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電影院是個神奇的地方。
燈光熄,音樂起。我們在黑暗中安靜坐好,隔著一面幕布的距離,跨時空,品悲歡。
這一次,我懷著對導演編劇和一眾演員的絕對期待,端正落座,靜待《芳華》。
七十年代的文工團,是個足以發生太多故事的地方。
彈指一揮,我們入夢。
夢裡有一棟軍中紅樓,樓裡住著一群風華正茂的青春男女。
編劇嚴歌苓在原著中寫道:我們的老紅樓還是有夢的,多數的夢都美,也都大膽。
可是她沒有說,那些夢要經受多少年歲月的風霜,才能將刻骨的愛恨、盲目的背叛、卑微的討好、殘破的希冀……
終化作難辨情緒的一抹淡笑,雲淡風輕地說上一句:
青春華年,夢很美。
那些過往,左右他們一生走向的點滴過往,在136分鐘的光影裡遊走,拼湊出一張張意氣風發的面容。
他們拉扯著闖入對方的生命,暢快淋漓地笑,痛徹心扉地哭。
十幾二十幾歲的故事裡,不論男女,總繞不過一樁樁刻骨的愛恨,心事止於唇齒,眼神一觸就地動山搖。
瞧,不論時代怎樣變遷,年輕的心都一樣悸動,渴望去愛,也渴望被愛。
雖然青春總有散場。
可是青春永遠青春。
02
那時的夢太撩人,也太苦澀。
撩人的是“團花”林丁丁。
苦澀的卻有一眾人。
他們之中又有兩人,因為太苦,太不幸,本是最最平凡的存在,反而成為一群人中的主角。
劉峰,何小萍。
這兩個名字極少被人聯繫在一起,僅有的幾次交織,除了難堪,就是傷痛。
劉峰的善良,極致到不可思議。
就像他的名字,劉——峰——慢點讀就成了“雷又鋒”。再改動一點,就成了活雷鋒。
他給女兵們帶來家屬送來的大小包裹;吃餃子只吃破了皮的壞餃子;給要結婚的炊事班長打沙發。
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在練功房排練舞蹈,所有人都嫌棄“餿得像從泔水桶裡撈出來的”何小萍時,劉峰坦坦蕩蕩地站出來,說:
“我來和小萍跳這一段吧。”
那個惡暑的午後,練功房裡,劉峰一次次與何小萍練習託舉,用堅定的手掌握住她的腰。
可能他那時還不能理解,自己對小萍的這次“觸碰”,撫慰了一個飽受苦難的少女從不曾被人關心過的傷。
那天過後,她開始依戀。
03
一往情深有多重,愛而不得就有多痛。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愛林丁丁愛到骨子裡的劉峰。
有多痛呢?
它可以徹底毀掉一個人的自尊,毀掉他活下去的信念與希望。
從林丁丁驚慌掙扎的那一刻起,劉峰的心就死了。
畢竟是正值芳華的年輕男子,美人在側,情難自持,結結巴巴地表白心跡後那不顧一切的擁抱,大概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有勇氣的一件事。
拉扯中,意圖“耍流氓”的劉峰被抓現形。
他絕望,他茫然,在審訊室裡對思想猥瑣的軍官發怒後,他放棄一切辯解。
“觸摸事件”,使活雷鋒跌下神壇,那些曾經萬眾一心送他上去的群眾,此時紛紛變了立場。
於是,萬人簇擁的活雷鋒,變成了和普通男女無異,甚至思想行為更加齷齪的罪人劉峰。
沒有人去細想為什麼“雷鋒”不能去愛,為什麼模範標兵只能被仰望,為什麼他不可以簡單做一個普通人。
在原著中,蕭穗子曾在四十年後,認清了當年她與眾人的心情:
誰不會有自我嫌惡自我憎恨的時候?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因為我們的卑瑣自私,都是與生俱來,都被共同的人性弱點框定。
我們恨,我們無奈,但我們又不得不跟自己和解,放過自己。
我們無法懲罰自己,也沒有宗教背景和境界想到“原罪”。
而我們的醜惡一旦發生在劉峰身上,啊,他居然也包含著我們的不堪,標兵模範都擋不住他本性中那個觸摸。
他也是我們!
他是那個偽裝了的我們!
好了,我們所有的自我嫌惡不必再忍受了,劉峰就是我們想臭罵抽打的自我,我們無法打自己,但我們可以打他,打得再痛也沒關係。
那是一個崇尚英雄的年代。
劉峰身上恰好具備當時的社會最需要被髮揚的閃光點。
於是他被眾人推舉,做了那個年代的英雄。
做英雄,就要剛直正義,完美無缺,捨棄凡人本該擁有的權利。
比如心動,比如擁抱。
比如,愛。
04
如果說劉峰是夭折於時代的英雄,那麼何小萍(原著何小曼)就是被時代拋棄的那個人。
她的一生,悽苦至極。
影片裡對小萍的身世著墨不多,也使人物的悲慼感有所弱化。
我想,這是馮小剛對文工團女兵的一份不忍與偏愛吧。
但這並不妨礙何小萍自始至終的悲劇走向。
我想,為了更好地理解片中人物,對小萍所經受的種種苦難,還是值得一寫。
在原著中,小萍的父親是個讀書人,因為年代特殊,被打成“右傾分子”。
甚至遭到小萍母親的嫌棄和批鬥,口袋裡連給女兒買根油條的錢都沒有。
當小萍父親意識到妻子已經“捨得”他了,終於放下了心底最後的牽掛,服藥自盡。
那天,小萍在幼兒園裡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小朋友都被人接走,久到天色暗沉沉、孤零零地當頭壓下。
那以後,母親改嫁,又生了一雙兒女,小萍在新家的地位低賤到傭人都能隨意辱罵。
這個世界對她的善意太過吝嗇。
父親過世後,小萍幾乎等同於沒人養活的孤兒。
為了得到母親的愛,她做過許多匪夷所思的行為。
比如她在繼父家中唯一一次睡在母親懷裡,是自己咬牙在冷水了泡了一個小時,生生把水都泡溫熱了,整個人都是冰冷的。
再比如她偷走母親頂好看的一件紅色絨絨衫,不惜拆散染黑重新編織,徹底毀屍滅跡。
在母親一下一下的耳光中,感到“掙”來毛衣的底氣。
她以為來到了文工團,就能結束此前經歷的種種痛苦,卻沒想到從她報到的那天起,從她穿著土氣的毛衣翻跟頭,在眾人面前狼狽跌倒的那一刻起,痛苦已經尾隨而至。
她偷穿林丁丁的軍裝出去拍照;
她悄悄在胸衣裡墊了兩塊澡巾;
她愛出汗,常常被人嫌棄“整個人都餿了”。
何小萍這三個字,成了文工團裡的一個笑話。
所以也就不難理解,劉峰那次在練功房裡友善的解圍,在小萍心裡激起多大的波瀾。
那波瀾中不單有愛,還有惺惺相惜的依戀,和發自肺腑的感激。
就像原著裡說的那句:
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
人們掩蓋在笑容背後的虛偽和陰暗,小萍很早就看破了。
05
印象中全片最震撼的一個鏡頭,是1976年9月9日,一塊巨大的黑色綢布鋪天蓋地落下來,緩緩吞沒了一個巨型人像。
一個時代,就此落幕。
影片中人們的一生,也在這透不過氣的黑暗中劃開,各自向著不可預料的結局踽踽獨行。
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轟然打響,文工團隨軍而行,為作戰部隊送去慰問演出。
先後被文工團下放的劉峰和何小萍,分別駐守在距離前線更近的地方。
一個遭遇伏擊,直面槍林彈雨;
一個身處野戰醫院包紮所,救護重傷士兵。
都是與死神正面交鋒的位置。
都有心求死,卻又陰差陽錯地活了下來。
劉峰失去了一隻手臂,小萍住進了精神病院。
都有傷殘,卻活了下來。
書中對這裡極盡筆墨,電影卻再次展示了導演的柔情。
何小萍在戰火中不顧性命搶救傷員,生平第一次成為標兵楷模,身戴大紅花,住進高幹招待所,卻意想不到地瘋了。
或許是她從劉峰的那次“觸摸事件”中,看透了英雄的命運。
捧得越高,摔得越傷。
於是恐懼大大超過了榮耀。
她原本那麼渴望被人矚目,不惜裝病以博同情。
如今,她只想安靜做個不起眼的普通人。
兜兜轉轉一大圈,何小萍終於體會到當年劉峰的心情。
她和他終於陷入同樣的境遇,雖然殊途,總算同歸。
文工團解散前的告別匯演,何小萍穿著病號服,目光呆滯地坐在觀眾席,看著舞臺上的文工團女兵翩翩起舞。
音樂響起,她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舞動,一些遙遠的記憶破空而來,那麼清晰。
那雙拯救她於無限尷尬的手掌,曾無比堅定地放在她的腰間,配合她完成一系列高難度的舞蹈動作。
報告廳外,草坪中央,何小萍梳著兩條粗黑的麻花辮,藉著月光翩翩起舞。
沒有音樂,沒有舞伴,她不施粉黛,病號服鬆鬆垮垮穿在身上,臉上掛著甜蜜的笑容,舞姿那麼動人。
託舉,託舉,託舉,旋轉,跳。
——你看,我跳得好嗎?
——每一個動作,我都記得。
——劉峰。
06
一場錯愛誤終生,說的就是劉峰和何小萍這樣的人吧。
林丁丁之於劉峰,劉峰之於何小萍。
都極度缺愛,都是情種,都被辜負,都念念不忘。
也都曾狼狽,都曾痛心,都斬不斷,都無可奈何。
林丁丁是太陽,是女神,是團寵,是想嫁誰就嫁誰的小嬌妻。
可劉峰,只是個好人。
好人有什麼用呢?這年頭說誰好人,跟罵人一樣。
原著中對劉峰的感情這樣描述:
林丁丁是絕無僅有的。對丁丁,他心裡、身體、手指尖,都會愛,正因為手指尖觸碰的身體不是別人,是丁丁的,那一記觸碰才那麼銷魂,那麼該死,那麼值得為之一死。
那個會愛的劉峰,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時候,就死了。
會愛的劉峰,只有他想起他的小林,夢見他的小林的時候才復活一下。
影片結尾,劉峰和康復的小萍一同來到烈士陵園,悼唁犧牲的戰友。
他單手拍拍一塊墓碑,頭抵著碑,就像久未相見的老友。
小萍還惦記著戰爭中犧牲的那名小戰士,才十七歲,還不知道果丹皮是什麼味道。
英雄老去,芳華不再。
可畢竟都還活著。
陵園外,長椅上。劉峰把小萍當年撕碎的軍裝照重新拼好,照片中那個女孩眼神明亮,唇角彎成一道月牙,青春無限,正值芳華。
小萍的臉上已染風霜,她試探著,扭捏著,說出了那句壓在心裡幾十年的話:
你能,再抱抱我麼?
我以為她會表白,卻沒想到她等了半生,愛了半生,所求不過是一個擁抱。
多年以後,一代人的芳華已逝。
當青春的心不再躁動,或許平淡的相守,比熾熱的相愛更加珍貴。
07
許多人都知道,馮小剛曾有過七年的文工團經歷。
他曾表示,《芳華》對他意義非凡,是對過去的懷念與祭奠。
“我謳歌他們的青春,用這個電影再愛他們一次。”
他們是七十年代的年輕人,他們也曾在青春裡張揚,男男女女在紅樓裡整日混在一起,有兩顆西紅柿就滿足的小甜蜜,也有愛而不得的痛徹心扉。
他們青春,他們熱血;
他們愛戀,他們背叛;
他們絕望,他們懺悔;
他們告別,他們垂垂老去。
那段過往,在小說裡喚醒回憶,又從電影中重獲新生。
紅樓往事,不過一場大夢。
燈光亮,夢初醒,有年長者紅著眼嘆氣,也有年輕人默默流淚,為那經年不改的青春。
芳華在一曲《絨花》中落幕,一代人的芳華被譜成歌,歌裡藏著一張張永不老去的容顏。
世上有朵美麗的花,
那是青春吐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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