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論書》雲:“人貌有好醜,而君子小人之態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朱長文《續書斷》雲:“嗚呼!魯公可謂忠烈之臣也,……其發於筆翰,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如忠臣義士,正色立朝,臨大節而不可奪也。揚子云以書為心畫,於魯公信矣。”鄭杓《衍極》雲:“或問蔡京、卞之書。曰:其悍誕奸傀見於顏眉,吾知千載之下,使人掩鼻過之也。”劉有定注云:“蔡京、卞”皆宋之奸臣,書字如其為人。”
錢泳能發現人品與書品感應論的矛盾,他說:“張醜雲,‘子昂書法溫潤閒雅……殊乏大節不奪之氣’,非正論也。褚中令書,昔人比之美女嬋娟,不勝羅綺,而其忠言讜論,直為有唐一代名臣,豈在區區筆墨間以定其人品乎!”褚、趙同樣是妍媚的書風,而政治品質卻完全兩樣,所以錢泳認為區區書法作品不足以定其人品。吳德旋說:“張果亭,王覺斯人品頹喪,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風,豈得以其人而廢之!”(《初月樓隨筆》)他不僅認為人品與書品不能相互感應,而且認為即使“人品頹喪”,只要書品高,仍然不可廢,也根本用不著顧慮賞書者的人格被汙染。這與鄭杓“掩鼻過之”的態度相比,就客觀多了。
傅山最執於“人品高書品自高”,因而痛詆趙孟頫、董其昌之書。他“一生重氣節,以聖賢自許”(郭鉉語),人格為世所敬重。然而,以這樣的人品去學書,我們從他自己所說的學書實踐來看,卻不能實現“人品高書品自高”。傅山剛剛在《作字示兒孫》詩中說了“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綱常叛周、禮,筆墨不可補”的話,卻立刻又在自注此詩中說了這樣的話:“貧道二十歲左右,於先世所傳晉、唐法書無所不臨,而不能略肖。偶得趙子昂、董香光詩墨跡,愛其圓轉流麗,遂臨之,不數過而遂欲亂真。此無他,即如學正人君子,只覺孤稜難近;降而與匪人遊,神情不覺日親日密,而無爾我者也。”聖人的品格難到,晉、唐之書的品格難學──兩者都難,這是對的,但並不能說明“人奇字自古”。學人不足稱的趙、董之書,“不數過而遂欲亂真”,如果“書為心畫”是真理,豈不是證明傅山之心最容易與趙、董同流合汙?學“正人君子”的晉、唐法書卻“不能略肖”,如果“書如其人”沒問題,豈不是又證明傅山並非“正人君子”?其實並不是傅山人品有問題,而是人書感應論不符合科學道理。學晉、唐之書難於學趙、董之書,並不是因為在人格方面晉、唐作者高於趙、董,也不是因為學書者人格有所不及,而是由於在書法品格上晉、唐之書高於趙、董,因而難度有不同,學習效果當然也就不一樣。
觀顏真卿之書“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如忠臣義士,正式立朝,臨大節不可奪也”,觀蔡京、卞之書,則“使人掩鼻過之”、“宋之奸臣,書字如其為人”,這是觀者事先了解作者的生平為人之後才對他們的書法作品產生這樣的聯想。觀者要這樣聯想也是必然的,但不能信以為真。譬如:在一尊表情木然的塑像前面放著蘋果,觀者就會聯想到塑像正想吃蘋果;在塑像前面放著一張女人照片,觀者就會聯想到塑像正在思念他的愛人;在塑像前面放著一張軍事地圖,觀者就會聯想到塑像正在考慮作戰計劃。其實,塑像本身與蘋果、女人照片、軍事地圖之間並無任何聯繫,他什麼也沒有想──是觀者自己在聯想。見到書法作品就聯想到作者,想起作者就聯想其為人,於是,觀者就將自己對作者的好惡強加於書法作品之上,於是就產生了或敬仰、或“掩鼻”的聯想效果。
如果書跡的書面語言內容有變化,觀者就其書法形象而產生的聯想也隨之變化。若顏真卿議論朝綱之書,那麼,“剛毅雄特”的顏體在觀者心目中就“如忠臣義士,正式立朝”,有“臨大節不奪”之氣;若是顏真卿給子女的一封書信,那麼,同樣“剛毅雄特”的顏體在觀者心目中就不是“正式立朝”,而是在自己家裡正對子女作嚴格要求。此時的“剛毅雄特”在觀者心目中就不是在帝王面前的“忠臣義士”,而是在子女面前的嚴父了。
如果作者的經歷起變化,觀賞效果也隨之變化。某作者因貪汙罪而入獄,於是:其書若柔,觀者就說他軟骨頭,所以屈服於金錢;其書若剛,觀者就說他狗膽包天,所以敢於伸出這雙黑手。不久聽說這是冤假錯案,作者已平反出獄,於是:其書若柔,觀者就說他是個本份人;其書若剛,觀者就說他自有正氣凜然。所以,以人論書,最好是等作者蓋棺定論,以免自打嘴吧。然而,蓋棺而不能定論的情況又不少,若是歷史學家為作者翻了案,這種人書感應論又不靈了。況且人品的某些內容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標準:就政治品質來說,阻擋改朝換代的忠臣,對於比前朝賢明的帝王來說卻是頑固不化;就道德品質來說,從前貞節牌坊比比皆是,現在卻無處尋覓了。由於人品標準在變化,因此人書感應論也隨之不靈了。
書法形象正如人的容貌儀表:一表堂堂,看起來是正面形象,然而卻是流氓、扒手,勞改好幾次了;貌不驚人,甚至很有些象舞臺上的反面角色,然而卻是當過好幾屆人民代表。將書法藝術形象的品格等同於作者真實的人格是要出問題的,現實生活中有許多可敬可愛的人,僅僅因為他們不善書,就根據“書如其人”的原理來懷疑他們的人品,惹得他們發怒了,他們是要找書論家算賬的!書聖王羲之寫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他的人品固然也高,但是誰也不會相信他就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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