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7 人心真的思漢?兩漢之交背後隱藏的觀念之爭

引言

對於漢代歷史略有了解的朋友,一定對兩漢之交那股“人心思漢”的風潮不陌生。隨著這股風潮的興起,短暫的新莽王朝覆滅,劉氏再次揭竿而起。最終,沒落皇族劉秀建立了東漢。然而被毛主席稱為“最有學問,最會用人,最會打仗”的劉秀,統一天下的時間卻遠遠超過劉邦,而且大部分時間所面對的敵人並不姓劉。這其中的矛盾如何解釋?當我們細細梳理史料時,才發現這背後隱藏著的鬥爭絲毫不亞於戰場。


人心真的思漢?兩漢之交背後隱藏的觀念之爭

閻立本繪製的劉秀


王莽是怎麼上位的

雖然劉邦大敗項羽後建立了大漢王朝,不過當時的統一隻是名義上的。大漢天子是在“與諸侯王共天下”。直到漢景帝平定七國之亂,收回諸侯王的權力;漢武帝利用帶有陰陽災異特色的儒家學說建立了大一統思想。此時才讓全中國人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漢。


人心真的思漢?兩漢之交背後隱藏的觀念之爭

董仲舒代表作《春秋繁露》


漢武帝外攘夷狄,內修法度,使漢到達極盛時期。盛極則衰隨之而來,武帝無止境的用兵和享樂為國家帶來巨大的負擔。百姓起義不絕,“大群至數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守、都尉,殺二千石,為檄告縣趨具食;小群以百數,掠滷鄉里者不可稱數。”曾經寄希望於武帝致太平的儒生,也由於武帝的作為和陽儒陰法的舉動而走向對立面。

孝昭元鳳三年正月,漢朝突然出現各種怪異現象,董仲舒弟子眭弘趁機上書:“漢家堯後,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週二王后,以承順天命。”竟然要求漢帝禪位於人!隨著元、成時期王朝日益衰弱,社會矛盾愈發突出。儒生們要求漢帝禪讓的言論也更加急切,同時帶有目的性的童謠、讖緯迅速流行。最為著名的便是《春秋讖》所提到的“代漢者,當塗高也。”哀帝時期,夏賀良等言赤精子之讖,漢家歷運中衰,當再受命。這時連哀帝都不得不重視起來,配合他們搞了一場“再受命”的鬧劇。只是這場鬧劇很明顯是沒有結果的。

成帝以來,皇權掌握在王氏外戚手中。恰好這個時代王氏中出現了一位儒家模範人物——王莽。《漢書》記載王莽

“折節為恭儉…勤身博學,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養孤兄子,行甚敕備。又外交英俊,內事諸父,曲有禮意。”、“宿衛謹敕,爵位益尊,節操愈謙。散輿馬衣裘,振施賓客,家無所餘。收贍名士,交結將相、卿、大夫甚眾。故在位更推薦之,遊者為之談說,虛譽隆洽,傾其諸父矣。敢為激發之行,處之不慚恧。”


人心真的思漢?兩漢之交背後隱藏的觀念之爭

王莽篡漢連環畫

王莽的這些行為得到了王氏外戚和儒生群體的共同讚譽。王鳳將王家的權力交到他手上,使得其有權力來進行所有想做的事。儒生認為漢無聖帝,無法帶領天下致太平,於是與王莽達成了協議,讓王莽來進行改制。而在王莽這樣的舉動下,朝野上下反對者卻不多。安眾侯劉崇欲起兵,結果“從者百餘人,遂進攻宛,不得入而敗”。王莽代漢後,徐鄉侯劉快數千人攻即墨,最後“吏民距快,快敗走,至長廣死”。唯一動靜較大的翟義,號稱十萬,也不過三個月就敗亡。這些宗室、忠臣並未得到士民的響應。

史建剛在其《兩漢之際的厭漢與思漢》一文中總結道:“各社會階層從自身的政治、經濟利益出發,利用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各種政治理論學說來表達對漢家皇帝、漢家天下以及“漢政”的不滿和厭惡。同時也期待著理想人物的出現,對現實政治有所匡正和補益。這樣以和平禪代的方式實現天命轉移,符合社會各階層的普遍追求和願望。


人心思漢的風暴來襲

王莽當上皇帝后,本著儒家思想,開始更大規模的改制。井田制、奴婢私屬、五均六莞等等,一時間從經濟到官制、從地理到文化,無一不改。然而王莽幾乎沒有考慮過政策要順應社會規律,結果是每條新政都傷害了各大階層的利益。當新政實施不下去的時候,王莽從未想過改變政策,而是用秦漢以來形成的國家暴力機器強制執行命令。王莽新政對社會造成的危害,隗囂的檄文概括的非常全面。

分裂郡國,斷截地絡。田為王田,賣買不得。規錮山澤,奪民本業。造起九廟,窮極土作。發冢河東,攻劫丘壟。尊任殘賊,信用奸佞,誅戮忠正,覆按口語,赤車奔馳,法冠晨夜,冤系無辜,妄族眾庶。行炮格之刑,除順時之法,灌以醇醯,裂以五毒。政令日變,官名月易,貨幣歲改,吏民昏亂,不知所從,商旅窮窘,號泣市道。設為六管,增重賦斂,刻剝百姓,厚自奉養,苞苴流行,財入公輔,上下貪賄,莫相檢考。民坐挾銅炭,沒入鍾官,徒隸殷積,數十萬入,工匠飢死,長安皆臭。既亂諸夏,狂心益悖,北攻強胡,南擾勁越,西侵羌戎,東摘濊貊。使四境之外,併入為害,緣邊之郡,江海之瀕,滌地無類。故攻戰之所敗,苛法之所陷,饑饉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萬萬計。其死者則露屍不掩,生者則奔亡流散,幼孤婦女,流離系虜。《後漢書卷十三 隗囂公孫述列傳第三》


人心真的思漢?兩漢之交背後隱藏的觀念之爭

國家博物館藏王莽時期貨幣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曾經在漢朝勉強度日期待著希望的小農們揭竿而起,曾經上書支持王莽相信聖人的官吏們紛紛離心,曾經希冀理想實現的儒生們找回劉氏。於是王莽末年,儒生術士們造出“劉氏復興”的讖語,劉氏宗族和野心家藉以起事,活不下去的農民們則成為“思漢”的追隨者。

那麼這一場風暴到底有多強烈?在下表,我統計了《漢書》、《後漢書》中有關“人心思漢”、“劉氏復興”的相關內容:


人心真的思漢?兩漢之交背後隱藏的觀念之爭

“人心思漢”統計

可以看到這類“人心思漢”的言論,竟然多達24處。而敘述者從底層的老吏到儒學大家,從內地到邊疆,從漢人到匈奴,足以證明這是一場遍及社會方方面面的思潮風暴。

所以,當昆陽之戰新軍主力潰散後,“海內豪桀翕然響應,皆殺其牧守,自稱將軍,用漢年號,以待詔命,旬月之閒,遍於天下”。舂陵劉氏起兵短短兩年便打敗王莽,當上了天下共主,何其神速!

只是當我們仔細分析這個表格時,猛然發現如此巨大的風暴僅僅刮到更始二年便幾乎消失了,而更始二年可以說是真正亂世的開幕。這原因何在?


擁漢與反漢的思想戰爭

名義上成為天下共主的更始帝,卻並沒有瞭解“人心思漢”的本質,那便是老百姓能過上好日子。作為當時人的索盧放,清楚的瞭解這一點,故以此勸誡更始使者——今天下所以苦毒王氏,歸心皇漢者,實以聖政寬仁故也

更始在定都長安後委命外戚,日夜宴飲,其他諸將“從橫暴虐,所至虜掠,百姓失望,無所依戴”。更始君臣的胡作非為,致使“關中離心,四方怨叛”。這無疑嚴重損害了剛剛恢復的劉氏威名。人們再次想起了王莽上位前的那種絕望。

劉秀手下大將耿弇在更始二年進言時總結道:

今更始失政,君臣淫亂,諸將擅命於畿內,貴戚縱橫于都內。天子之命,不出城門,所在牧守,輒自遷易,百姓不知所從,士人莫敢自安。虜掠財物,劫掠婦女,懷金玉者,至不生歸。元元叩心,更思莽朝。…天下至重,不可令它姓得之。《後漢書卷十九 耿弇列傳第九》

此時的人心不僅不思漢,反而懷念起了王莽。而此時的野心家不甘心屈居“劉氏”的招牌之下,紛紛擁兵矯稱,再次搬出了劉氏已失天命的口號,“劉姓”與“它姓”正式對立。於是“擁漢”與“反漢”兩種思潮並行於天下。這是軍事以外的另一個戰場。


人心真的思漢?兩漢之交背後隱藏的觀念之爭

網友“布哈林”繪製東漢初局勢圖

當時割據西北的隗囂便與班彪爭論了起來。隗囂問班彪:“過去周亡,天下分裂,幾代的時間才統一,如今是否也是一樣?”班彪認為現在人心思漢並不會造成戰國的局面。隗囂卻認為這不過是百姓習慣了劉家,並不是漢家真正復興了。當年劉邦爭奪天下的時候,誰知道漢能成功呢?

隗囂的看法代表了當時實力派的普遍看法。延岑護軍鄧仲況據南陽陰縣割據,劉秀為了爭取他,便派蘇竟曉之以理,其中提到:

世之俗儒末學,醒醉不分,而稽論當世,疑誤視聽。或謂天下迭興,未知誰是,稱兵據土,可圖非冀。或曰聖王未啟,宜觀時變,倚強附大,顧望自守。

就是說當今天下有野心的人認為這亂世誰當皇帝都可以,那為什麼不能是自己?而沒有野心的人則覺得亂世還會持續下去,最重要的就是保全自己。從這裡可以看到當時“劉氏”所具有的號召力已經不大了。所以馬援見到劉秀第一面就說:“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也,臣亦擇君矣。”

在兩漢之交,反漢最強勁者,當數公孫述。公孫述本借輔漢之名而起,在劉秀稱帝的同年,在巴蜀稱帝。其稱帝之時,謙虛的表示:“帝王有命,吾何足以當之?”但他的手下對此解釋道:“天命無常,百姓與能。能者當之,王何疑焉!”公孫述就此稱帝。

為了爭奪天命的解釋權,劉秀親自下場和公孫述展開了戰爭。公孫述認為漢命已盡,一姓不可再受命。又引圖讖、掌文自以為有天命。劉秀便親自寫信給公孫述,一一予以駁斥。從《韓歆傳》看,這很可能是一個長時間的過程。有趣的是,劉秀在給公孫述的信中,稱呼其為“公孫皇帝”,或許劉秀本人對“劉氏”這塊招牌的信心也不足。

在這種情況下,實力便成了決定性因素。隗囂派張玄遊說河西,同樣舉出一姓不再興的理由。但竇融等人最終以為劉秀既有天命,更是“土地最廣,甲兵最強,號令最明”,遂決定投靠劉秀。


劉秀的官方思想

面對比起軍事鬥爭更加複雜的思想鬥爭,當時的人紛紛選擇了最有力的武器——讖緯。其中劉秀便是最有代表性的。劉秀不僅在登基時利用讖,平時也學習讖緯,甚至選擇官員時也利用讖緯。最驚人的是戰爭的緊要關頭,“賊檄日以百數,憂不可勝,上猶以餘間講經藝,發圖讖”。是劉秀真的痴迷讖緯到這種地步嗎?


人心真的思漢?兩漢之交背後隱藏的觀念之爭

劉秀連環畫

並非如此,比如他用讖選擇的大司馬孫鹹並不被大家認可,隨即便換上吳漢,而這個孫鹹則再也沒有出現在歷史上。曾經有一次官員尹敏勸說讖乃是今人所造,並不可信。隨即自己創造了兩句“君無口,為漢輔”。劉秀明知這是假的,雖然不高興,卻也沒說什麼。足見劉秀並非不知道讖緯的虛假。

劉秀縱然知道讖緯非真,但廣大的民眾並不知道,一般的讀書人也難以分辨。於是讖緯便成了劉秀合法性的證明。為此,劉秀不遺餘力地推行讖緯。而反對讖緯的人,便是質疑劉秀的合法性,遭到劉秀的打擊。

學者桓譚反對讖緯,且不理解劉秀為什麼如此相信,便上書道:“臣譚伏聞陛下窮折方士黃白之術,甚為明矣;而乃欲聽納讖記,又何誤也!”此中黃白之術,指的是公孫述的把戲。他認為漢為赤、王莽為黃、公孫述為白,五德之運,黃承赤而白繼黃,即公孫述認為自己應該當皇帝。於是有了上文劉秀與公孫述的論戰。桓譚沒有明白劉秀反對公孫述,並不是反對他的方法,而是反對他的觀點。這導致桓譚差點被殺。

同樣的例子還有韓歆,曾經因朝會,聽說劉秀讀隗囂﹑公孫述相與書,便說:“亡國之君皆有才,桀紂亦有才。”這裡的“隗囂﹑公孫述相與書”很明顯指的也是劉秀和他們的論戰書信。韓歆倒是看明白了劉秀的想法,但卻不以為然,甚至譏諷劉秀對讖緯的解釋,不過是自作聰明。這在劉秀看來簡直是公然質疑自己的合法性,於是逼迫韓歆及其兒子自殺。

對於其他反對讖緯的官員,劉秀也同樣不給好臉色。比如上文的尹敏,以及鄭眾。到了晚年,劉秀終於按照自己的意思修改好讖緯,便宣佈圖讖於天下。通過這種方式,劉秀將自己塑造成了天命之子,漢乃為天典命。

在這種“天定”的意識形態以及劉秀的鐵腕下,東漢的儒生們再也沒有前輩們那種“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姓之私”的想法,取而代之的是“天下,高帝天下”。對此,呂思勉精確地指出:“中國之文化,有一大轉變,在乎兩漢之間。自西漢以前,言治者多對社會政治竭力攻擊。東漢以後,此等議論,漸不復聞”。


總論

兩漢之交“人心思漢”的風潮,流行於王莽末及更始年間,其本質是對王莽統治不滿。人民寄希望於劉氏能夠帶來好的生活,正如當年不滿漢朝而支持王莽一樣。當坐上皇位的劉氏不能滿足這種樸素的願望,人民很快便會拋棄“思漢”的想法。於是更始敗亡後,“海內雲擾,諸夏滅微;群龍並戰,未知是非”。最終,實力最強的劉秀統一了天下。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再出現,劉秀一方面兢兢業業治理天下,另一方面強化並壟斷讖緯的解釋權,希望藉此控制思想。史書中強化“人心思漢”也是加強自身天命的一種行為。而當我們透過紛繁的史料後,可以看到兩漢之交,並不是“人心思漢”,而是“人心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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