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6 最幸運的戰犯:岡村寧次

作為日本侵華戰爭的重要人物,早在1981年,《岡村寧次回憶錄》就被中國大陸方面組織翻譯並出版。但此後一直沒有重版,由此可見,官方的氣量與自信並非與時代俱進。但此書的電子版很好找,且全書不過30萬字,很易讀。需要說明的是,岡村寧次的回憶錄並非全部親撰,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由日本防衛廳編輯的,他原有記日記的習慣,但在戰後滯留中國期間,由於日記裡大多是侵華戰爭的戰場記錄與隨感,害怕引起麻煩,故全部銷燬,然而最終中國方面也沒有檢查他的日記,岡村寧次為此懊惱不已。因此,其侵華戰爭的部分記載得很簡略,儘管其親密部下宮崎週一中將(日軍大本營最後一任作戰部長)補充了不少資料和感想,但仍不能彌補遺憾——畢竟岡村一直在中國作戰,他對戰爭的記錄與分析是無可替代的史料。但在日本戰敗後,岡村位居“中國派遣軍”總司令,主持了日軍投降、遣返的全面工作,在此期間,他的日記沒有遺失,記錄比較詳細,此書最有價值的部分也在此。

岡村寧次是東京人,沒落武士家庭出身,生於1884年,卒於1966年。1904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16期,成績是第六名,16期名人薈萃,同期還有永田鐵山、土肥原賢二、板垣徵四郎等人。一直有傳聞,言當時士官學校的中國第三期留學生同期畢業,蔣百里是第一名並接受天皇御賜軍刀的說法,但此傳聞是後來的誇大,不確。由於岡村成績優秀,亦有日俄戰爭的實戰經驗,1910年入陸軍大學第二十五期深造,實現了在軍界的“登龍門”。日本陸軍大學以培養參謀軍官為目的,是成為高級軍官的必由之路。其立校64年,畢業生總數約3500人,日軍的將軍,無一不是陸大畢業。士官學校與德國軍官學校類似,目標是培養學生指揮一個營(大隊)的兵力,而陸大則等同於德軍的參謀學校,最終目標是指揮一個師。無論是德軍還是日軍,成為作戰參謀的培養對象,對於年輕的軍人而言,都是最大的榮譽。

岡村畢業後,直接入參謀本部,自此仕途穩定。他從參謀做起,歷任聯隊長、師團長、軍長,最終在1941年晉升大將軍銜。如果戰爭的時間拖得再長些,成為元帥也非不可能,日軍史上共有六位元帥,陸軍只有三人,但岡村幸運地“戰鬥”在中國,對手的實力不足,按他的話說日軍是“百戰百勝”,倘若他攻略重慶的計劃被批准,且執行成功,成為元帥還是有希望的。

然而,後來的歷史證明,名利並非人生至要,岡村從軍最幸運的事不是步步高昇,而是與中國關係的“一親一疏”。所謂“親”,即岡村在1907年擔任士官學校“清國學生隊”第四、五、六期的區隊長,大概相當於班主任,在學生中,有後來在回國大展宏圖的閻錫山、陳儀、孫傳芳等人。後來陳儀保舉的學生湯恩伯,亦在士官學校留學,岡村庶幾是其“師祖”。而在最關鍵的1949年,儘管岡村當時被判無罪,但中共把交出“日本戰犯”當作與李宗仁政府和談的條件之一,岡村寧次名列首位,此時,擔任“京滬杭警備司令”的湯恩伯感於舊誼,頂住壓力,及時將岡村與監禁於上海的日軍高級戰犯259人送回日本(戰犯在日本繼續服刑,1952年“日華和約”簽訂,全部釋放),避免了日後落入中共之手,此可謂岡村一生中所受到的最大恩惠,推想起來,還是當年士官學校的師生之誼的作用(此時陳儀也尚未暴露通共)。湯恩伯享年不永,於1954年在日本棄世,但離開大陸後曾三次赴日,每次日本官民皆盛大歡迎,視為救命恩人。至於其為日本醫生謀殺之說,純屬無稽之談。所謂“疏”,即日軍侵華戰爭期間,幾次重大的屠殺事件,如南京大屠殺、徐州會戰、湖南會戰,皆與岡村無關,而與以上事件有關的日軍將領,多被處理,岡村作為一名一直在中國作戰的指揮官,可謂非常幸運。再有,岡村作為11軍軍長指揮攻佔武漢,由於他的極力約束,入城時日軍軍紀尚好,武漢未遭塗炭,是以國府對他印象很好。

但中共方面對他恨之入骨。這是因為岡村從1941年7月至1944年11月擔任“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其間正是中共“抗日根據地”損失最慘重的時期,“三光政策”大大有名。但在書中,岡村對 “三光政策”進行了反駁,認為是中共的“汙衊”,言自上任之始,即帶領司令部全體軍官高喊“滅共愛民”的口號,並提出“戒殺、戒淫、戒燒”的“三戒”政策,並言華北日軍每天點名時,都要高喊“三戒”口號。大概是因為話題敏感,書中這段內容被翻譯者刪掉一部分,因此岡村的自辯不全面。當然,對付游擊戰一直是個倫理難題,“玉石俱焚”在所難免,世界上對戰爭倫理文明的形成貢獻最大的當屬英國軍隊,但其在20世紀初的南非“布爾戰爭”中,採取“焦土政策”,並拘禁游擊隊家屬,亦建造數千英里長的鐵絲網與炮樓,如同華北日軍;即便是1948年的馬來亞戰爭,英軍對付游擊戰仍然要“竭澤而漁”,布里格斯將軍的“新農村計劃”,將50萬居民重新安置,侵犯人權的事也不少。岡村對付游擊戰也不會有太好的辦法,只能是孤立與封鎖,而由此引起的人道災難,自然有他的責任。至於他的“三戒”口號,也不能說是虛偽的,但侵華日軍的暴行從來不是源於鼓勵,而是縱容——在整個中國戰場上,幾乎沒有聽說日軍會槍斃一名違反“三戒”的官兵,這才是岡村的問題。但幸運的是,需要他承擔的罪行基本上都在“共區”,戰後國共雙方不共戴天,“反共”不是日本戰犯的“汙點”,或許國民黨暗地會抱怨岡村——你那時為什麼不多“掃蕩”些共軍?

當然,即使“一親一疏”,亦不足以使岡村無罪,國府赦免岡村的原因不止如此。侵華日軍之敗,實為隨大局而繳械,非戰之罪也。儘管其他戰場兵敗如山倒,但在中國戰場,日軍的優勢並未削弱,用岡村自己的話說,是“百戰百勝”,他甚至還有在1945年底進攻重慶的計劃。經過八年的苦熬,國府在經濟上趨於崩潰,軍事上已無鬥志,除了美國人訓練的遠征軍,多數部隊在裝備、編制、士氣上皆消耗殆盡,只能坐等享受美國勝利的果實。蔣介石日夜憂心,一是自己無能力反攻日軍,二是即使國軍有反攻的能力,以日軍的頑強,東南江山必成廢墟,此已為滇西的作戰所證明之。不意勝利來得如此突然,而掌握百萬“百戰百勝”雄師的岡村寧次,一聲令下,俯首稱臣,整個戰區中,無一支日軍部隊違命製造麻煩,反而一付任由處置的“魚肉”之態,真是喜出望外!而後國共雙方爭奪地盤,岡村的部隊忠實地執行蔣介石的命令,不向共軍投降,在國軍尚未抵達的地區(如山東),甚至堅守城市,不讓共方染指,實在是有功於國府,岡村最終被無罪釋放,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值得一提的是,日軍投降之後,主將岡村寧次氣度非凡,無一分沮喪之情,亦無半點懼死之氣,一心配合國府的接收工作,這種榮辱不驚的風度,先不說何應欽、湯恩伯等“親日派”,連蔣公亦為之心折。日本軍人的“武士道”固然野蠻,但置於軍人之修身,不乏有可稱之處。其思想多源於中國之古典哲學,吸收禪宗“生不可喜,死不可悲”的人生觀,兼以孟子“捨生取義”之思想,使軍人在面臨生死關頭之時,遠比常人鎮定自若。古人講“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蓋因比起頭腦發熱去死,冷靜地迎接死亡的境界實在太難。而二戰中的日軍軍官,多能貫徹之,其赴死固非為正義,然從容之態,頗具古風。縱觀中國歷史,漢初“田橫五百士”與日本“四十七浪人”頗能相通;曹魏時,壽春諸葛誕反司馬氏,城陷,部下數百人被俘,行刑時排成一列,每斬一人即招降下一人,始終鎮定自若,無人投降,亦垂昭青史。然千年以下,此種集體輕死之舉益見稀少,只見個人之閃光,而像日軍軍官這種堪稱全階層、成建制地置生死於度外,實在讓人歎服!岡村將日軍的生死觀歸納為兩類:一是早早準備遺書,決心一死;二是完成任務第一,不過分考慮生死。他遵循第二種,自言身位大將,死而無憾,故能以輕鬆心情,忠實奉公,努力完成將在華日軍全部遣返回國的任務。當時關內投降日軍共105萬,加上戰爭期間被國軍俘虜的1300餘人,另有80萬僑民,用了大約一年的時間,全部回國,除了被閻錫山留下參加中國內戰的2000多人和監獄裡的戰犯,岡村幾乎是留在中國關內的最後一位日本軍人。他的修養極其了得,在戰爭時期,治軍亦舉重若輕,每日辦公的時間不過一、二小時,其餘時間則釣魚、下棋、讀書、旅行。投降之後,縱然萬念俱灰,但觀其日記,鎮定如昔日,未流露半點對自己命運的憂慮,所關心者,無非是國內的社會動盪以及同僚的命運。他謝絕身邊所有請求留下相陪的幕僚,讓他們儘快回國,以免遭到戰爭清算,最終孤身一人,任憑處置,其罪雖不可恕,但氣度極為折人。在書中,他還澄清了國府聘請其為軍事顧問的誤會:在華滯留期間,何應欽曾讓他寫一份關於中國軍隊的印象,岡村秉筆直書,這是第一次與國府的軍事交流;1949年初,湯恩伯諮詢他關於長江防線的問題,岡村根據自己的經驗,寫了個報告,這是第二次,自此再無交流。至於擔任軍事顧問,那是國軍敗退臺灣以後的事。按岡村的說法,日軍投降後,何應欽等人的確很希望能使用一些日軍的技術人才,但美國不同意,而且害怕輿論的反彈,此事遂罷。只有閻錫山留下了大約2000餘名在山西的日軍,最後在太原戰役中亦發揮相當之作用。然而岡村對此不以為然,他並不希望日軍趟中國內戰的“渾水”。因此在整個內戰中,國民黨方面留用的日本人只有山西的2000多人,比起東北解放軍留用的數萬日人,無疑是小巫見大巫了。

從書中看,岡村對中國很有感情,尤其是對國民黨,感恩之情躍然紙上。儘管在日軍投降之後,有針對日本人的凌辱的個別事件,日僑在華的財產全部被沒收,但總體而言,“國統區”較好地執行了蔣介石“以德報怨”的對日政策。而在蘇聯佔領的東北地區,日本軍民命運截然不同,經日本政府推算,送往西伯利亞做苦役的日人有57萬,最終有十萬人葬身斯地,至今讓日本耿耿於懷。而中國人的寬大,讓美國都顯得過於苛刻,當年讓岡村也不由感嘆“中國人太慷慨”。這些恩情,本是重塑中日關係的最堅固的基石,然而國共內戰改變了一切——後來的中華民國太小,沒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中日民族感情的融合,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又過於機會主義,將操縱歷史話題作為轉移國內矛盾的手段,以致於今天的中日關係,仍在歷史的漩渦裡打轉,當年的“以德報怨”成為空談。究其根源,岡村等日本軍人亦有直接責任。1933年中日簽訂《塘沽協定》,岡村回憶在北京見到何應欽,何預言“如果日本不就此停止對中國的壓迫,其結果中日雙方將給共產黨可乘之機”,12年後,岡村向何應欽投降,滿懷愧疚地想到何當年的預言,真是“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說起來,二戰前日本培養軍官的體系,有其重大之缺陷,他們重視技戰術,重視精神力,卻不重視國際視野的培養。日本陸軍的士官學校也好,陸大也罷,竟然不設國際關係與經濟學(海軍好一些,設此課程,故能出山本五十六這樣的人才),導致培養出的軍官,大多野心勃勃,但頭腦簡單,只相信精神可以戰勝一切。如東條英機,優點很突出,自信、果決、敬業,且仗義疏財,具備人格魅力,但其國際知識極度貧乏,甚至搞不清德國和意大利為什麼發動戰爭的原因。這樣的人,在公司裡會成為一名出色的管理者,但作為首相,實在是誤國。而當年支配日本對華政策的軍部人士,大多此類,岡村寧次也是其中之一。作為在華日軍的總司令,岡村有些情況讓人不可思議:一是他對日本國內的情況瞭解極為有限,只知道不利,但並不瞭解局勢的嚴重,這對於一個戰區司令是不可想象的;二是由於信息的隔膜,岡村在中國立戰功的慾望與信心都很足,1945年,日本的國力與戰力皆近崩潰,而岡村還在躊躇滿志地制訂計劃,欲攻取重慶。他的理由也很天真:只要打敗蔣介石,可以把進攻本土的美軍吸引至中國戰場,從而減少本土的壓力。殊不知人家美國已經在“直搗黃龍”中,你的“圍魏救趙”未免太不著邊際。

當年,日本軍人的短視導致自己國家的災難,但最終還是恢復過來,成為世界所豔羨的富裕國度。而中國則命運多舛,至今還在“偉大復興”的路上。中國人民寬恕了岡村寧次,使他活到1966年,而他眼看“中華民國”的樓塌了,“新中國”卻一直在“運動”著,不知這位“對中國懷有深厚感情”的戰犯,又作何感想呢?在書中,岡村屢次地批評戰後日本國民素質低下,民眾道德敗壞,不遵守公共規則等等。時至今日,日本國民的素質聞名遐邇——每一位去日本旅遊的中國人,幾乎都上了一堂“國民素質課”。由此可見,正常的社會制度與“軍國主義”一樣,皆對人性的塑造起關鍵作用,無非是選擇誰的問題。而這種國家發展方向的幸運選擇,又豈是岡村個人所料及的!在此制度下,不再有“武士道”、“軍人敕諭”、“天皇敕語”、“陸軍小學”,取而代之的是“動漫”、“偶像劇”、“棒球”甚至“AV”……如此國度,過的是正常日子,即使偶有幾聲雞鳴犬吠,也不會成大氣候。這種環境,恐怕更適合岡村寧次這樣“頭腦簡單的帝國軍人”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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