上的文字,很難納入“鄉土文學”的範疇了。既不帶有明顯的傳統“鄉土詩”的特徵,亦無“新鄉土詩”的色彩,感覺應該屬於“現代派”的那一種。雖然他們的詩中還不乏鄉村的事物名稱,但總體上並不以鄉村為抒情主題,似乎少了鄉土的氣息,不是“鄉村戀歌”,即便像您的那首《我的詩,是開在鄉下的點地梅》,標題上直接提到“鄉下”,也不能讓我聞到充分的“泥土氣息”。這說明什麼?是人們生存空間意義上的城鄉界限模糊所致,抑或詩寫者在精神層面有意或無意疏離鄉村空間?

欽:怎麼說呢,純粹的鄉土詩在“新鄉土詩派”之後我就感覺到已經有了一些新的提升,也可以說是風格上有了一些新的改變——著重於寫景狀物,以家園鄉土文化為詩歌的精神源泉,從客觀的描寫逐步過渡到詩人個體主觀精神的掘挖、糅合鄉村映像進行創作。也許源於前些年寫“鄉土”的比較盛行,很多傳統的視覺以及手法都幾乎被用爛,很難再有新的表現形式突破。我記得我從某些刊物徵稿啟事上讀到過一些婉拒傳統鄉村創作的文字,想必有很多傳統題材已不可避免地成為視覺疲勞,寫的人多了難免雷同。也許是各大刊物的要求高了,很多詩人都在探索新的題材或者新的語境來表達主觀體驗中的鄉村。不是說文本中沒有了鄉村的味道,而是詩人們往更多的細節上去尋求突破,不再從正向的、大家都能感知到的視覺入手了。不再直接描述,直接歌頌。我覺得,他們一直在探索,摒棄舊的思維與敘述模式,以更細膩的主觀的觸角感知著鄉村更觸及人心的東西。至於城鄉界限,我倒覺得現在城鄉界限瀕臨融合與模糊,現代化的建設與交通的便捷使城鄉越來越統一。情感或精神隔離倒不是很明顯,只是人們的懷鄉已從吶喊轉向深沉與內傾,詩歌也在朝這個精神向度過渡,類似於真愛無聲的效果。吶喊式的創作似乎越來越顯虛假、飄忽、口號化,剋制與沉痛式的創作已逐步在向我們靠攏。

肖:如此說來,昨天和今天的鄉村詩人,其創作之根還是在鄉村。“鄉土詩”不是消失,而是以不同的姿勢出場。而這種改變,既是適應了時代的發展,又是詩歌本身的發展規律所致。就是說,今天的鄉村詩人或生活在鄉村的詩人與過去時代(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鄉土詩人,在生活與創作的關係上並未發生變化。但是,我們知道,每一個鄉村都是特定的,“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這種特定的生存環境與大時代大背景也是密切相關的,那麼,您的特定的生活環境和生活經歷對您的創作到底起到怎樣的作用?如果您現在馬上離開鄉村或者今後不再在鄉村生活,您的創作會否發生質的變化?或者說,特定的生存環境對您的詩歌品質和風格會否產生實質性影響?

欽:80年代,90年代,我認為還是一個追求物質溫飽的年代。那些年代的鄉土詩主要還是從現實困境入手,在改變現實困境的訴求中多了一些批判現實主義。現今的鄉土詩人在物質生活逐漸得到提升與滿足的基礎上,其訴求已發生新的變化。比如鄉土的荒蕪與現代化建設對鄉土的破壞,以及村莊的衰落、勞力的輸出等。從現實物質的追求開始轉向對家園流失的精神疼痛與惋惜,詩歌創作就這樣與我們切身需求有關:一個是對現實物質的需求敏感,一個是對精神家園流失的敏感,這些敏感直接導致了詩人的訴求轉向。因為詩人比常人更能夠提前感知到這些遺失。要說生活環境對我的創作發生了什麼作用?我倒認為是我特定的純樸與貧困鄉村孕育了我棉質性格,性格的敏感與成長的艱難對創作產生的作用比較大。首先,創作少不了敏感特質的內心,有沉靜的思考與敏銳的感知力,再加上成長過程大部分人忙於農業生產創造,缺乏精神交流與分享,那麼性格的孤獨與環境的窘困形成的性格特質,成就了一種詩性文字替代話語的交流方式。人其實是群聚動物,但真正群聚還是要有共同思想共同精神追求的人,才能從這種群聚中獲得力量與存在。反之,就會顯得孤獨。寫詩,是孤獨與思索的結果——精神的孤獨。在這種孤獨中自然與鄉村的一草一木就成了姐妹。要說生活對我的創作產生什麼作用,我認為是這些鄉村之物,在孤獨的時候,給過我很多對話與陪伴。雖然生在鄉下,呆在鄉下,也偶爾從網絡抑或現實接觸過一些現代讀本,包括西方讀本,但是我的根一直在鄉土。儘管詩歌風格有著部分後現代,西方盛行過的自白語境。但是,底色還是我的所在地,我的鄉村事物,它們都是純樸的。比如風中搖曳的蘆葦、枯樹、昏鴉,那些扛著犁耙的老人,都形成我精神的底色。不管今後在城在鄉,底色已成為生命中重要的部分,是棉布、麻紗,是鋪滿點地梅的田埂與鄉道。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這個底色上做現代化的詩意遨遊。

阿青:聽一位只上過初中的鄉村女子談詩歌創作,令我滿目陽春白雪


“點地梅”! 欽麗群在此提到了它。

在巖壠鄉的山坡上,路邊,溪沿,你可遇見這種鋪地生長的細小花朵,花瓣似梅,生命力極其頑強,“只要有一丁點瘠薄的土壤它就能生根發芽”。 點地梅每年8月底前發芽,然後在冰雪中度過9個月的時間,在次年的六月開花。這是一個漫長的苦熬過程……對敏感的詩人來說是極具暗示意味的。

肖:讀您的《我的詩,是開在鄉下的點地梅》,讓人感動。 “鄉下”“點地梅”讓人想到弱勢,尤其是點地梅,細小、卑微,詩中還寫到“孤獨”,用對比手法寫點地梅“未曾羨慕泡桐把紫色綢緞披在身上的華麗”,都表達了悲憫情懷,而“ 把湧動的潮水壓下去/把連續受阻的怨氣,壓下去”,則是一種精神向度,一種強烈的反撥意識。其實,您的很多詩,都有這種意識,有的甚至更強烈。這似乎與您的詩觀表達完全一致:“創作,就是生與死的掙扎,如果這掙扎有著光鮮,你定將看到了我在黑暗中,劃亮的火花。”這是對您詩作的自喻,也是對您人生的一種象徵吧?

欽:嗯,是的,說到點地梅,我想這是一種很多人不熟悉的鄉下植物,植物的花朵需趴下去近距離地觀察它才能看清的一種素雅白色花的小植物。我對這種植物特別動情,不僅是它的微妙與素雅,更是它的與世無爭的狀態讓我感動。這是一種浪漫型小花,星星點點小得可憐可疼,我很小的時候就對它們有著深深的疼愛。寫這首詩時,我剛好處在一種默默寫作與世無爭的創作階段,相比一些像泡桐花一樣華麗的作品,我覺得我的詩就是渺小的、卑微的,是不被人發現的鄉下姑娘。以此詩鼓勵自己的創作要沉得住氣,耐得住孤獨、寂寞,不去羨慕虛華,安心地挖掘自己,保留自己的本色。親近自然,親近鄉土,親近扛著犁耙的鄉民。把不被看好的不被重視與發覺的情緒壓下去,以此作為對自己創作環境與遭遇的自勉。要說反撥意識,那是一種留白,像繪畫留白一樣,我想盡可能地使讀者由此及彼地去思索一些言外的其他,是留給讀者意猶未盡的一種參與性聯想。這是一種技巧,更準確地說叫個性,是一種情緒帶動的產物。我真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學會的,想必都是自然產生。因你的感受,我才有這個發現。

詩歌都是一節一節的短句,可欽麗群的思維很長,一口氣下來都是頗具理論深度的洞見。

在這樣一個充溢文化氛圍的場所,我一邊與她慢慢交談,一邊瞅著茶桌旁一大堆經典,包括《美術概論》《西方美學史》《精神分析》等十分學術的著作。這使我聯想到之前讀過她的一些作品,感到特別與眾不同的就是誘惑人進入作者的心靈,並引發對自身心靈的反觀。我不知道這些純理論的著作,跟她充滿情感與想象的創作發生著怎樣的交集。

肖:我在媒體上讀了您的《新詩創作談》,此文涉及到詩歌美學的諸多方面,但是談得最多的還是在精神分析方面,似乎您尤其在意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而讀您的詩作也確實感到您比較注重對自身心理或精神的反觀與開掘。不知道這是您由自己作品梳理出的經驗,然後籍弗洛伊德來證明自己這種創作的合理性或存在價值,還是認為弗洛伊德對您或他人的創作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啟迪意義而不能不提示詩寫者和閱讀者。

欽:說到弗洛伊德我是非常興奮的,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物。因為他在醫學上經過一些臨床實踐對一些神經症患者的長期探索與研究,發掘了人的潛意識學說。也就是說,人的很多行為與自身潛意識動力有關。潛意識也就是我們無法意識的人的內在的一種原始驅力。這個驅力往往受人的原始欲求驅動。那麼詩歌創作甚至所有有關藝術的創作都與人的原始欲求有關,因為本我的原始欲求是以追求快樂為原則的。然而我們的現實環境規則以及道德倫理是要過濾人的本我一部分原始欲求的。如果外界道德、倫理、超我過於壓抑本我正常需求的話,那麼人就會受壓抑,使人一些正常需求得不到滿足。在壓抑的膨脹下,人必須去尋找一種新的途徑釋放。於是藝術創作,以及藝術創作的變形與隱喻、象徵性特質,剛好能替我們完成這一種本我的訴求過程,使人本我壓抑的部分得到一個通道宣洩。那麼人的壓抑與衝突就得到一個調整作用,從而使人避免了因壓抑導致的神經症作代償。從弗洛伊德的這點理論看,藝術創作是人對自身的一個調節作用,我把它叫做精神需求。剛好這種理論與我幾年來的創作經歷和自身實踐獲得的一些理念不謀而合。這種發現帶給過我巨大的驚喜,於是我在創作理念探索的這一部分變得更加通透與具有自信感。因為我仔細地覺察過自己。我就是因為在某種精神壓抑或者本我與現實形成巨大沖突的時候,我的創作慾念就會更強,那麼創作就更是得心應手,手到擒來。由此體會到藝術的本質還是一個作者內在呈現的過程,這種親身體驗的真實性與強烈的訴求性,使詩歌更具張力與感性,也就更真誠,不用到作品中去做理性的預設。那麼這個創作的動力就來自我們自己都無法意識的潛意層,與我們人性最原始的慾望有著直接的關係。說白了,也就是自然的人與理性環境的衝突,而因為衝突,人的精神就感受到苦難,有苦難就有訴求的願望,有訴求的願望就有詩歌。詩歌的隱喻性特點,幫你抵達訴求的“地標”。弗洛伊德把這種心理與藝術的關聯叫“昇華”。本我昇華成藝術品,才能被理性的現實所接受。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一書對我們創作以及瞭解人瞭解自己有很大的幫助,特別是弗洛伊德有關潛意識學說的那些章節。我所有的創作實踐都與弗洛伊德的這些理論有著難以置信的一致與共鳴。

肖:詩歌創作可以也應當有不同的精神向度與價值追求,追求精神自覺與心理反觀似乎意味著您在創作時有一種對生命價值探索的自覺與衝動。這種自覺與您的生存狀態、人生處境是否存在某種關係?

欽:我在“創作談”中說到,在早先的創作中,是一種無意識的隨性創作狀態,我沒有太多地去從理論上考慮人這個主體,更多的是有感而發。直到2012年以後,我才對自己的創作以及作品有過拷問。當我對自己作品深度自我剖析之後,發現我的作品中的我很多是來自潛意識層的,是披著意象來的。一般的情況下很難被發現,但仔細自我剖析,確實發現那個就是現實生活中隱形的我,只是若隱若現地隱藏在我的語言之中。而詩歌中的那個隱形的我與現實生活中隱形的我完全出於一策。由此可見那個我,就是我上面所說的“本我”,最原始最感性的那個我,她通過藝術的創作披著意象或者象徵的符號來到這個意識界。這個“本我”如果不通過藝術形式呈現,其所帶的欲求,有可能是要遭受現實理性規範化環境批判的。從以上種種跡象可以看出我是一個非常叛逆與不想被群體改造的人格,她以原生的狀態堅持自己並在藝術中得以呈現。可見我的原始欲求是與現今的生存環境不相協調的,甚至可以說是有著某種強烈的衝突的。我這樣的一種生存境遇剛好也是現代人生存的一種尷尬,其間包括藝術家或者普通人,他們也在經歷著這種現實與理想的衝突,只是我們學會了用這樣一種藝術昇華的形式得到實現。如果說我的這些與個人人生處境有什麼矛盾,我認為這是一個大環境的趨勢,也是個人意志與社會群體意志衝突的結果。因為為了社會環境的群體意志,我們作為群體的一員,有時候有必要犧牲個人的意志來達成與群體的協調與適應。然而詩人、藝術家們又是一群個人意志比較獨立與倔強的人群,難免在這二者間形成一個無可調和的衝突。於是他們就選擇了這樣的一種方式保持原生,把本我意志通過藝術創作得到昇華從而調整了這種矛盾——使人的個人意志與社會環境的群體意志起到了協調。這兒似乎又回到了藝術的本源的問題,藝術的本質就是揭露最真實的我的欲求。在很多藝術作品中,我們都能隱約讀到作者的精神訴求,與我以上分享的完全一致。只要是在這個向度掘挖的人,一定能感受到我所說的掙扎。其實美國“自白派”的誕生,像西爾維婭·普拉斯、安·塞克斯頓,一開始就注重本我與潛意識的創作了。他們的作品很多是自我心靈的坦露與剖白,只是他們採用了意識流的運思方式,不像傳統詩歌的直抒。總是藉助外界的一些形象與客觀物,來隱喻地坦露著自己。詩歌中常隱約讀到潛意識所帶來的壓抑,它們像開在語言中的花朵,使詩歌處處有了人的東西,那就是作者自己。其次精神自覺,我認為是人在感受到現實疼痛與壓抑的情況下所產生的一種思索。它關係到整個人類,你一旦疼痛了,我們就會進入思考。自覺與疼痛有關。

阿青:聽一位只上過初中的鄉村女子談詩歌創作,令我滿目陽春白雪


“買奶粉!”樓下的呼喊,幾乎半個小鎮都能聽見。

“好的,來嘍!”欽麗群一邊應答,一邊匆匆起身下樓。

因為欽麗群是店裡唯一的職員,她在接受採訪時,樓下門店裡是放空城計的。

“這裡都是熟悉的鄉親們,沒有誰會隨便拿走店裡的貨物。”欽麗群告訴我,“要不是有詩歌作伴,平時常常半天沒有一個顧客上門,就難免空虛。而趕集的日子又手忙腳亂,那就得把詩歌晾在一邊。”

看來這位視詩歌創作如生命的作家,有時也不得不叫創作給生活讓路。

可是,在這樣的窘境下,為什麼這位年輕的鄉村女詩人的作品還充盈了內省精神?這,不能不讓人反覆尋思。

肖:精神自覺或內省,這是一種哲學層面的東西,是對生命本質的思考,它與詩歌藝術境界的營造可能存在某種衝突,很難把握,而把握不好,不但不會相得益彰,還會相互消解。我們常常讀到一些過於哲理化的作品,詩的美感喪失,而流於一種“格言”形式。各種文體都應有自己的特點,詩應有別於格言。而您的作品能夠避免這種現象,您的詩具有更耐人回味與深思的內涵,又不失藝術的張力。這在構思上是如何達成的?

欽:呵,其實回答你的問題,也與詩歌創作是一樣的,當一個問題誕生,我必須全方位思考並要有一定的綜合總結能力。我常認為,人在現實生活中生存,只要願意靜下心來去思考,我們都會在各種經驗中獲得一些真相,並陸續成為我們經驗性哲思。就是這些實踐體驗到的哲思小火花常無形中走進我們的詩歌。不是人為的刻意預設與安排的,它是創作過程中自然獲得的一種覺知。有時只是一些火柴光亮的小燃燒,有時又是以小喻大的爆發效應。我想只要是我們從實踐經驗中臨時獲得的一些真相,一旦走進詩歌,它就會與詩歌文本達成自洽,並不會看到人工的刻意跡象。你說的那些文本中的不自然的哲思,往往是詩人理性設入的,理性設入也就是在創作前做一些安排,是刻意的。不是在創作過程突發(獲得)的覺知,這就是二者區別所在。我的詩歌,如果說其中有一些哲思並不留過多人工痕跡的話,那一定是創作中遇到的,而不是理性創作時從其他地方拿過來安排的。因為我崇尚突發與遇見,我的作品往往是現實生活中某一個細節點突然誘發我的想象並及時記錄與創作的。它的到來都是自然的並遵循了遇見的規律,而不是去尋找。遵循這點,那麼創作就顯得更加隨意與自然。我崇尚自然寫作,自由聯想,在這個基礎上才可無意識植入一些本我欲求與覺知。沒有遇見的日子,就可以思考理念,直等詩意靈感再次來臨,它就像個小妖精小水蛇,不知它什麼時候來,又什麼時候消失。藝術創作就是原始的人與不原始社會環境衝突的結果。我認為自我覺醒與詩意覺醒是相輔相成的,人的意識走到哪,藝術理念也就跟到哪,不再輕易動搖而變得非常堅定。其風格也就得到穩定。

肖:您的詩歌創作觸發點是突發與遇見,而運思方式是意識流。我覺得您對自己的創作有清醒的認識。讀您的作品確實有這種感覺。現在想跟您討論另一個問題,就是作品的精神狀態。不知道我這麼表達是否恰當,是否適合您理解。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的最終目的在於通過引起人們憐憫與恐懼之感來陶冶人的情感。您的詩作幾乎沒有出現功利性、商業化的宣傳文字,您的“創作談”特別強調對自身精神壓抑的反撥意識或對他人壓抑的憐憫。這一精神幾乎存在於您所有的詩歌作品之中。您的這種悲憫意識,是源自人生體驗還是來自理性思考或理論修養?

欽:這個問題就關係到一些個人體驗了,也關係到我們人類生存環境的大潮流大趨勢。我常認為一個理性文明環境的發展與強大,是靠大部分人失去個人意志維護集體意志來完成的,這勢必就造成人的自我個性與環境的衝突,造成人生存狀態的尷尬。也是本我與超我的衝突,大到整體人與規範化環境的衝突,小到人的愛、欲、情感、婚姻、工作、就業等與理想的衝突。就是這些造成了一部分敏感的人(藝術家)更加敏感於這種衝突。然而我也是一個性格極其敏感的人,也就無可避免地去體驗到衝突中的很多情緒,是它們讓我在現實得不到訴求的情況下,才轉向詩歌的訴求。其實個我的尷尬與壓力也是時代的尷尬與壓力,我從來不否認,是這些衝突產生了一批又一批各種精神壓抑的藝術家。個體的獨特體驗往往更能反映一個時代的特徵,一個人就是一個小宇宙,詩歌創作就是抓住這些小宇宙的特徵來隱射時代的。儘管個體與時代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那麼藝術創作就是一個調和劑,逐漸使個體意志與集體意志的斷裂面得到彌合,才不至於個體與大環境的完全斷裂、隔離。我認為藝術創作有時起到這樣的治癒性,一方面調劑人的精神,一方面調劑個體與集體的分裂,是值得發揚的,而不是去分裂。而是在分裂中起到一個縫補作用,使集體同步前行,朝著更適合人性需求與滿足的方向發展,而使藝術不過於被主流環境給邊緣化,這也是我的一個願望。有關創作的社會功利性與個人精神探索式創作,我想我說到這,很多人將更加理解我創作的目的——精神需求,而不是功效性、功利性的寫作方式。至於對創作中所體現的精神壓抑的敏感,完全來自自身生存體驗與創作後反思的雙重結果。通過自身個體的體驗乃至想到整個人類的精神狀態。

訪談出乎意料的順利。半天時間,欽麗群侃侃而談,涉及到詩歌創作的諸多方面。但是,這位鄉村女詩人給我的最深印象:她確實能寫出很個性化、有品位的詩。這個性,就在於她在向自己的心靈深處開掘,把最真實的心靈呈現給讀者。在心靈自掘方面,欽麗群是一位艱辛而成功的探索者。

(圖片由作者提供)



欽麗群詩歌13首

◎我的詩,是開在鄉下的點地梅

不要急,先燃堆篝火,把淋溼的衣服烘乾

不要急,春天沒走,一些遲開的花還是要開的

儘管耐住孤獨,有我陪著,有這一地沙礪陪著

春風對你無視

而你,從未憎惡河岸

未曾羨慕泡桐把紫色綢緞披在身上的華麗

繼續做你的布衣女子,像我剛買的幾件粗布衫

學點地梅好了。把湧動的潮水壓下去

把連續受阻的怨氣,壓下去

將沿著這土路延伸。直到,看到茅舍,炊煙

看到扛犁的人

打著赤腳,從身邊

經過


◎從冬天返回

從岔道里返回

就是春天了

為了你

我錯過了一場雪

錯過一輪死亡到重生的遼闊

大路上的點地梅開了

而我衣衫襤褸

夾襖裡,藏有雪花

我要向大地道歉

向春天的百花

以及冒出嫩芽的火柴樹道歉

我,回來了

帶來頹廢、教條、與信仰

警告:

每一隻覓食的螞蟻

對冬蟲毀滅幻想

警告:

一條路的誕生,隨時都有荊棘與沼澤

作嚮導


◎關於尖銳

說起性情,必須承認

我經常向一首詩說和

當別人問及內幕

總有磨斷的銳齒

站出來替我編織謊話

刺蝟,揹負一生的戰爭

是習慣了存在的必要

黑夜剔除鋒芒

是害怕太多人被戳傷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日光下發笑

便知道,有多少人在面具下哭

終於,可以在人群中奔走

因為在每一次的遺忘中

一顆顆掰斷的銳角

被嚼碎,吞食

且溶入血

◎在某個商場的壁櫃中,一件長衫耷拉著腦袋

嗯,它耷拉著一副死相,一副認罪狀

整個商場都傳染了它的氣息

它的耷拉使身體萎縮,長滿著豎向行走的皺紋

我想它一定在向我訴說著些什麼,向它的同伴洩露自己的潰敗

整個樣子就是儀式,這儀式在哪見過

是沉默

隔絕的

與整個人類毫無關聯

我看著它

像看著身體裡

被重量駝彎頭顱的向日葵

敞開它們,它們瞬間發生共鳴

在我身體的一米之外進行了交接,我聽到思想與悲鳴

磨擦出的爆破聲

很像我插錯插頭

冒出的火花

整個商場,討價還價

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桉樹林

它們藏著墨,是一種從淺到濃的墨

沒有風吹草動,靜得失去反抗

也許原本沒什麼可反抗的

連最矮最小的那一棵也靜的出奇

我不知道它們怎麼了,2012年經過這裡,那時

它們正年輕

腰身單瘦但形直

只是所有的葉子與樹杆都朝著一個方向傾斜

使我第一次見識了風的形狀

是斜的

而這一次它們葉子都有自己的走向與姿態

好像獲得了極大的自由

然而整個樹冠烏黑,深沉

融為一體

使我想起一箇中年男人

也在描著自己的形象

尋找著這種

不同朝向的自由


◎規則

不要說話,它說的,一朵蓮吩咐所有的蓮

說著這個世界的規則。不要說話,哪怕你開一個小小的窗口都不行

你得把你紐扣扣緊。裙底也不許有風吹過

不要說話,這一夜所有的荷緊閉著心扉,不敢獨自盛開

把黑夜閉在自己的世界

孕育一場又一場啞劇

水墨也呼喚不出妖冶

它們默許了規則,某個時段,只有手勢

是最孤獨的表演

“不要說話”

成為一朵荷傳向另一朵荷的秘密

整個荷塘裡的荷

都關閉著心思,搓洗裙襬


◎飢渴者與救贖

是的,他吸食了我的幻想,像個飢渴者

發現我像發現亞馬遜大森林

我的身體上盡是漿果。他貧窮與飢餓得到了救助

他的空洞的血管,成了我的蝸居,我在其間不停地產卵

繁殖

一個比一個注滿活力

我還帶去了我的槭木,原野

帶去了我矮小的檵樹

與檵樹上,正在過冬的蚱蜢的後代


◎在時間之外

時間裡有許多知了在叫,一聲到兩聲,一隻到兩隻

最後全體起立

時間的縫隙中住滿了知了

還有更多的知了在趕來

在擁擠

在疊加

在死亡靠近死亡

巨大的蟬鳴

集體發出震顫

時間一節節潰敗在密集的奏鳴之中

我站在時間之外,看著這一場疊加,用大合奏吞滅十月

十月窒息

時間死於一場浩大的惡性繁殖

◎在春天的邊界上

來吧!給你燒茶,備茉莉

如果你覺到我們一個是白馬,一個黑馬

那就把兩匹馬解開繩索放牧。隨它們而去

我們煮我們的茶,互相對視,去對方的深淵探險

如果還是無法穿越彼此

那就你看書,我寫詩,偶有馬長嘯,也有河流在你我間穿過

不織筏,不做帆。讓魚兒說著悄悄話

偶爾告密,你睡著了。剛好

讀到103頁。陽光在你臉上鍛打金條

我聽到鏗鏘聲。兩匹馬在不遠處

悠閒地吃草

春天似乎真的要來了,雖然遲了點

還是要來。你的鼾聲就是預告

我的詩,開始

長雜草


◎那些開在泥土斷裂層上的花朵

它悄無聲息地熄下去,如秋天遭遇野火燃燒

進程緩慢,甚有趨向於荒蕪

但秋天的土地是要翻耕的

在新翻出來的泥土上,總會有新的根系被雨水矇蔽

它們常在斷裂的部位被激發新的活力與返季生長

會在整個秋天的生命力轉為弱勢之後

開一些小花

它們常是枯萎急速趕來,我坐在蕭條中的

星子閃耀

完全可以

是內部

肉眼見不到的

能使自己永不凋亡之物的象徵


◎那些選擇叛逆的螞蟻

當然,它這支隊伍是隱蔽進行的

直到我在我的畫紙上看到了一些行動

才知道,我的秘室

正進行一場無聲的遷徙

那些跑上畫紙的螞蟻

無非就是隊伍中的反叛者

像我一樣偶爾離開人群

孤獨也充滿勝利

它們常去咬我的荷花

以致一些荷,在形成的過程

變得非常扭捏,且充滿了後現代的姿勢


◎午夜,他捏著最後一粒穀物

不用解釋,他是用肉體與我說話的,聲音

來自他身體裡的空曠

每當他喊我姐姐,手中谷物灑掉了

指甲有著月光一樣的膩滑

他常常是月光升起來的時候與我對話

這一次我不將再聽到唇音,而是從上空飄過來嘆息

他說姐姐,當我奉獻完最後一粒穀粒,靈魂就出竅了

再也沒有良田,美景

沒有蘋果樹下伸向梨花的小路

沒有竹筏與七孔笛子。沒有了午夜的指南針

與黑與白的界線

他站在一個腳印的舊址中

像塊愛的墓碑

上面盡是靈魂撤走的佐證


◎立夏

立夏了,該來的來,該去的去

不再為一樹桐花凋零,大談錯過

也不再為一樹的枝繁葉茂

蒐集讚美

我談到死亡,午睡,與人性的遺失

談到倦怠,惡夢,與決別

但我更對一窩螞蟻的生存感興趣

當我站在陽光裡

它們從未對我的陰影

發生責問

也從未對春花的腐朽悲淚,或者忘記巢穴

它們始終,從草垛來

並且

再次回到草垛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