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3 告別微笑曲線|中國式的灰度創新

林雪萍 知識自動化


製造與創新的關係,是近幾年美國智庫和學術界最為關心的話題。製造過程中,包含著創新的蜂蜜,看上去已經成為共識。特朗普政府不遺餘力地要把製造業拉回到美國,除了增加就業之外,背後還站著一個堅實的理論支架,那就是:沒有製造,創新大河就會乾涸。


然而,在國內產業政策、知識產權和創新源泉等備受各種質疑的背後,中國製造對創新所作出的貢獻,卻被抹殺了。在全球化分工的格局中,製造,似乎只是創新鏈條上一個最低端的配角。中國製造,也不例外。


真的是這樣嗎?


過時的曲線

人們喜歡記住簡單的內容。製造業最為廣泛的經濟學曲線,莫不過於“微笑曲線”。這個簡單的曲線,生動地描述了“研發、製造和市場營銷”這三者的關係。而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中國製造”一直被定位在這個底部環節。這是一個沒有含金量的地段,是一個與“低成本”相匹配的低端區。


告別微笑曲線|中國式的灰度創新

圖1: 微笑曲線三段論


按照這樣一個曲線,製造就是“小弟”,設計就是“大哥”。小弟不過是聽從大哥差遣的。微笑曲線所隱含的一句最重要的潛臺詞是,“加工和組裝,與創新無緣”。


然而,這正是對製造創新的一個最大的誤解。即使在製造業強國,製造裝配也從來不是低價值、少創新的代名詞。日本在全球獨居特色的“母工廠體制”,就是堅持“研發在本土、最先進的工廠也留在本土”,形成“研發-製造”相互哺育的策略。“母工廠”是日本在應對全球化分工時代,強化“製造優勢”的重要載體。儘管日本製造企業在中國、東南亞等地不斷投資建廠,但“母工廠”仍然是日本企業全球佈局的核心節點,在技術和產品研發方面具有主導權,如從基礎研究到產品核心技術。變更頻繁的產品放在“母工廠”實現多品種、小批量生產;而設計變更較少的產品,則放在海外進行少、品種大批量生產。日本的母工廠,包含了豐富的製造創新。


那麼二者是不是能夠分離呢?


中國製造的崛起,是“國外設計、中國製造”全球化分工的一種全新的成就。它意外地表明瞭“上游研發”和“製造創新”,並不需要同處一地,不需要比鄰而居,而是“全球化分工 天涯若比鄰”。而中國製造瞭如此多的物品,背後怎麼能沒有自己的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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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中國製造的能力

(Source:歐洲商會2015年,南山工業書院整理繪製)


很多人在強調中國製造發展的時候,都會談到“人口紅利”。好像低成本的勞動力,是中國製造崛起的最重要因素。或許它曾起到重要的作用,但這已經不是中國製造的內在機制。對比一下中國東部和西部,很容易發現:即使西部的勞動力成本,比沿海地帶要低許多,但重要的製造業仍然把守在沿海區域。顯然,製造業的創新能力與高素質的人才,才是決定製造業遷徙的根本要素。


全球板塊化分工,並不少見。東亞四小龍崛起,都有發達製造國家外溢的結果,但沒有一個地區呈現了中國製造如此豐富多彩的生態。中國製造能夠崛起,是因為在製造的過程中,形成了大量的中國式創新。然而奇怪的是,這一點並沒有得到普遍的認知。而廣為流傳的微笑曲線,加劇了全世界對中國製造的偏見。


製造不是研發的墊腳石。撤掉墊腳石,上面的研發也就沒命了。


灰度創新

製造強國的工業擁有強大的源頭創新能力。這是工業化時間很短的中國製造界,最為豔羨的地方。


然而,中國製造業也走出了一條獨特的創新路線。在研發與製造的過程中,有一個結合部。這正是中國“製造創新”最大的秘密。


這個公共交集,正是“灰度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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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連接部位的灰度創新


中國的逆向工程,一向被詬病,被作為中國製造缺乏自主開發能力的一個幾乎貶義的用語。其實這是對複雜製造背後充滿了各種創新的漠視,它忽視了“灰度創新”的能力。相對於令人尖叫的“黑科技”而言,這是一種“灰科技”。可惜這種價值,都被源頭創新的光芒所掩蓋了。


蘋果製造,是否真的可以離開中國?其實這也要看富士康的臉色。富士康打造了全球最大的快速反應工廠,這種動輒以上億件的大批量生產,已經進入“超大規模”,可以看成是極端製造的範疇。它對供應鏈的整合,是普通大批量生產廠商所無法企及和想象的。富士康的精密製造,在專業領域,達到了獨步武林的高度。最值得稱道的是“富士康一把刀”。手機背殼的加工,必須使用專用的小刀具。富士康每年刀具消耗大約為200萬件。這樣一個巨大量級,而且是專用刀具,即使是頂級的刀具廠商也往往無法勝任。日本最負盛名的住友重工,也望塵莫及。富士康曾經想把部分刀具外包給住友重工,後者沒敢接。因為它的月產量只能達到2萬把。誰會懷疑日本精密加工的能力?但是“超大規模的製造”,卻必須靠“灰度創新”來實現。蘋果的研發創新能力自然是首屈一指,但如果沒有富士康的精密製造,蘋果的產能問題,將會形成一個巨大的缺憾。



誰也離不開誰。


這就是“研發”與“製造”中間部位的灰度創新。這是中國製造獨特的工程魅力。那些一味看輕“製造環節”的角度,缺乏了對這種灰度創新的尊重。


規模、速度和成本,是制約製造的關鍵因素。而中國製造在許多場合,同時克服了這三種困難。


中國的光伏和風能產業,在歐美都備受反傾銷、反補貼的攻擊。新能源產業被認為是政府補貼的最典型產業。然而,實際上有兩個事實值得關注:第一個是美政府對太陽能光伏產業也有著大量的支持,包括能源部的陽光照耀計劃,給太陽能PV製造商130億美元的貸款擔保等諸多政策。但是,美國光伏產業仍然沒有發展起來。2002年成立的光伏納米材料InnovaLight公司,儘管受益於美國能源部和國家可再生能源實驗室NERL的大力支持,但是它還是無法規模化生產,外部投資者同樣疑慮重重。幾乎快破產之際,是河北晶澳太陽能公司接受了它的授權技術。晶澳的投資風險不可謂不小,但正是中國製造商的放手一搏,和大規模工藝轉化的製造能力,將二者的優勢成功地結合在一起。InnovaLight的硅墨水技術,成功地轉化成太陽能電池。可以說,晶澳製造,救了美國創新公司一命,也挽救了美國能源部前期大量的投資。2011年InnovaLight被杜邦收購,成為杜邦的新亮點。


研發上的源頭創新,並沒有自動解決製造的難題。中國工程師發揮了巨大的創新能力,為“研發-製造”的連接和結合,奉獻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灰度創新”。而且,既然是結合部,它也是一個雙向交流學習的過程。研發設計創新,也從這種製造創新,獲得了迭代和規模化的經驗。


而微笑曲線,顯然抹殺了“灰度創新”的貢獻。


“微笑曲線”走向“兔耳朵曲線”

研發與製造之間的灰度創新,其實是一種“工程化”的能力。中國工程師靠著直覺、膽大和迭代,“以速度換深度”的衝擊力,為中國製造贏得了上游的尊重。


灰度創新,還有一個重要的戰場,就是“製造與市場”的結合部分。這是“商業模式”的發展。這得益於中國本身就是一個廣泛的用戶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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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灰度創新的兩大戰場


濰柴是一個高度國際化的公司,在過去十年大手筆地併購了法國博杜安發動機、意大利豪華遊艇法拉帝,重組德國凱傲集團及林德液壓、德馬泰克物流等國際強勢品牌。在2017年2200億元的收入中,40%來自海外。儘管有著國際化的技術背景,但真正讓濰柴柴油機在國內獲得用戶好評的,卻是它傾聽用戶之聲而帶來的。



在逆向工程思維中,如何把國外發動機學的更像,就是極致的目標。隨著更多地關注使用者的心聲,濰柴發現一個巨大的市場空隙:如何適應中國多層市場的複雜性,大江南北,氣候、交通、地形和司機偏好。而這些,都與外國師傅的配方,有著很多不同。濰柴發動機在技術消化吸收的基礎上,突出了對於“本土適應性”的理解。這種從市場倒推回來,和製造相結合的“可靠性”理念,就是一種產品再創新。一種靠近市場、結合製造的灰度創新。


併購,往往是檢驗灰度創新的最好機會。中國對併購的品牌,通過對市場的判斷,開發了很多全新的“產品”。三一重工2012年全資收購普茨邁斯特之後,並沒有將製造搬離德國,而是在原有基礎上,拓展開發了全新的產品線,拓展到新的領域。這是中國製造的灰度創新,回饋國際化分工的重要證明。


2011年江蘇金昇收購了德國埃馬克50%的股份,雙方在德國聯手後又重新回到常州,建立了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機床廠。中國工程師更注重傾聽用戶聲音,滿足客戶需求並做迭代性的快速反應,而德國工程師更關心機器的可靠性、耐用性和品牌聲譽。二者的成功嫁接,本身就是一種灰度創新的共鳴。


從這個意義而言,也許我們需要重新修訂“微笑曲線”。它是如此簡單以至於它忽略了很多基本的事實。換成一種“兔耳朵曲線”,才能夠真正描繪出一個真實的、生氣勃勃的工業生態。而各段區域交界處的創新,正是中國製造所形成的獨有的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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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灰度創新的兔耳朵曲線


中國人口眾多,市場需求也比較複雜。因此中國需要的是總和最大,工業生態最大,而不能簡單追求“微笑曲線”中的單一利潤最高。而“兔耳朵曲線”背後,同樣是一個嚴密的生態分工。


金風科技2008年斥資4120萬歐元收購德國風機設計公司Vensys,一舉掌握直驅永磁風機核心技術,終結了中國風電製造企業不掌握風機核心技術的歷史。然而這場交易,卻比表面上的文字披露要複雜得多。這次收購,金風擁有70%的股權,但德國仍然保持相當大的決策權,而且既有人才悉數保留。2009年,金風實現了一直靠進口的電控和變槳兩個核心部件的國產化,Vensys居功之首。實際上,Vensys可以有多種選擇額,可以授權多方製造商。然而在歐洲,從來沒有一個足夠大的生產線,可以讓Vensys對自己的設計原型機進行量產的驗證——而這又是設計研發公司所必須的。實際上,當時金風並不是出價最高的買方,工業巨頭和資本大鱷都在門口等著:美國通用、高盛都慕名而來。然而德國源頭創新的擁有者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比起純粹的資本投資行為,更希望看到自己的技術落地”。德國研發團隊想看到長久的未來,金風成為唯一可選、而且可靠的合作伙伴。而金風也要投入大量的工程師進行設計再造,簡化機械加工和組裝的程序。這種合作,可以說是一個雙方造就、相互學習的過程。


Vensys從一個沒有生產能力的科研團隊躍居為風電行業技術的全球領軍者,而金風也成為世界最大的風機制造商。


然而,灰度創新,並不必然是雙向流動的。換言之,工程化創新,未必就可以反向推動源頭創新。麻省理工學院生產創新經濟委員會PIE已經通過廣泛地調查,證明了“下游產品開發和生產並不能催生出上游的創新能力”。


這就是生態上的分工。


小記

值得諷刺的是,美國一味地強調“製造”與“創新”不可分離,卻不願意提及中國製造對於“創新鏈條”所作出的巨大貢獻。不妨說,中國知識密集型的生產能力,也部分地充當了美國源頭創新的拯救者。否則美國許多創新技術的陣亡牆上,將留下更多更長的名單。



製造與創新的連接,是中國製造給全球工業化分工呈現的一堂最為特別的課。瞠目結舌的一堂課。沒有一個人在2001年中國加入WTO的時候,能夠預見到這一點。然而,當許多意欲打破全球化格局,重新回到“本土製造”的時候,中國緊湊地供應鏈關係網,也提供了一種護城河般的粘性。


這背後,正是中國製造的“灰度創新”所呈現的巨大力量。


忘掉“微笑曲線”吧,“兔耳朵曲線”開始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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