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 母親的川味

我左手拇指上有一道疤,現在還清晰可見。

那時我六七歲吧,喜歡幫廚。就是洗菜切菜燒火,幫著拿拿遞遞。那天母親正爆炒著青椒仔雞,香氣四溢。我一邊把火燒得旺旺的,一邊嚥著口水瞄著鍋裡。眼看火候到了,沒碗盛,我放下火鉗就跑——廚房太窄,沒有地方放碗,要去堂屋碗櫃裡拿,堂屋到廚房之間有一道很高的門檻——我拿了碗跑回來的時候,絆在門檻上,摔了個嘴啃泥。碗打破了,碎瓷片割破了手指,血流了一地。

奇怪的是,以後每當看到手上的疤,不記得疼,只記得那天的炒仔雞,外焦裡嫩,帶著點花椒的微麻,青椒的微辣,還有母親自制豆瓣醬的鹹香,真好吃啊!


母親的川味


母親自幼喪母,一個人張羅著外公、三個舅舅每天的衣食,練就一雙巧手,一手好廚藝。無論多麼尋常的飯菜,母親做出來,味道自然不同。我們全家的嘴都被母親養得很刁。

母親去世後,常常想她,卻不敢想她做的飯菜。怕口水和淚水止不住。

動畫片《鼠王料理》裡,打動那個尖酸刻薄的食評家的一道菜,就有他小時候母親做的農家小菜的味道。


母親的川味

母親的川味


每個人內心都有幾道只有母親才能做出來的菜吧,我的母親,做出的就是她獨有的川味。

冬寒菜稀飯

說到冬寒菜稀飯,我常被哥哥姐姐笑話。我兩三歲的時候,還沒包產到戶,爸爸媽媽跟著生產隊幹,家裡根本吃不飽飯。有一天,母親好不容易煮了半鍋冬寒菜稀飯,放在凳子上,真香!我饞啊,跑到鍋邊去盯著稀飯看,不知怎麼就把鍋扳倒了,稀飯撒了一地,我跑得快,倒沒燙著。最後,鍋底還剩的那點稀飯都進了我碗裡,爸媽和哥哥姐姐只能接著啃紅薯。

後來每次說起冬寒菜稀飯,哥哥姐姐都笑我饞,我想他們也很想吃吧,要不怎麼到現在還記得呢?


母親的川味


冬寒菜學名葵菜,但川人都習慣叫冬寒菜。每到冬天,媽媽都會給我們做冬寒菜稀飯吃。寒冷和溼潤的蜀地氣候讓冬寒菜長得又肥又壯。

我最愛去菜地裡整棵摘回來,擇菜時,先摘下葉子,再撕掉梗和莖上的外皮,把梗和莖掐小段,和葉子一起洗乾淨就可以了。


母親的川味


鍋裡下水和白米,放入兩片姜燒開,待米粒膨脹微微開裂時,就可以放入冬寒菜了。等到米粒軟糯,冬寒菜變得軟嫩滑膩,關火,加入豬油和鹽調味即可。

記住哦,一定要放豬油。盛出一碗,稀飯色澤嫩綠,聞之,冬寒菜的清香和粥的甘甜被豬油特有的滋潤油香調和,喝上一口,便覺被寒冷僵化的身體都暖洋洋的,五臟六腑都熨帖了。


母親的川味


到了北方後,我想念冬寒菜稀飯的味道,買了種子撒在陽臺上。無奈入冬後屋內有暖氣,溫度太高,再加上空氣乾燥,冬寒菜長得又矮又瘦。勉強做稀飯,淡而無味。

我想,這終究不是它的故土吧,南橘北枳,古人誠不欺我啊。

豆花飯

豆花飯,以自貢富順地區的最為有名。我沒吃過,但母親做的味道,獨一無二。

做豆花飯,對我家來說是一件大事。因為需要興師動眾,動用屋後屋簷下的那一口石磨,推磨磨豆漿。因此,我們也叫“推豆花飯”。

做豆花飯的時節,往往都是我們放假在家的時候。母親早早就起來,用井水把半桶黃豆泡上。等黃豆泡脹了,我們拎著桶,拿著盆子,說說笑笑地來到磨前。爸爸這時已經兩手握著推磨的磨杆,嚴陣以待了。母親用勺子把豆子和水舀進磨扇正中的洞中,爸爸推動石磨,一圈一圈地轉動起來,一會兒,乳白色的豆漿和著豆渣就順著磨盤上的凹槽,流到接在下面的桶裡。


母親的川味


把豆漿豆渣放在鍋裡燒開後,用紗布濾掉豆渣,就該點豆腐了。我們那邊點豆腐都用膽水,就是將膽礬化在水裡,點出的豆腐有特別的香甜味。

我最喜歡看母親點豆花。母親把桶裡的豆漿倒入大鐵鍋中,讓我燒著小火,讓豆漿保持著似滾非滾的狀態,她倒一些膽水到小碗裡,用小勺盛膽水,把勺平放在豆漿上,微微傾斜勺把,順時針移動小勺,膽水就輕緩地一點點流入豆漿中。放一些,她就會用鏟子輕柔地剷起一些豆漿,如果裡面開始出現絮狀物,我就該關火了。這時母親會更少量、更小心地加入膽水。待鍋裡的豆漿都成了絮狀,但豆漿仍有些渾濁,就不能再加膽水了。用母親的話說:“等它一會兒。”再過一會兒,豆花就像一朵朵鬆鬆的白雲,漂在清亮、略帶黃色的豆腐湯中。這湯喝著甘甜適口。我曾喝過鄰居家的豆腐湯,膽水放多了,很澀。


母親的川味


豆花成了,做蘸水也是個學問。母親會先把乾紅辣椒泡軟,加入姜蒜,入石臼搗爛,做成餈粑海椒。裡面放入豆瓣醬、花生碎、花椒麵、醬油,和勻後,淋上燒得滾燙的菜籽油,“刺啦”一聲,香氣就瀰漫了整間屋子。再撒上碧綠的蔥花,蘸水即成。每人盛一小碟,夾一筷子顫顫巍巍的嫩豆花,蘸一點蘸水入口,滑嫩鹹鮮香,特別下飯。每次吃豆花,我都要多吃兩碗飯。


母親的川味


我在北方吃不到家裡的豆花,常在電話裡念起。每次回去,母親都會問好我歸家的時間,做好一大鍋豆花等我。

魔芋燒鴨

魔芋燒鴨,是川菜裡的傳統名菜。母親做的魔芋燒鴨我特別愛吃。先將鴨肉切塊炒香,加入豆瓣醬、薑片、蒜瓣、自制泡青菜,炒出香味後,和魔芋豆腐一起紅燒。成菜色澤紅亮、魔芋柔韌軟糯,鴨肉酥潤鮮香有嚼勁,滋味鹹中帶鮮,酸辣而有香,極為下飯。


母親的川味


魔芋有毒,如製作不當無法入口,母親也因為會káo(四川方言,攪動、製作的意思)魔芋,遠近聞名。很多人家辦酒席,需要自己做魔芋豆腐,都來請母親去幫忙,母親總是有求必應。

我家菜地裡種了很多魔芋。我自小怕蛇,而魔芋杆的花紋和菜花蛇極像,我去菜地摘菜也常心驚。待夏季魔芋成熟,從地裡挖回來,去掉外皮(去皮時一定要帶手套,否則手癢難耐),切成一兩釐米的長條,曬乾,和大米以2:1的比例混合後打成魔芋米粉。


母親的川味


該做魔芋豆腐了,我這個燒火丫頭也早已就位。魔芋的膨脹係數達到20~30,所以鍋裡要放足量的水。待水燒開後,母親將魔芋米粉均勻地撒入沸水中,邊撒邊攪拌。待到水變成粘稠的糊狀,停止撒粉,但仍然要用鍋鏟不停地往一個方向攪動,火不能歇。

待鍋裡開始起大泡——這個大泡很特別,爆開后里面還有一個小泡——就可以加石灰水了。加石灰水也像點豆腐加膽水一樣,要一點點加,魔芋糊糊遇到石灰水,馬上就會乖乖地凝固。


母親的川味


魔芋豆腐做好後,需在井水裡漂一天,時常換水,去其澀味,方能入菜。

火爆肥腸

火爆肥腸這幾個字不能想,口水收不住。


母親的川味


川人愛吃內臟是出了名的,吃個火鍋,愛燙的基本都是百葉、鴨腸、黃喉等內臟。肥腸,也就是豬大腸,是我的最愛。上中學的時候,每個週末回家,父親必然會去集市上買回來一整副肥腸,用鹽和醋清洗得乾乾淨淨。我則乖乖地把肥腸切成菱形小塊,等母親來做。

母親做火爆肥腸的第一步是飛水。一大鍋水燒開,倒入切好的肥腸,軟軟的肥腸突遇開水,一激靈,變硬了。只要看到肥腸開始打彎,馬上撈起瀝乾水氣。這個過程必須快速,否則肥腸就老了,咬不動。

泡姜切絲、泡椒切丁、香芹杆切段,熱鍋下菜籽油,燒燙後下泡姜泡椒、豆瓣醬炒出香味,下焯好的肥腸,猛火快速翻炒,下芹菜杆,再翻炒幾下出鍋。整個過程不超過1分鐘。


母親的川味


肥腸帶著泡菜的酸辣,咬一口滋滋冒油,脆嫩有嚼勁,香芹的加入更增加了味道的層次。這個菜的關鍵是絕妙的焯水火候、精準的配菜和大火猛炒,才能讓肥腸在最嫩最鮮的時候出鍋。

火爆肥腸的味道里啊,全是我最愛的這人間的煙火氣。

滑肉湯

滑肉湯,必須用紅苕澱粉做才正宗。

每到秋季,收完稻穀,就該挖紅苕,做紅苕粉了。紅苕要選白心紫皮的,澱粉含量高。放眼望去,家家戶戶院壩裡都曬著一個個圓圓的簸蓋,裝滿了一塊塊灰白的紅苕粉。等澱粉曬乾後,捏一小塊用手指一搓一捻,澱粉成了末末,手指頭滑滑的,我小時候沒事就喜歡這麼玩。


母親的川味


做滑肉湯的第一步,是做滑肉:先將排骨切成小段,或將瘦肉切成一元硬幣厚薄的片,加入醬油、豆瓣醬、薑末、少量水,拌勻後,加紅薯澱粉,再用手揉勻,每塊肉上都粘上澱粉就可以了。母親做滑肉,則會巧妙地把拌肉的水換成瀝米飯的米湯,這樣滑肉吃起來口感更為滑嫩。

第二步,鍋裡水燒開後,把滑肉一片片下入水中,不斷攪動以免粘在一起。等到所有的滑肉都成型後,可以放入切好的菜頭(學名棒菜,和滑肉湯是絕配)、白蘿蔔等蔬菜。煮上十幾分鍾,等滑肉上的澱粉變成晶瑩接近透明的狀態,就好了。


母親的川味


滑肉湯是家裡常吃的,等到過年,滑肉下油鍋一炸,就成了酥肉。酥肉便於存放,可以吃好幾個月不會壞。每年的年夜飯,母親在雞湯之外,必然還會做白蘿蔔海帶滑肉湯。因為她說,這個湯黑白分明,我們吃了才“清湯”(明白事理的意思)。

陽光的味道

最有陽光的味道的食物,就是母親做的豆瓣醬、香腸和臘肉了。

豆瓣醬我在另一篇文章《憶故鄉秋韻》裡,有這樣的描述:

酷暑之時,待蠶豆發酵畢,母親便收其入壇。輔以水、鹽、香料,置烈日下暴曬,晨出夜收。一月後豆軟,色黑如漆,有濃郁醬香出,則封口靜置。待到秋陽高照,紅椒熟,伴姜蒜,剁碎入壇,美味豆瓣醬乃成。


母親的川味


豆瓣醬曬好,未加入辣椒入壇之前,因其“色黑如漆”,我們稱為黑豆瓣。母親常單獨留出一小罐,菜少的時節,盛小半碗,加入豬油,和瀝米飯同蒸,那也是我童年的下飯美味。

母親做的香腸臘肉,我早已忘了詳細配料,只記得香腸肉裡除了放鹽、花椒海椒面之外,還要放米酒。臘肉則是把花椒大料、鹽等入鍋炒香,趁熱放在五花肉上反覆揉搓入味。

那時做香腸沒有灌腸機,連腸衣都得自制。父親把豬小腸買回來,先去油,再用刀背反覆刮掉小腸內部粉紅色的肉泥。需刮好幾遍,直到小腸變得透明,再灌上水檢查有沒有小洞。加工後沒有破損的小腸即成腸衣。

灌香腸也是我們的節日,母親把腸衣一頭綁緊,用細竹篾做一竹圈,套在另一頭開口處。姐姐往裡面塞醃好的肉,我用筷子往裡杵,讓肉壓緊。灌好一節用細繩綁一節,也算是流水作業了。

母親的川味


香腸灌好後,需搬到太陽下去曬,晨出夜收。我最喜拿根針,逐節給香腸檢查身體,如果發現哪個地方看不到肉,只能看到一小塊霧濛濛的白,提針一紮,有時能聽到“噗”的一聲,存氣被放掉,腸衣也和肉完美地貼合在一起了。

四川常年氣候溼潤,香腸可掛起來長期儲存。待室外曬上一個月,吸飽陽光的味道後,就可收到屋內,掛在房樑上。我常看到陽光透過屋頂上的玻璃亮瓦,照在那一節節香腸、一塊塊臘肉上,心裡無比快樂富足。


母親的川味

一碗白米飯,幾塊麻辣鮮香滋滋冒油的香腸,再來兩塊油脂已變成透明的臘肉。人生的幸福滋味,盡在其中。


母親的川味

母親的川味


我現在每年也做香腸,家人和朋友都說味道很好。但我知道還缺點什麼,那就是陽光的味道。北方氣候乾燥,香腸做好後最多曬一週就得趕緊收到冰櫃中,否則質硬如石。那在冰櫃裡存放的香腸,怎會有故鄉陽光親吻、清風撫摸的味道呢?


母親的川味


母親的川味,還有那春天的野菜餃子,竹筍炒肉;夏季的絲瓜粥,乾煸苦瓜,苞谷粑;秋天的回鍋肉,葉兒粑;冬季的清炒豌豆尖,梅菜扣肉;大年初一早上必吃的紅油抄手……說不盡,道不完。

四時景緻、山水草木,都化在母親凡常的一餐一食中,滋養著我,成全著我。


母親的川味


母親對食物的用心和巧思,我盡力領悟,但母親的川味,我至今仍做不出。以前我以為缺的是那口大柴鍋、是故鄉的調料和菜籽油,現在我才知道,缺的應是那鄉音、鄉景、鄉情、鄉韻。


母親的川味


記得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中寫道:

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瞭。味道甚至是難於記憶的,只有你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

我深以為然。那我寫這麼多母親的川味,又有什麼意義呢?或許僅僅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吧。

不過,也許在兒子記憶中,我做的菜也自有其獨特滋味,讓他惦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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