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成功在望的“查士丁尼征服”
从法统上来说，古罗马帝国一直延续到大明景泰年间（确切说是1453年），才算彻底灭亡。
公元395年，罗马帝国最后一次东西分治。476年，西部罗马帝国被蛮族所灭，但东罗马继承了帝国法统，占据地中海东岸半壁江山，又活了将近一千年。这就像靖康之变，金国攻破汴京，宋高宗接茬称帝，退守江南半壁，此后这一百五十多年，你不能不叫人家“宋朝”吧？
古罗马帝国东西分治
南宋有过隆兴北伐、开禧北伐……同样偏安的东罗马，也不是不想光复河山，6世纪的查士丁尼皇帝在位期间，就曾经发愤图强，迎来了东罗马历史上“第一个黄金时代”。
查士丁尼雄心勃勃，念念不忘自己是古罗马的继承人，“命中注定要致力于恢复罗马帝国的西部领土和古老的权力”。他527年登基，当年就主动出击，打了一场“波斯战争”，先是武力征伐，后是金钱收买，总算与宿敌波斯帝国达成和平协议，基本稳定住东部边境。后院刚刚平定，533年，查士丁尼又发动“汪达尔战争”，灭亡汪达尔王国，收复了古罗马在北非的失地。
535年，名将贝利撒留从北非出发，登陆西西里，开启了“哥特战争”的帷幕，当时谁也没想到，这苦逼的一仗一打就将近20年……第二年，旧都罗马光复，又四年后，拿下了北部重镇拉文纳，大半个意大利收入囊中。
全盛时期的查士丁尼帝国
照此情形，那么接下来就是西班牙、高卢、不列颠……旧日的罗马帝国会重归一统，古典世界将荣光再现——然鹅，就在541年，也就是收复拉文纳的第二年，一场“上帝的惩罚”突然从天而降。
02 大难临头的君士坦丁堡
似乎是一夜之间，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的街头，连番出现这样诡异恐怖的情景：
有人正在走路，却毫无征兆，突然开始发烧；
人们正相互交谈，便不由自主地开始摇晃，然后倒在地上；
市民出门购物，正低头选货或者数零钱的时候，就一头栽倒，不久就病发身亡。
这究竟是中毒、恶疾，还是魔鬼上身了？
著名历史学家普罗柯比“不幸”经历了这场大灾变，因此，今人也“有幸”看到如此鲜活的第一手资料：
先是突然发烧……
第二天，有的是几天后，腹股沟淋巴腺会不断肿胀……溃烂、破口并流出脓水；
在腋窝，有时是两耳后、大腿的不同部位，也出现淋巴肿胀；
打开一些肿胀部位，发现里面已经长满了一种奇怪的痈疽。
在现代医学中，以上都是腺鼠疫最主要的特征性症状。结合其他材料考证，今人基本可以确定，这是欧洲历史上对鼠疫病例最早的明确记载。因为此次鼠疫爆发，是在著名的东罗马帝国查士丁尼时代，因此又被称为“查士丁尼瘟疫”。
北马其顿斯科普里的查士丁尼纪念碑
腺鼠疫发病后，还会带来精神抑郁、错乱、昏迷等典型症状，因此在后人的记载中，这场瘟疫不但对感染者的身体，而且对精神都造成了极大的摧残。被感染者的精神状态出现严重的两极分化：
那些昏睡者，因整日昏迷不得进食，如果无人照料，就会这样活活饿死；而那些精神错乱者，则根本无法入睡，他们在幻觉中自认为末日将至，反应狂躁，四处翻滚，当街狂呼,有的还会自残肢体甚至自杀，有的就这样绝食而死。
在历史学家阿加塞阿斯的笔下——
（病人）意识变得模糊不清，像个疯子一样胡言乱语；
忽而他会脸朝下翻倒躺在地面上，忽而又翻来覆去满地打滚，口吐白沫，两眼可怕地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好像犯了狂躁型的精神病人一样，竟然开始啃食起他自己的胳膊……
他就这样吃着自己的肉，慢慢地筋疲力竭，最终极其悲惨地死去。
此情此景，令人毛骨悚然，难怪普罗柯比要说，这场灾难无法用语言表达，甚至无法用头脑构想，只能视其为“上帝的惩罚”。
03 损失惨重的地中海世界
这场瘟疫从何而起？目前说法不一。大多数观点赞成普罗柯比的结论，大瘟疫发源于东非，是在埃塞俄比亚沼泽地与埃及尼罗干流之间，一个叫做“佩鲁希昂”的地区，如下图所示。这在传播时间和地域上也比较吻合。
瘟疫传播路线
541年，瘟疫首先在埃及爆发，然后水陆并进，在地中海世界传播开来。
542年，横扫东罗马首都君士坦丁堡。
543年，同步抵达意大利、叙利亚等地，后一路西行，进入高卢和不列颠。
545年，远征波斯帝国。
以上地区，大部分是东罗马帝国属地，不乏经济发达、人口稠密的大城市。提起鼠疫，最著名的病例也许是14世纪的欧洲“黑死病”大爆发，因其年代更近、记载也更丰富，而为世人所熟知。然而，“查士丁尼瘟疫”对欧洲，特别是对东罗马帝国造成的伤害，也许来得更加惨烈。
欧洲的”黑死病“纪念柱
仅以君士坦丁堡为例，疫期长达四个月，高峰时，每天的罹难者数以万计。至于总共的死亡人数，根本无法准确计算，因为负责统计运出尸首数目的城门官员，在数到23万人时，便放弃了记录，也有可能，是统计员也死绝了。后期因为死人太多，城外的墓地早已爆满，连拉运尸车的骡子都累死了，幸存者只好在城里随处挖坑埋尸，甚至连干涸的池塘里都填满了死尸。
因为病程发展实在太快，人人都有暴毙的危险，后来大家出门时，都要戴上写着姓名和身份的袖章，或者将其挂在手镯上，以防发病倒毙，无人认领，成为鹰鹫的口中餐。
无奈之下，查士丁尼命人在城外的金角湾加拉大地区，挖掘深坑用以埋尸。据说，当时每一个大坑至少要容纳下7万具尸体。
据后世学者估计，君士坦丁堡在这场大难中，损失了大约40万人，而当年的城区总人口，也不过60万—100万。至于整个地中海世界在这次瘟疫中的平均死亡率，一般认为在33%上下，与14世纪的黑死病大体相当。
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
《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爱德华·吉本曾感叹道：
战争、瘟疫和饥馑，这三重灾祸同时降临在查士丁尼的臣民头上，人类数量明显减少……
在地球上的某些最美好的地方，至今也没有完全恢复。
然而，就像黑死病的流行，意外触发了文艺复兴一样，6世纪的大瘟疫，也深刻地影响了欧洲文明的进程。
04 一去不返的古典时代
不能绝对地说，是这场瘟疫，断送了查士丁尼恢复罗马帝国旧日天下的梦想。但至少，它是造成历史拐点的合力之一。
瘟疫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人口损失，直到百年后的7世纪初期，地中海世界的人口总数，也只恢复到6世纪初的60 %。查士丁尼统治前期，帝国有65万军队，到其统治末年，只剩下15万人，除去历年战争的损耗，瘟疫造成兵源枯竭，是最重要的原因。
无奈之下，政府走上了大量使用蛮族雇佣兵的老路。大瘟疫过后招募的新兵中，蛮族人所占的比重不断上升，同时带来了纪律涣散、将帅不和等诸多问题，大大拉低了战斗力。同样是由名将贝利撒留指挥，波斯战争和汪达尔战争，几年之内就达成了战略意图，而哥特战争却前后迁延19年，大瘟疫过后东罗马兵团加速蛮族化，是一个重要原因。
西哥特蛮族洗劫罗马
大瘟疫还造成了帝国国力的大幅衰退。
瘟疫期间，经济萧条，城市工商业活动几乎完全停止；瘟疫过后，劳动力短缺导致用工价格暴涨。为维护贵族和地主的利益，当局又采取行政手段强行压价平抑，造成了市场活动的混乱。瘟疫过后的二十多年间，帝国铜币福利斯的重量几乎减小了一半。换句话说，钱不值钱了，通货膨胀几乎翻了一倍。
查士丁尼死后不到半个世纪，希拉克略成为东罗马皇帝，为了克服军力财力的不足，开始推行“军区制”改革。简单来说，这就是一种兵农合一、屯田养兵的地方政权组织形式。从此，罗马的行省制度逐渐为军区制所取代；帝国的军费来源，也从行省税收转为军区的土地产出；元老院里的世俗贵族，被身为地方军区首长的军事贵族所取代；国家的根基，由税收转为对土地的拥有和分封。
印有希拉克略皇帝头像的东罗马金币
——没错，瓜分了西罗马帝国的那些西欧蛮族国家，差不多也是这么玩的。希拉克略身后，封建采邑制度也在西欧的法兰克王国内，开始广泛推行，“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句名言就是因此而来。
当然，军区制与封建采邑制，毕竟还隔着一层。但到11世纪末的拜占庭科穆宁王朝，军区制瓦解，代之以“普洛尼亚制”，自由小农成为了“巴力克”（农奴），此时就已经无限接近西欧的封建采邑了。
可以说，查士丁尼之后，东罗马帝国虽然名义上还是“罗马”，但从行政结构和经济模式上，也跟随历史的潮流，逐渐“蛮族化”、封建化了。
更不用说，为了补充劳动力和兵源，帝国被迫向蛮族敞开怀抱，采取移民政策。比如，仅在762年一年，东罗马帝国就向小亚细亚地区迁入了21万斯拉夫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蛮族将领拥兵自重、觊觎皇权，这曾经导致了西罗马最终灭亡的顽疾，日后在东罗马也不断上演。
古罗马帝国（左）与拜占庭帝国的贵族服饰对比
当查士丁尼带着他的古罗马之梦死去后，那个古典时代的罗马，便就此飘散，再也不能完全恢复。一个全新的中世纪帝国：神圣化的统治者、浓厚的宗教氛围、遍布全国的大小军区、一统天下的希腊语、华丽繁琐的宫廷礼仪……浮现于东地中海世界。
东罗马也最终完成了从古典时代到中世纪的重要转变，可以实至名归地被称为——拜占庭帝国了。
05 不列颠的小小尾声
大瘟疫对欧洲文明的影响，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声。
5世纪之前，不列颠岛的主要居民是凯尔特人。5世纪中期开始，日尔曼人的两个分支——盎格鲁人与萨克逊人开始向不列颠岛迁徙，在不列颠东部建立了若干个小王国，与西部区域的凯尔特人相持不下，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547年，“查士丁尼瘟疫”随着商船登陆不列颠岛西部，对凯尔特人造成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而盎格鲁——萨克逊人却因为躲在东部的茂密森林中，与西部隔离而得以逃脱。
瘟疫改变了双方的实力对比，此后盎格鲁——萨克逊人便开始了对西部凯尔特人压倒性的征服和驱赶。百余年后，盎格鲁——萨克逊人控制了不列颠的大部分地区，与后来的丹麦人、诺曼人融合，逐渐形成了近代的英格兰民族。
18世纪正在施工的蒸汽机
千年之后，工业革命率先在此爆发，欧洲人从此开始领跑世界，人类文明的发展将再次迎来重大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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