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唱戲不是嚷戲,有“味兒”是唱戲的根本大法

唱戲不是嚷戲,有“味兒”是唱戲的根本大法

伶界行內有句術語叫“吭兒好”,普通話就是嗓子好。吭兒好的初級解釋是聲兒大響亮。比如過去沿街吆喝做小買賣的嗓門兒都不小,即可謂之吭兒好。似乎這類吆喝嗓兒之所以聲兒大也符合道理,皆因許多伶人的嗓子也是喊出來的,無非一個是喊“啊”、“咿”等開口音閉口音;一個是吆喝他們所賣的物件兒。

老輩兒名鬚生孫菊仙家裡開糧行,他每天站河沿兒上“叫鬥”(報秤),喊出個梨園史上少有的實大聲宏。比孫菊仙略晚些的許蔭棠,家裡做漕運生意,他每天從朝陽門喊到通州碼頭,也喊出個許大嗓兒。這二位下海後均成了名角兒,一為“孫處”,一為“許處”,享名一時。大嗓門兒多一半都跟“喊”有關。

內行說的“吭兒好”還有進一層含義,即圓潤好聽打遠兒,為此另有個術語叫“響堂”。能稱為“響堂”者,光聲兒大就不行了。世間的響動,聲兒大者太多了,打雷、放炮、驢鳴等都可謂震耳朵,但毫無圓潤可言,更難當好聽二字。反正本人尚未見識過天上打個響雷,某人欣然陶醉道:“嘿,這雷真好聽。”尤其“打遠兒”一條,須將臺上的每句唱唸清清楚楚送到戲園最後一排聽眾的耳朵裡,這沒有真功夫是辦不到的。當然這裡說的是肉嗓子。


然而吭兒好僅就是吭兒好,並不代表唱戲,比如也可以去賣菜。即便唱戲,吭兒好也不代表就一定是好角兒。唱戲是用一條好嗓子通過準確、優美的唱唸把所扮演人物的語言、情緒及思想感情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來,讓聽戲的以為他就是所扮演的人物,進而獲得享受。人的耳目有一種本能,喜聽喜看好聽好看的東西,誰也不會每天坐屋裡等著聽樓上電鑽裝修的聲音。所以唱戲得悅耳動聽。

戲者,聲色也。僅聲兒而言,須響、亮、圓、醇、清、厚、脆、透,此均為有形之音。合諸無形就是“味兒”。“味兒”是唱戲的根本大法,中國戲曲尤其講究“味兒”。說某某人唱得好聽,指的就是有味兒。說某某人唱得有味兒,指的就是好聽。唱戲與唱歌兒之分殊,“味兒”可算作一條。人常言某人唱戲沒味兒,跟唱歌似的。可見戲之“味兒”算是戲的頭等符號,沒戲味兒就不是唱戲。可沒味兒的京劇似乎又不能算是唱歌,唱歌兒有唱歌兒的規矩與價值審美。唱戲的嘴裡沒味兒絕不能跟觀眾對付說“您只當聽歌兒了”,這話是挨瞪,人家要打算聽歌兒誰還進你的戲園子。

可京劇的“味兒”是什麼?筆者前面說“味兒”之無形。凡無形的東西都難以描述(能描述的也就有形了)。京劇的“味兒”極其複雜,非三兩句話能究竟其理。先秦老子道家之“道”世人說了二千多年,到今兒也沒個所以然。老子自己說,道無形,根本不可名狀。非要弄清楚它姓什麼叫什麼長什麼樣是白受累。只要知道它是萬物之本體,十分要緊就夠了,即所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先哲老子的“道”是宇宙法則,京劇的“味兒”是唱戲法則。筆者的才學識差之甚,根本無底氣和資格在此談“味兒”是什麼,既不大懂更說不大清。但這不妨礙本人另闢門徑。雖不知道“味兒”是什麼,卻知道“味兒”不是什麼,至少能說出一條,即“味兒”不是使勁嚷。


吭兒好內行又叫“本錢好”。誰要有一條好嗓子,定然獲前輩“祖師爺賞飯”之評語。吭兒好能奠定伶人一生的戲飯。過去誇未出閣的女孩子常說“一白遮百醜”,伶人是“一響遮百醜”。響堂的嗓子尤其警前臺有人緣兒,其他方面弱些觀眾也多可原諒。不過伶界吃吭兒好的虧也大有人在,可以說成也吭兒好,敗也吭兒好。固然吭兒好是本錢,但卻不是全部,甚至只是基礎。唱唸要想掛味兒好聽須學力、修養、見識、砥礪及前輩指教等多方合力才成。而有些伶人仗著自己本錢好而疏於音韻、氣口兒、行腔兒、身段、工架、做表等方面的學習進取,站臺上就賣吭兒,徒然大喇叭嗓子瞎嚷嚷而已。

唱戲不是嚷戲,這句話常現於老輩兒伶人的口中。嚷,多數指大聲兒喊。廣義細究還包括空、白、水、幹、澀、飄、左、擠等內容。過去形容這類唱法有乾嚎、叫街、叫驢、拉鼻兒(拉警報)、打雷、砸夯、拉屎等業內用語。比如左嗓子(指音高尖而促狹。左字本義指邪而不正),運用得好,還不能算完全沒戲飯。退一步還可以多演做表見長的戲碼兒。老輩兒伶人大李五(李順亭)、劉景然嗓子都略左,但他們會唱,究竟能在臺上承乏硬裡子活。即便如此,劉景然仍有“叫街劉”之噱號。可若原本左嗓子,還當作己之長,不懂藏拙,拼命賣左,那就只剩嚷了。

嚷戲最明顯特徵是行腔兒缺乏抑揚,氣口兒勁頭兒不分輕重,一登臺從頭至尾足鉚。不僅聲聲震人耳鼓,而且句句撞人心口,自己不喘氣也不讓別人喘氣,吵鬧之極,毫無美感。心臟不好或老年觀眾若不趕緊抽籤兒起堂,興許就出溜椅子底下了。有些人雖不至如此嚴重,勉強可聽,但絕不是高級藝術,每出戏至多算喊喊嗓子而已。

清末民初的名鬚生劉鴻升,原是刀鋪學徒,喜票戲,號“小刀兒劉”。後下海。生、淨兩門抱,吭兒是真好。他的嗓子是音高氣足聲兒大,聽他的戲錢不白花,值。劉鴻升享名就是仗著嗓子好,他的身段工架基本沒有。因他年輕剛唱紅就耽於花柳青樓以致染病至深,性命不保。外館商人李豫臣惜才,將他接至北池子自家宅院,花錢延聘名醫楊仲五診治,又精心調養護理,劉鴻升終得重登舞臺,然一條腿瘸了,得號“跛劉兒”。瘸腿能賣滿堂,可知他嗓子的魅力有多大。

劉鴻升只是行腔兒一味使勁賣吭兒,韻味不足,談不上嚷戲。即便如此也時常為行內伶人和高級做曲家批評。老譚就曾言“這哪兒是唱戲,分明是頭叫驢”。過去高明的老角兒如譚鑫培、餘叔巖等,貼演《洪洋洞》、《碰碑》、《連營寨》(帶《白帝城》)等戲碼兒,通常比其他戲低一個或半個調門兒,因這幾齣戲的頭路人物都是死在臺上,不能高音大嗓兒唱到尾,聲若洪鐘怎麼也不像將死之人。劉鴻升唱《洪洋洞》,最後一段兒還“拉鼻兒”,老譚與人道:“看他怎麼個死法。”結果楊延昭在臺上是嘎巴兒猝死,與劇情不熨帖,典型硬山擱檁的演法。

演員在臺上嚷戲無非兩個原因,一是不諳劇情不懂劇藝(自然是他們不好好學習),以為使勁賣力氣總不算錯。二是明知自己唱唸毫無韻味劇藝甚差,而故意大聲兒嚷以換取觀眾同情及外行戲迷的廉價彩聲。這類行為術語叫“要菜”或“要”。他們膩味人之處在於沒完沒了,臺下不叫好兒他們不停,非要下來才算罷了。臺下聽戲的固然心煩以極,可說到底誰跟他也沒世仇,真把人家累躺下總有些於情不忍。心疼使然,給個好兒吧。他奸得以售,下回還使。

行內管不該有長腔兒而故意耍大腔兒叫“拉鼻兒”或“拉警報”,管故意往出擠聲兒(包括不該有的身段做表)的叫“拉屎”,管故意用蠻力使拙勁宛若打雷叫“砸夯”,管故意冒尖音叫“打鳴兒”(即雞叫),管不講章法無端瞎嚷叫“叫驢”或“叫街”。這些個做法統稱為“灑狗血”,指超出劇情人物和劇藝規範任意胡來,故而也叫“胡灑”。

灑狗血最為講準譜兒的內行伶人不齒,也為劇藝規範和伶界習俗所不許。可它偏偏最頑固,狗血一直有人灑。這一方面是演員自身能耐操守問題,另一面是臺下觀眾的問題。有些聽戲的自以為是內行,而他們的認知與欣賞水平只到灑狗血的程度,換了人血他們反倒覺得不對。況且這個群體不在少數,由此讓灑狗血的演員滿可自喜得意,臺上臺下惡性循環以致。還有個別人僱些親朋好友閒雜人等坐檯下喊好兒,不管涼調冒調呲花兒哏兒了,照樣兒彩聲如雷。

有一位唱花臉的,照筆者看他身上嘴裡工架做表扮相哪兒都沒有,按老話兒說就是沒飯。或許他自以為哪兒都有,在臺上灑完身上灑嘴裡,灑完嘴裡灑工架,灑完工架灑亮相。原本是個三路活,卻當自己的正戲沒完沒了在當間兒晃盪,把頭牌演員生擠到內場露不出臉兒。就在他大灑特灑的當兒,臺下彩聲波濤洶湧。胡灑的與喊好兒的是否串通,筆者不知,不嫌丟人倒真是一路。由此想起早年程長庚有位跟包的,他在程長庚上臺前總從上場門到下場門走一趟,以招搖自己是大老闆的跟包。臺下看客覺得怪,心說你越在臺上晃盪別人豈不越知道你是跟包的。後來一打聽,人家把跟包當角兒癮過。這就關乎把屁股當臉美醜不分了。

民國二十七年(1938)餘叔巖先生收李少春為徒後,叮囑最嚴的一句話是“不準要菜,衝臺下要好兒是最下流的”。縱觀京劇史上享名的演員,沒有一位靠灑狗血換取廉價彩聲,更換不來名聲。而那些嚷戲的人,其胡灑的目的無非是享名與留名。效果與情形如何?翻翻形諸文字的梨園史料,有些人的名字倒是留下了,卻盡是“某某下駟”、“某某無可記述”、“某某平平”、“某某大差”、“某某不忍一睹”等。與其如此留名,還不如無名。當然某些“寧可臭名遠揚,亦不默默無聞”者另作別論。

嚷戲與“味兒”完全相悖。越嚷越沒味兒,越沒味兒臺下越沒好兒,越沒好兒越心急,越心急就越嚷。由此“鬼打牆”,鑽進“嚷戲”死衚衕兒不出來,怎麼也成不了好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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