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咖啡的閒談

陳丹燕

高明是個溫文爾雅的40歲上海男子。可以說他有點傳統寧波人的長相,但他卻讓我想起比亞茲萊畫片裡的奧斯卡·王爾德。

他最早的咖啡記憶,是外公家裡的咖啡糖,有人也叫作方塊咖啡。它看上去像一塊硬糖,被一張印滿咖啡豆的玻璃糖紙包著,但外公卻是將它在熱水裡化了,當咖啡來喝的。那天,我們在一張長條桌子上喝茶,吃農莊主人自己風乾的柿子,由一塊咖啡糖說起了咖啡。

他先前是側臉,聽爽朗的戴踏踏說話。

踏踏正在說如何精心選擇世界上的優質咖啡豆,誰家出產,誰來烘焙,如何用手工萃取,到底是深烘的豆酸還是淺烘豆的口味更酸。踏踏還提到瑰夏咖啡的金貴和口感豐富。可還有比它更貴的,因為稀少。“全世界都等著那一小塊地方,那幾棵樹上結的豆。大年時還好,小年更緊張。一粒咖啡豆等於20元人民幣哦,所以打豆的時候,掉在地上一粒,我都去拾起來的。”這些精微的咖啡知識,被踏踏理直氣壯地說出來,有種不能質疑的嘹亮,整個時代給予的嘹亮。

“我最常買柏林Bonanza咖啡館和‘白鯨咖啡’烘焙的豆子。因為喜歡活潑酸度和明亮果汁感,所以偏好肯尼亞產區的咖啡豆。”踏踏說,“當然也考究生豆的不同處理方式,水洗、日曬,橡木桶還是厭氧蜜,都會讓人想嘗試下。”

這樣的知識,我這代人真是沒有。我這代人對於咖啡的認識,除了奧斯曼人所說的“思想的牛奶”、19世紀末上海人所說的“咳嗽藥水”,就是那令人想入非非的香氣,那種幽浮於上世紀70年代上海日常生活之上的香氣。這種咖啡的香氣卻是上世紀70年代日常生活裡的“精神”。

踏踏是網絡美食節目製片人,對中國各地的食物見多識廣,對世界各地的咖啡也是這樣。她從上海的質館咖啡館開始認識精品咖啡,是2012年左右,那時她還是個年輕的撰稿人。“上學的時候,我有時去當時的真鍋咖啡館,日式咖啡,感覺很高級啊。”她臉上笑著,即使是她這樣的30多歲年紀,在上海生活著,也有了回望時光奔騰而過的心情,“那時候年輕,只覺得,一手握著一杯星巴克紙杯咖啡,一手拎著一隻電腦包,匆匆走在早晨的街道上,很有都市感,嘖嘖,年輕的白領,要去日理萬機。現在,我卻不怎麼喝星巴克了。”

高明一團和煦地傾聽著,可突然就提起了咖啡糖。

“啊,那是上海咖啡廠出產的。”他一提及,一桌子的人就都想起了在天山路附近的上海咖啡廠。它原本是一家德國僑民在上海開的咖啡店,慢慢演變成了上海的一家咖啡廠。

“現在它還活著嗎?”桌上的人誰也吃不準上海咖啡廠的命運。

“它們家出產一種裝在矮胖洋鐵罐子裡的咖啡粉。”其實這是一種雲南咖啡。

“咖啡糖。”其實這是一種速溶咖啡。

“麥乳精是它家的吧。”其實這是如今大家已經認識到的可可粉。到了梅雨季,即使把蓋子蓋得很緊,打開時要用鐵勺子柄來撬,裡面的麥乳精還是受潮了,結成了堅硬的一團,用鐵勺子都撬不碎。

“我這輩子都不怎麼喝咖啡。不過,就知道家裡面,祖母又可以在一隻銅吊裡煮咖啡,就是祖母又拾回她從前過慣的日子了。”向揚比高明要年長一些,她正在給大家分栗子蛋糕吃。紅寶石的栗子蛋糕是上海人喜歡的口味,香甜沉重。她從前在延安路上第一棟玻璃幕牆的聯誼大廈裡上班,是德國一家航運公司的僱員。在漢堡港口,她見過第一節上海地鐵一號線車廂裝入中波航運公司的情形。待到向揚漸漸成為一個喜愛在黃昏時分從外面望自己家燈火通明的窗子的中年人,上海的地鐵已然是全世界最長的地鐵網了。她祖母一直喜歡喝咖啡,她父母一直喜歡喝咖啡,他們都在自己的時代裡久久不能放棄這項愛好,她在自己遍地咖啡館的時代,卻已經不在意它了。

這個下午,我們集中到一個農莊裡吃新米做成的菜飯,又吃了陽澄湖的螃蟹和厚百葉蒸鹹五花肉,全都是青浦本地口味。在長桌上遠遠望向農莊裡的田野,晚稻也都收了,田野露出了褐色的土地,只有一隻白鷺搖搖擺擺地在那裡走著。這片田野算是古老的江南稻田了,人們在這裡已經種了幾千年的稻米,所以這個農莊名叫老穀倉。

這個鎮,早年是在繁忙的水路上。這裡也出產玉米,不過被人們稱為蕃麥。這個鎮上出產的西紅柿,被稱為番茄。我們玩笑地猜想,是不是咖啡早年在這裡被稱為番茶。

這些年來,上海從未停止過滄海桑田的奔忙,所以,一個閒談,都能勾起許多回憶裡的漣漪。

高明曾在上海交通大學學機械專業,如今是一家外企集團高級副總裁。他算是空中飛人,所以不能像踏踏那麼講究,連在辦公室喝的咖啡都自己衝,而且自備了一套咖啡具。他大多數時間都用辦公室裡的咖啡機、一粒咖啡膠囊來做咖啡喝。聽到踏踏說起,早晨在路上手握一杯星巴克的時候,他和氣地說,有時候,也是真需要在路上醒一醒,如今對在上海的上班族來說,咖啡還是承擔了重要的日常功能。

他坐在長桌的另一頭,當他第一次提起膠囊咖啡機的時候,我聽成雀巢速溶。其實我自己從來不用咖啡機,在旅行時才用膠囊機做咖啡。所以,記憶裡雀巢咖啡的褐色玻璃瓶出現了,那是最早在淮海中路的第二食品商店裡能買到的外國咖啡,雀巢速溶咖啡的瓶子,配著咖啡伴侶一起。其實,高明說的是更好口味、更新式的膠囊咖啡機。除了不能按照自己當天的需要來做一杯咖啡以外,膠囊說得上是完美的了。

“說起來,還是膠囊咖啡的口感最穩定。我不用猜想,就知道自己能喝到什麼。”高明說。所以,他能體諒那些早上手握一杯星巴克的人,不光是職場英雄的感覺,也是職場戰役之前的熱身。

“當年你外公也喝過雀巢速溶咖啡吧?”像他外公那樣的年紀,從上海咖啡廠的方塊咖啡過渡到上世紀80年代最早進入中國的外國咖啡,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高明說,家裡煮開咖啡糖的銅吊子,在外公外婆去美國探親以後就不用了。“他們帶回來虹吸的咖啡機。”

一晃,竟然就是滄海桑田。如今上海有了那麼多各種各樣的咖啡館,可生活裡不再需要上海咖啡廠的咖啡糖和麥乳精了。

高明提到了安福路武康路口的馬裡巴昂咖啡館,2005年就開了,在上海此起彼伏開張又關張的咖啡館裡面,它算是老牌了。要是有時間,約朋友見面,或者想要去遇見什麼人,他就去馬裡巴昂。

“它算是上海最早的街角咖啡館。”說起咖啡館,真的沒踏踏不知道的,而且她也喜歡去那裡。

“說起來,它家的咖啡沒什麼特別的,食物也沒什麼特別的,裝飾也沒什麼了不起,可就是讓我覺得親切,覺得氣氛跟我合拍。在那裡也許能遇到許多時間都見不到的朋友。”高明說,“也許是因為去得久了,習慣了,對它也有自己的回憶

了,就覺得舒服。”

到了2019年秋天,晚稻都收割起來了的時候,咖啡意味著什麼呢?

向揚說,咖啡意味著自己的家又在那噴香的氣味裡回到了安穩的軌道里。所以,她最喜歡的,是站在外面看自家窗內的明亮燈火。她知道那燈下是她喜歡的藍色沙發,沙發上坐著她愛的人,食物香氣四溢的廚房,從園子裡剪下來正在盛放的茱莉亞月季,所以自家明亮的燈火,就是當年祖母家的咖啡氣味。它意味著人們生命過程中平凡的愉悅。

踏踏說,咖啡意味著好的日常生活。“我媽媽也很講究咖啡的呀,她就是個普通退休工人。”在踏踏看來,生活中對咖啡的選擇沒那麼多象徵意義,是自然而然的美好。

高明卻不能那麼簡單明瞭,他說要是生活中喝不到咖啡了,他也一定不肯再回頭去喝外公那樣的咖啡糖咖啡。他對咖啡並不講究,可是,一杯真正的咖啡是日常生活中的標配。對他來說,沒有咖啡喝,日常生活就不合格。

我說起從程乃珊那裡聽來的咖啡故事,當怎麼也找不到咖啡的時候,她爸爸曾把從青浦買回來的大麥茶,再回鍋炒得更焦黑些,沖水,加一點點奶,大麥茶的味道有點像咖啡。程乃珊已經去世幾年了,但我還記得她說的故事,甚至記得她說故事時的表情,她那白皙的團團面容上,浮現出一種既自豪又自憐的淺笑。人們回憶起過去,常常都在臉上浮起這樣的淺笑,實際上,與其說那是一種笑容,還不如說是對回憶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心目中的咖啡如同世界,我相信她不會有踏踏那樣的精微,但對咖啡本體的心得,她卻比踏踏更多愁善感。

“好啦,都來吃水果羹。”農莊裡新收的晚稻,大火滾一滾,就燒出白濛濛的厚米湯。主人自己下廚用米湯做了水果羹。

冬天暗得早,夕陽還未落,天色就已經暗下來了,熱乎乎的米湯來安慰我們的身體了,也許就像許多年前,程乃珊爸爸的那把炒焦的大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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