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9 知青往事:密林深處的18歲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貯木場菜地在林場外十多里的山套裡,百十畝耕地,一座土屋,一牛一馬,看地人李師傅孤鰥,吃住菜地,以菜地為家。

  春播結束,李師傅被場部借去做粉條,我接他班到菜地駐紮。白天筋骨閒得酸癢,想找事做就鋸幾截木頭,劈成柈子碼好。懶得動了,又嫌屋裡悶,卷本書爬上草垛頂,仰躺在乾草堆裡,聞著草腥味,看看書,曬曬太陽,倦了眯眼打個盹。

  夜幕降臨,茫茫荒野,綿綿山巒,深山坳裡孤零零一座泥房,深夜裡孤零零一盞油燈,一個人影,敏感的人氣味怎能阻擋得住異類的光臨?空谷中霍爾傳來聲聲野獸的怪吼長嘯,聲慘且尖,叫得身上驟然間鼓起雞皮疙瘩,心肌顫抖,有種無助的悽然。睡夢中常常被零散的腳步聲擾醒,屋外傳來窸窸窣窣的碎步聲,猜想來者比我弱小,抑制不住豎起耳朵辨別,有時起床趴到窗臺上往外張望。

  這種傻事其實徒勞,愈弱小的生命警惕性愈高,愈敏感。人未靠近窗臺,對方早已溜出你的視線。沒有尋到目標,也懶得再回炕上睡覺,裹條棉被蜷縮在窗臺上迷迷糊糊,胡思亂想。

  倘若聽到粗重的腳步聲,再有點踢踢踏踏的野蠻,脖頸下意識地縮到了被窩裡,隔壁偶爾傳來幾聲渾濁的低吼,膝蓋抵住心口為牛馬捏著一把汗。第二天開門,牛馬無恙,我真不知道該感謝它們還是來客,蹲地上琢磨新鮮腳印,探究夜臨動物的類別,偶爾趴地上像狗一樣嗅嗅蹄印的味道。

  大興安嶺深處蘊藏著無盡的未知和詭異,一片稀疏樺樹林,陽光下白得慘淡,老林工走到跟前會做出各種怪誕的動作辟邪,沒經驗的人懵懵懂懂走進去,稀裡糊塗忘了來路歸途,山裡人叫迷山。狐狸膽小,見人即逃,不知深淺的後生敢追,常年在山裡轉悠的獵人未必敢放下膽子追,林區裡到處瀰漫狐狸迷人的傳說。聽老林工們口口相傳,森林裡人與熊單獨相遇,任再狠的人也屁滾尿流癱軟若泥,生著雙腳移不動步。據說熊不欺負柔弱服軟的人,人裝死躺在地上,只要氣屏得足夠長,皮肉裹得足夠緊,就有逃生的希望。

  山裡人說得更多的是狼。狼在山裡人的嘴裡類似《聊齋》中的狐鬼,無處不在。從言談中聽得出來,大興安嶺野生動物裡狼與人靠得最近,狼天生喜歡出沒有人味的地方。狼不像熊使人膽戰,也不像狐狸叫人疑惑。它遇到人遠比人見到它鎮靜,會審時度勢與人鬥智鬥勇。

  從住到菜地第一天起,冥冥中覺得與狼有一遇,害怕冥想成真。

  一天,睡夢中感覺怪異,睜開眼睛,天已經有點亮了。北方夏天亮得早,三四點鐘光景,窗戶上映著一顆狼頭,舌頭正貼著三毫米厚的窗玻璃。我本能地滾下炕,隨手抄起劈柴的洋鎬,舉在手裡,與狼隔窗對視。恐懼似乎攆走了我的怯弱,想到生存的辛酸,連四隻爪子的野獸也這麼猖獗,一股無畏的怒火在心底裡燒起。與狼近在咫尺,仗著玻璃窗的庇護,我挑釁地臉靠近窗玻璃,細緻地察看這頭大膽的狼。

  狼灰白色,兩隻前爪搭在窗臺上,腦門微凸,綠森森細眼,兩顆溜圓的眼珠射出兇狠,隱隱有點抑鬱,眼瞼往下,臉頰像竹筒一樣筆直伸下來,臉上幾無雜色,薄薄的茸毛還未脫稚氣,微微裂開的嘴裡露出兩排鋒利的尖齒。不得不承認這是頭英俊帥氣的少年狼,身上無處不顯現出旺盛朝氣。

  我有點惺惺相惜了,不清楚它遠道而來是對我好奇,還是想噬人果腹。我在僥倖前者的同時絲毫不懷疑後者,狼天性貪婪,狡黠暴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無規則可言。我無意與狼纏鬥,更不想與一頭漂亮的狼你死我活。倘若這扇窗戶牢不可破,我或許會放下洋鎬,手貼到窗戶上向狼袒露我的和平意願。然而事實上這片玻璃不堪一擊,誰知道對方是狼中的好鬥分子還是儒雅紳士?想到這裡,我下意識地掂掂手裡的洋鎬。

  狼也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那一刻我倆形態相同,心態難說相像還是相悖。或許狼真的貪婪我這身肉,心想怎麼才能吃到口,得防著點兒這個手裡舉著利器的傢伙,別沒吃到人自己腦袋先開花了……

  我們就此僵持著。

  我期盼與狼和解,狼卻遲遲不肯棄我離去,對峙中我腦海裡不時掠過各種狼衝進來和我對抗的場景,估計憑仗手裡這把鎬,即便狼破窗撲進來,我只要手腳不亂,以狼碩大的身軀,總能劈中,無論哪個部位,狼都非死即重傷。

  腦海裡也閃過先下手為強,隔窗對準狼腦一鎬劈過去……但傳說狼類復仇心強,我作為人已經活得灰頭土臉,跟喪家犬似的憋在這山溝裡,哪敢再招惹狼類,過被狼追殺的窮寇生活。

  狼試著用前爪敲敲窗戶玻璃,不像窮兇極惡急欲求勝的樣子。我暗暗地看一眼狼肚皮,雖未滾圓,也非癟塌塌的空囊。我稍稍鬆口氣,手握鎬把,守著窗戶。

  狼終於沒有進來,戀戀不捨地縮回兩隻前爪,挪下窗臺,慢悠悠地轉過身,一步步向遠處走去,身影慢慢地消失了。我重新上炕,仰躺著看天花板,兩行淚水順著耳根把枕頭浸溼了一片……能想什麼呢?遠方的家,遠方的親人,想想又睡過去了。

  後來隱約覺得這頭狼又光顧過幾次我的土屋,清晨房前屋後稀疏的腳印裡有它留下的足跡。有過初次印象深刻的邂逅,在改變不了生存環境的日子裡,我只能面對現實,把恐懼藏至心底,警惕著與這位朋友和它的同類們和平共處,直至離開……

  那年,我18歲。

知青往事:密林深處的1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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