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6 每一個狼狽的中年人身上,都有孟浩然的影子

一、

公元708年,大唐有點亂。

武則天女士已經退位3年,朝堂再也聽不到女皇優雅而威嚴的聲音,正處於權力真空期。

繼位者是唐中宗李顯,基本是傀儡型人物。

真正有野心的是韋皇后,她跟隨丈夫顛沛流離多年,終於從媳婦熬成婆婆。有武則天的榜樣在前,韋皇后迫切想嘗試一下女皇的滋味。

號稱“唐朝最美公主”的安樂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燈。既然奶奶是皇帝,媽媽也想做皇帝,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呢?

“爸比、媽咪,倫家要做皇太女......”

李顯看到妻子和女兒就一直搖頭,這算什麼事情嘛。

大明宮外,有志者皆磨刀霍霍。

太平公主在極力擴充勢力,相王公子李隆基也冷眼旁觀,後來姑侄二人合夥剷除韋皇后,扶相王李旦做皇帝。

那些年的大明宮太亂了。

而襄陽卻是一片歲月靜好的光景。

出生於書香門第的孟浩然,從記事起就沒缺過錢,以至於對找工作、養家餬口的事情也不太上心。

“錢麼,夠花就行,開心最重要啦。”

是啊,人活著開心最重要,隨心所欲是最開心的生活方式。

孟浩然20歲時,到襄陽附近的鹿門山旅遊,他從早晨一直玩到傍晚,才戀戀不捨的回家。

鹿門山的花草樹木彷彿構建出一個世外桃源,讓孟浩然看到不一樣的世界,原來人世間也可以如此愜意。

不久後,他就到鹿門山隱居了。

沒錯,20歲的年輕人不去工作、不思考前途、不顧及家人感受......就這麼沒心沒肺的隱居了。

梁靜茹給你的勇氣嗎?

孟浩然不管其他,每天置身於大自然的包圍之中,吃著純天然無汙染的蔬菜,在鳥叫聲中睜開朦朧的睡眼,伸個懶腰:

“哈欠,睡到自然醒的感覺真爽。”

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會寫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在告訴別人鹿門山的生活很好,快來和我做鄰居吧,等你們哦。

其實大家都挺羨慕隱居生活的,每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用操心房價,也不用在乎收入,簡直是天上人間。

可別人要養家餬口,哪有空和他玩行為藝術。

公元712年,孟浩然已經24歲了。

和他一起隱居的張子容坐不住了,背起包袱準備下山參加考試,要為將來做打算。

孟浩然不去。

“我還年輕,將來有大把的時間去博取功名,還是趁早享受青春吧。如果你考不上就回來,我等你。”

然而張子容考中進士了。

他也不在乎,每天依然遊山玩水,或者到朋友家喝喝酒聊聊天,順便寫詩發朋友圈: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那些年的孟浩然很開心,我的青春我做主。


每一個狼狽的中年人身上,都有孟浩然的影子

二、

慢慢的,20年過去了。

孟浩然也年近40。

他在鹿門山隱居多年,早已和社會脫節。驀然回首,當年的青蔥少年逐漸長出白髮,終於坐不住了。

不過寫詩的手藝依然在,出山參加科舉吧,憑我的水平肯定手到擒來。

公元727年,孟浩然收拾行李,帶著乾糧,一路風餐露宿趕赴長安。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早已習慣了。

可是很不幸,沒考上。

這是他第一次參加科考,也是第一次對人生產生懷疑。“明明如此有才,怎麼就考不上呢?”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

長安的消息很靈通,一首好詩有無數種途徑可以傳播,或許是孟浩然偶然顯露才華,很快就加入詩人的朋友圈。

比如他和王維的關係特別好,二人經常把酒言歡,訴說各自對文藝的見解、隱居田園期間的植物學知識和野外生存技能。

那年秋天,秘書省舉辦了一場文化沙龍。

據記載“諸英華賦詩作會”,估計在長安的大詩人都來了,又額外增加一個名額送給孟浩然。

一般來說,這種場合屬於商業互吹。

你寫兩句,我說好好好,真是百年難遇的好詩......他寫一首詩,大家掌聲雷動,歡呼年度最佳出現。

當沙龍進行到高潮的時候,孟浩然出手了。

他舉起毛筆,慢慢鋪開白紙,低頭略一沉吟就寫下兩句詩:

“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天上群星璀璨的銀河,周圍有淡淡的雲,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梧桐樹葉上依然殘留著雨水。微風吹過,梧桐葉響,人心舒爽。

短短10個字,是詩也是畫。

孟浩然隱居20年修煉的功力,把參加沙龍的其他詩人震的七零八落,大家紛紛謙讓:還是孟老師厲害,佩服佩服。

“舉座嗟其清絕,鹹閣筆不復為繼。”

當時的孟浩然肯定很傲嬌。誰說出名要趁早的,人生走過的路都有用,我雖然隱居多年,但是功力深厚啊。

這當然沒錯。

可你不會說話,功力再深厚也沒用啊。


每一個狼狽的中年人身上,都有孟浩然的影子


三、

孟浩然沒有參加工作,也不知道長安的辦公室是什麼樣的,於是就很好奇。

做為朋友,王維想滿足他的心願。

“到我辦公室吧,帶你參觀一下。正好有最新的詩文學術期刊,我們可以探討學術。”

於是,王維就帶著孟浩然到了辦公室。

他們的年齡相差13歲,但對於學術卻有共同的理解,比如崇尚綠色環保的詩文風格。

正當他們聊的興高采烈時,唐玄宗來了。

大領導親自視察工作,這可不得了......剛剛聽到太監通報的時候,孟浩然真的嚇壞了,趕緊鑽到床底。

這不是小事。

一介布衣擅自到朝廷部委的辦公室,誰帶你進來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是不是進來偷機密的?

王維不敢隱瞞,立刻向唐玄宗彙報:“領導,其實孟浩然在呢。”

說來也巧。

唐玄宗李隆基也聽說過孟浩然,特別喜歡他寫的田園詩歌,掀起床單讓他出來:“孟老師,我喜歡你還來不及呢,別怕哈。”

出來以後,唐玄宗讓他說說最近的新作。

多麼難得的機會啊,大唐的詩人那麼多,能當面向皇帝展示才藝的可沒幾個,如果孟浩然能夠抓住機會的話,可能會鹹魚翻身。

可他一張口就是吐槽: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什麼意思呢?

我的命運好苦,皇帝看不上我,朋友也離我遠去,眼看蹉跎半生卻一事無成,愁的都睡不著覺,哎。

唐玄宗馬上就生氣了:“你從來沒有求官,何談我看不起你,純粹是汙衊。”

長袖一甩,走了。

一般來說,求職新人見到大領導應該充分展示才藝,讓大領導覺的物超所值,某些崗位真的非你不可。

這才是求職的套路。

可孟浩然張口就是“你為什麼不用我?”怎麼聽都是一股怨氣,渾身充滿負能量......拜託,大領導都沒見過你,你也沒投過簡歷,人家怎麼用呢?

他的吐槽實在有點莫名其妙。

小小的辦公室裡,王維看的目瞪口呆,指著孟浩然,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呀,真不是做官的料。”


每一個狼狽的中年人身上,都有孟浩然的影子


四、

孟浩然為什麼會抱怨?

可能是性格問題。

他的才華很高,相貌氣質也很好,是一個非常清高的學霸,但是不願意在世俗社會逢迎拍馬,也看不慣趨炎附勢的蠅營狗苟。

年輕時到鹿門山隱居,可能是為了逃避。

孟浩然逃避了世俗的一切紛擾,活在自己構建的世界中,無論衣食住行,都是極度以自我為中心。

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就玩......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在鹿門山生活的隨心所欲。

但他依然是逃避,而不是解決問題。

世俗社會的蠅營狗苟依然存在,中年孟浩然的性格依然清高,他始終沒有找到自己和社會的契合點。

有才華的人都很清高。

但是人只是社會的一份子,想要有所成就,只能妥協或者迎合。只有找到性格和社會的契合點之後,才能遊刃有餘的顯露才華。

仔細觀察的話,在各自領域做出成就的人,都有這種特點。

孟浩然不是,他只是逃避。

他像古代的隱士一樣,和同伴住在山裡,不和世俗社會交往。是啊,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嘛。

可是有一個問題。

孟浩然的榜樣是古代真隱士。

比如伯夷、叔齊是商朝貴族,看不慣周武王以武力奪江山,就隱居到首陽山,誓死不吃周粟,最終餓死於首陽山。

他們是真的要和社會斷絕關係,於是自己構建一個精神世界,住進去就不願意出來。不論肉體或者精神,都活的很真實。

但是孟浩然不是。

他的隱居只是暫時逃避,內心依然渴望在世俗社會獲得成功。

就像某些大學生,臨近畢業卻不知道如何面對社會,只好考研、讀博,他其實並沒有對學術的執著追求,只是想在學校躲幾年。

完成學業後,最終也逃不過與社會接軌。

這一天遲早要來,躲不過去的。

孟浩然就是一邊逃避、一邊渴望......最終活的非常擰巴、非常糾結,成為才華、清高、懦弱、勇氣的矛盾體。

只有這樣的孟浩然,才會在第一次面見唐玄宗時說:“你為什麼不用我?”這種既不迎合、又渴望成功的吐槽,非常孟浩然。

這樣的人,又何止孟浩然?


每一個狼狽的中年人身上,都有孟浩然的影子


五、

這種清高又糾結的人,往往會走入兩個極端。

有的人小心謹慎,活的唯唯諾諾,生怕哪一句話得罪別人,一輩子活的不舒展也不自由。

他們的特徵是成天唉聲嘆氣。

有的人真性情,某些時候會視禮法如糞土,可能是真性情才導致清高和糾結,也可能是不經意間釋放內心的不痛快。

比如孟浩然。

和其他詩人相比,孟浩然的機會不少,後半生有好幾次機會可以鹹魚翻身,可他一次都沒有把握住。

公元735年,47歲的孟浩然和韓朝宗來到長安。

韓朝宗是襄州刺史,屬於大唐的高級幹部,有權力向朝廷推薦人才。李白就曾經抱過大腿,並留下一句名言:

“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

如果能得到韓朝宗的推薦,孟浩然可能是有機會的。可就在韓朝宗宴請朝廷官員的時候,孟浩然缺席了。

韓朝宗的意思是:“老孟,你來宴席上表現一下,讓大家看到你的價值,我在朝廷說話也方便一點。”

這是很正常的。

既然是推薦人才,肯定要讓大家都認識才行,要不然的話,誰知道韓朝宗推薦的是人才還是草包。

當時孟浩然正好遇到朋友,他們到飯店喝酒。

哥倆喝了一罈又一罈,訴說著多年未見的遭遇。朋友對他說:“老孟啊,別喝了,你和韓公有約會呢。”

你猜孟浩然是怎麼說的?

“浩然叱曰:業以飲,遑恤他。”

我們都已經喝酒了,還管韓朝宗做什麼?天大地大,喝酒最大,來來來,我幫你倒滿,為友誼乾杯。

孟浩然已經不把正事當回事,做官也泡湯了。

你說他是真性情也好,對人生失望也罷,總之到手的機會又溜走了。

不過孟浩然的心情也可以理解,畢竟都47歲了,在那個年代也可以準備身後事了,就算做官又有什麼前途。

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後來張九齡在荊州做長史,讓孟浩然在幕府掛職,順手做點事也領一份工資,留點積蓄安度晚年吧。

他只做了半年,又辭職了。

公元740年,王昌齡路過襄陽,拜訪孟浩然。

兩人相談甚歡,又是老朋友見面,沒有美酒助興怎麼行呢?他們縱情飲宴,一手海鮮、一手美酒,夜市打烊了都沒結束。

當時孟浩然背上長了毒瘡,已經快好了。

但是海鮮和美酒的刺激,讓毒瘡加速惡化,不久後孟浩然就去世了。

哎,真是性情中人。


每一個狼狽的中年人身上,都有孟浩然的影子

六、

孟浩然的一輩子都活的很糾結。

他想出仕做官,又不願迎合社會......他渴望成功,但彎不下腰......別人想帶他一起飛,卻又不能抗拒內心的真性情。

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既然決定要隱居,就從一而終唄,留下詩文在文壇佔據一席之地也挺好。

既然想獲得成功,就千萬別端著,該不要臉就不要臉,該拍馬屁就得拍馬屁,根本沒有那麼多的面子可言。

比如劉邦。

同樣是中年出道,在鴻門宴上說跪就跪,項羽要殺老爹,依然嚷嚷著要分一杯羹。

比如王維。

公元758年,廣平王李俶收復長安,唐肅宗重新回到大明宮,上朝之後,中書舍人賈至寫詩唱讚歌,給大唐中興點贊。

王維馬上就寫了和詩,歌頌大唐的國運昌隆,皇帝英明神武,絲毫沒有心理包袱。

看看人家是怎麼說的: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其實哪有什麼萬國衣冠,長安城外都要窮瘋了,就連“安史之亂”也不一定有把握完全平息。

但是場面話必須要說,贊一定要點。

這種詩,孟浩然肯定寫不出來,估計他聽到都要吐了,3天也緩不過勁來。

他的詩有一種很糾結的感覺: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空有羨魚情。

看到了嗎?明明是在歌頌大唐的壯美江山,卻突然轉彎,說自己做不了官,不能為朝廷效力,感覺很難受。

這種剎車軌跡,老司機都跟不上啊。

而且和社會脫節的另一個反應就是,總感覺孟浩然的閱歷不深。

既沒有李白的波瀾壯闊,也沒有杜甫的厚重情懷,更沒有王維的心靈通透,甚至沒有白居易的諷刺辛辣。

他就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童子,對人世間的一切都感覺很陌生,託著下巴流露出迷茫的眼神。

但是大家都想和他做朋友。

李白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王維和王昌齡也喜歡孟浩然,或許就是喜歡那種純粹的真性情。

而真性情卻讓孟浩然矛盾、糾結了一輩子。

還真是矛盾的一生。

歸根結底,這就是一種選擇。

你選擇了什麼樣的道路,就要為其結果負責,千萬不要瞻前顧後,搖搖擺擺。

人生短暫,想做就要去做。聽從內心的召喚,做自己想做的事,所求的只是不負本心。

畢竟人生嘛,開心最重要。

孟浩然缺的就是一往無前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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