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疫情下的高三畢業班:“這幾乎是最難的一屆”

(本系列均為南方週末、南方人物週刊原創,限時免費閱讀中)

疫情下的高三毕业班:“这几乎是最难的一届”

2020年2月28日,在河北省晉州市,一名高三學生在家參加網上“百日誓師”。 (IC❘photo/賈再興/圖)

(本文首發於2020年3月5日《南方週末》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特刊“疫線報道”)

疫情很可能進入高考試題。湖南龍山縣高三生物老師向俊製作了專題課件,連著上了三天病毒專題網課。

浙江德清縣的一些高三學生有一份特殊的家庭作業——為父母做一道美食。班主任方香椿的考慮是,疫情期間這些學生無法叫外賣,如今已經復工的家長不在家,還要給孩子們送飯。

“‘人勤春來早,奮進正當時’——百日誓師活動就要開始了!請大家全員參與,沒有主持人要求時全員禁言,謝謝配合!”

2020年2月28日,距離高考100天。晚上八點半,寧夏育才中學高三教師馬靜在微信群裡組織班級誓師活動。馬靜發言結束後,寢室長把各自宿舍學生集體設計的誓師海報發到群裡,上面寫著“出發——被窩的溫度遠不如未來收穫的溫暖”“風雨兼程,逆水行舟”“不怕萬人阻擋,只怕自己投降”……

在這之前,高三年級主任在直播間裡給16個班的學生開了一場年級誓師大會。看到滿屏飄過的勵志彈幕,高三學生牛小花跟著激動起來。這是她困在家裡上網課的第17天,學校建議同學們在家穿校服,以便“找學習氣氛”。

2019年高考人數達到破紀錄的1031萬,2020年的高考人數預計也將超過千萬。隨著2020年教育部一號文件宣佈取消自主招生,今年高考競爭日趨激烈。

原本,全國的高三畢業班學生應該從2月起陸續返校,但因為疫情,他們仍在等待開學。2020年1月29日,教育部下發通知,建議全國學校利用網絡資源、停課不停學。在席捲全國的新冠疫情之下,高三老師們摸索著各種網絡教學方式。在這個特殊的冬末春初,2020屆高三學生迎來了他們的成人禮。

疫情下的高三毕业班:“这几乎是最难的一届”

武漢兒童醫院的醫護人員在為病區的兒童輔導作業。 (南方週末記者 翁洹/圖)

疫情過後,會冒出一批“學霸”和“學渣”

最初在釘釘上網課時,牛小花和大多數同學一樣興奮。她記得有一次生物老師問同學們要不要開攝像頭,大家都說要。結果生物老師露臉的小窗口是黑的,有同學說可能是權限問題,老師搗鼓了一會兒沒反應,一個同學提醒,老師你的攝像頭髒了,擦一下就好了。

上了半個多月網課,各種各樣的問題浮現出來,牛小花至今沒有完全適應:人一多就開始卡,延遲時間過長,一節課講的內容沒有以前多了,物理老師用鼠標畫圖、寫公式、寫解題過程時,又慢又亂,最後只能把攝像頭對著本子,用筆把圖畫出來。

一些偏遠地區學生的難題,是沒有網。牛小花的同學張燕鵬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家裡沒有無線網,用手機上網課特別費流量,目前他已經充了一百多元話費。張燕鵬聽說有的同學嫌流量費太貴,乾脆不聽網課,悶頭複習。

網課帶來的新鮮感很快就過去了,對有的學生來說,隨之而來的是焦慮和不安。上網課之前,寧夏西吉回中的高三學生趙寧寧總覺得複習時間不夠用。上了一個多禮拜後,她的焦慮感沒有減輕,反而增加了——她覺得網上沒有當面講得清楚,而且這些網課都是錄製好的,沒有提問的機會。

班主任建了一個微信群,同學們可以隨時在群裡提問,各科老師隨時語音解答。但趙寧寧很少發言。“不太好意思在群裡問問題,擔心同學說我故意表現得很用功。我以前聽別人這樣評價過一個同學。學習不好的人壓力比較大,總感覺別人會笑話自己。”趙寧寧說,她所在宿舍的同學都有這種心理。群裡主動提問的主要是男生,這些女生會去聽一下,希望他們把自己想問的問題都問了,這樣自己就不用問了。

雖然不太主動向老師提問,但趙寧寧會積極求助網絡。之前在學校時,手機不能拿出來。如今限制解除,趙寧寧報名參加了免費網課,也安裝了同學推薦的搜題軟件,看上面的詳細解答。

感到焦慮的還有寧夏育才中學的馬楓林。“老師看不見我們,也聽不見我們的聲音。”馬楓林聽老師說,等疫情過去之後,會冒出一批“學霸”和“學渣”,重新洗牌——這是成績處於中游的她所擔心的。張燕鵬相信,網課這樣上下去,開學後的一模考試會明顯拉開成績差距,對於他這樣自律性較好的學生來說,這是一個逆襲的好機會,他一度希望遲一點返校。

牛小花有個室友平時成績在一本線徘徊,本來想好好衝刺,但現在上網課無法集中注意力,在宿舍群裡聊天時,那位室友經常感嘆:完了完了,徹底考不上了。

成績落後的學生焦慮,“尖子生”也焦慮。“我也慌,也許有比我更努力的,慌的就是未知。”浙江德清高級中學高三學生衛高祺說。她曾是班上女生第一名。在被問到是否想過返校後成績排名下滑時,她又連連否認:“我不想我不想,不會有那種事情發生的。如果想到這些就會更加努力,這種事就更加不會發生,我堅信這一點。”

停課不停學考驗著學生的自律能力。馬楓林給每天早上都設了鬧鐘,在學校時,鬧鐘一響必須立即起床;但在家裡,鬧鐘響了,她按掉之後還要再睡一會兒。在家賴床的還有牛小花。老師規定七點必須洗漱完,但在家裡,她最早只能七點半起床,開了鬧鐘也沒用。

尖子生衛高祺每天六點半起床,但她爸爸還嫌她起得晚,因為她平時上學5點50分就起床了。如今,衛高祺所在高中的第一堂高三網課時間已經從8點20分提前到8點,她推測可能是想讓他們更快適應上學的節奏。衛高祺總結上網課時提高自控力的方法,比如坐姿要端正“。如果你坐姿不端正,很快這根弦就會鬆下來,身體的動作,決定了你思想上腦子裡的動作。認真聽一堂網課,其實比聽一堂學校裡的課花得精力多得多,也更累,因為耳邊嗡嗡嗡,但是見不到人。”衛高祺說。

相比平時滿滿當當的課程安排,各地學校網課的設置相對更鬆弛。這給了學生更多的自由空間。衛高祺每天上網課前的半個小時,都會用來讀世界名著,每天睡前還要寫半小時同人文。但她不希望返校後還保持這樣的狀態“:高三應該苦,此時不苦何時苦?”

2月28日,教育部黨組下發通知,建議可安排高三、初三等畢業班學生先返校,但目前尚未有學校開學。張燕鵬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最近同學們的焦慮情緒已經在變少,因為覺得開學有望。同學們聊天時都在說:好幾年了,從來沒有這麼想早點去學校。

疫情下的高三毕业班:“这几乎是最难的一届”

寧夏育才中學高三學生張燕鵬在家上網課,他認為,對自己這種自律性較好的學生來說,網課時期是逆襲的好機會。 (受訪者供圖/圖)

連著上了三天病毒專題課

一堂網課接近尾聲時,向俊對學生們說:先休息一下,我去抽一支寂寞。這個說法來自他平時跟學生開的玩笑“抽菸也是抽寂寞”。說完,向俊關掉課件,打開攝像頭,這樣學生們就能看到他家裡的擺設。向俊每天都會變換角度,因為他覺得總對著同一個場景,會讓學生們感到枯燥。這招確實有效,學生們常開玩笑:老師怎麼又換了山頭?

向俊是湖南龍山縣高級中學的生物老師,也是高三年級部副主任。第一次上網課那天,向俊已經十多天沒和學生們見面,有點緊張。他工作十五年來從沒上過網課,連開場白都是專門準備的:

“同學們大家好!剛查到,兩個班的同學全部都到了,大家一切安好,便是晴天。同時,也歡迎其他班的同學一起學習!下面我們一起來揭開引起這次嚴重疫情的始作俑者——新冠病毒的醜惡嘴臉……”

疫情很可能進入高考試題。向俊特別製作了一個以病毒為主題的專題課件,共享給其他生物老師。他連著上了三天病毒專題課,聽講的除了他自己帶的兩個班上將近一百個學生,還有其他班上兩百多人來直播間旁聽。

1月23日武漢封城那天,向俊作為生物教師,敏感地意識到這個病毒傳染性很強。本來學校規定1月30日高三學生就要返校上課,但他估計要延期。湖南龍山縣與湖北來鳳縣隔河相望,向俊推測,兩地的開學時間應該會同步。向俊與高三年級組組長和校長商議,放假期間不能讓學生完全自學,還是需要老師指導,最後定的方式是上網課。但不是每門課每天都上,而是一半時間上課,一半時間寫作業、考試。他的同事、語文老師李長文就一直沒開網課,因為他覺得語文的複習不需要天天上課,但他要求學生多看新聞評論類節目培養洞察力,也多積累作文素材。

放寒假時,許多學生忘記把複習資料帶回家,老師們就和校方溝通,某天專門安排一個小時,讓有需要的學生回學校取資料。向俊班上有個學生在隔壁縣的親戚家過年,學生爸爸開車來取資料被攔在高速路口——當時縣城之間已經封路。眼看過了學校開放時間,家長給向俊打電話求援。向俊趕到學校時,教學樓已經封鎖,他找到管教室的工作人員,取了資料送到高速路口。

對於2005年參加工作的向俊來說,這幾乎是他帶過的最難的一屆高三。難度並不來自網課本身的技術問題,而是在網課條件下,一輪、二輪的複習時間不夠充分。網課的進度要慢於平時的常規教學,平常一節課能上完的內容現在可能要一節半課才能上完。學生作業也很難像往常一樣立即做完,經常出現拖延交作業的情況。

一度還有學生失聯。網上開課後,向俊班上有個學生一直沒上線,打電話沒人接,發QQ語音也不回。原來,這個學生家裡沒有無線網絡,三天後他才知道大家開始上網課了。

網上教學,班級管理比平時輕鬆了,但是批改作業比平時辛苦。學生作業交的都是電子稿或拍下作業發送上網,批改作業變成了“P圖”,對於習慣了批改紙質作業的向俊來說,天天盯著手機和電腦,眼睛實在受不了。

作為高三老師,除了日常授課輔導之外,疫情期間的一個重要任務是對學生進行心理疏導。班長有一天給向俊打電話,說大部分同學擔心拖延學習進度。向俊告訴學生們“:這種情況是全國一盤棋,也不是針對你們個人。我們高考的競爭對象是省內的這屆高三學生,你們沒有上課,他們也沒有上課,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線。”李長文則提醒學生,疫情期間在家複習是自己梳理各個科目的好機會,平時學生們晚上十點放學,睡覺可能要到十一點,很少有時間反思自己。

李長文的一位同事在群裡調侃:參加工作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渴望上班。目前,已有省市明確開學時間,青海規定普通高中和中等職業學校原則上3月9日至13日陸續開學,而貴州已確定高三年級和初三年級學生3月16日正式開學。

2月25日,國務院印發《關於依法科學精準做好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的通知》,其中對中小學校開學前後的準備及衛生防護等提出25條技術要求,其中建議開學後老師要戴口罩上課。李長文據此估算,整個龍山縣大約有10萬名學生,一次性口罩能戴4個小時,每天每個學生要消耗兩個口罩,那就要20萬個口罩。此外還有五千多名教師……“這個缺口對我們這種偏遠地區來說真的是太大了。”

“讀到高三了,煮個面總要會吧?”

元宵節那天下午一點多,高三學生衛高祺的媽媽回到家摘下口罩,皺著眉頭說:“疫情很嚴重啊。”衛媽媽是浙江德清縣一家醫院的護士,也是當時家裡唯一加班的人。下午一點半,她匆匆吃完中飯又出門了。

衛高祺的媽媽之前負責給醫療器械消毒,疫情期間,她轉去給病人測體溫。衛高祺有一次外出,認出了戴著口罩的媽媽。她看著媽媽在醫院門口臨時搭的棚裡忙碌,想到16省支援湖北“一省包一市”的對口援助,也想到女籃連勝後大喊“武漢加油”……衛高祺在元宵節那天的作文裡激動地寫道:在這樣的陰影下,一股偉大而沸騰的熱流,正前所未有地湧動在每個華夏兒女的心尖。沒有其他任何一個時刻,國人能如此真真切切感到我的祖國需要我。

最近,衛高祺一直在讀雨果的名著《悲慘世界》。“這是一本悲慘的百科全書,但是最後還是會有真善美。一本書成為一部名著,肯定是因為它揭露醜惡的東西之後,還能讓人再次體會到真善美。而那種憤青行為實際上很片面。”衛高祺說。此前,她一直自稱憤青少女,經常在飯桌上和身為黨員的父親針鋒相對,但這次疫情父女倆站到了同一陣營。“他是原地不動,我是向他靠近。”

醫生李文亮去世時,一位老師轉發白巖松的一篇演講鼓勵高三學生張燕鵬:你要為人民做事,擔當大義,也可以像這些醫生一樣,或者做一名教師。

高三教師方香椿發現,現在的高中生在成長中受日漫、美漫影響很深,平時有時候會抱怨自己國家各個方面都不如國外。經過疫情,方香椿發現學生們的思想在變化。一個學生對她說:“日本的那艘‘鑽石公主號’怎麼這麼慘,我差點想去幫忙。我們天津也有一艘船,同樣出現問題,馬上就解決問題了。”

“學生能夠通過跟世界的對比,感覺到我們祖國的強大,對國家的向心力會強一些。”方香椿說“,有些高中生很多時候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問題,而且覺得自己比較深刻。但在災難面前,我們政府的響應能力、處理問題的能力,各方面其實都有投射出來。學生親眼見到、聽到這些,都能給學生心理帶來一些正面的影響。”

方香椿還發現,一些學生變得更懂事了“。原來父母要他努力讀書,就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孩子對父母、對同學甚至對誰都態度不太好。”方香椿說。但因為這一次和父母相處時間更長,尤其一些黨政機關、醫護人員的孩子看到父母那麼辛勞地奮鬥在一線,親眼見到父母的擔當和不容易,切身體會到父母工作的艱辛,親子關係反而得到緩和。

不上網課時,作為班主任的方香椿給學生布置家庭作業——為父母做一道美食。她讓學生自願把做好的菜發到班級群裡,大家評比。方香椿發現,班上有些學生連一點家務都不會做。疫情期間孩子無法叫外賣,如今,已經復工的家長不在家,還要給孩子送飯。“適度地教會孩子一些勞動技巧,其實蠻合適的。就算一次花掉半小時又怎麼樣呢?學習也是需要調劑的。”方香椿說,“讀到高三了,蛋炒飯總要會炒吧?煮個面總要會吧?連這都不會,只會讀書,想來也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前些天,方香椿給學生布置了一個作業,讓他們寫一篇與疫情相關的文章。她印象最深的一篇文章,題目是《致未來的自己》。學生希望20年後能夠看到這封信,希望當自己遭遇了諸多人生挫折時,能夠想起20年前經歷的這一場戰役,告訴自己再大的艱難都要堅強努力走下去。

(應受訪者要求,馬靜、牛小花、趙寧寧、馬楓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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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週末記者 瀋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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