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王安憶:當長笛SOLO的時候、金燦燦的落葉

大家的青春 | 王安憶:當長笛SOLO的時候、金燦燦的落葉

王 安 憶

Classic literature

當長笛SOLO的時候

一列從北京至上海的列車進了二號站臺,緩緩停住,車門開了。天橋入口的欄門就像是被洶湧的人流衝開的,穿鐵路制服的女服務員一下子被淹沒了,只見那由大大小小的包裹和各式各樣的人頭組成的激流湧進站臺,湍流地向兩頭分開奔去。一眨眼工夫,車門便被一個個人和包裹的旋渦堵住了。

上車的全不顧下車的,拼著命往上擠,一邊大聲吶喊招呼落後的同伴。擠在車門遠處的人放棄了從門上車的希望,紛紛跑到車窗下,焦急地敲打窗戶,苦苦央求車內的人開窗。除了極少的個別外,車窗一般是不開的,車廂裡已經滿滿騰騰了。人們推著,擠著,爭吵著,相罵著,在車門和窗之間無指望地奔跑著。有些人上去了;也有的,人上去了行李沒上;或是行李上去了,人沒上;還有的人和行李都沒上。可不管怎麼樣,火車是要開的,它對這一切不負任何責任。在一片叫喊聲中,火車開動了,越開越快,越開越快,甩下不少人在後頭跺腳,一個女孩子大聲地哭了。

“都是知識青年。”桑桑輕輕地說。

“稍弱一些的就被擠下來了。”嚮明說。

“連回家都那麼難。”

“稍不留神的也被擠下來了。”

桑桑看了他一眼,不覺打了個寒噤,她感到冷了。剛才不顧一切隨著嚮明跑出來,沒顧得穿大衣,她把長圍巾連頭蒙了起來,只露出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

他們站在四號站臺,目睹著一場搏鬥。他們等的車還有兩個小時才進站,是桑桑找熟人買了站臺票提前進站的。一方面因為月臺上清靜些,儘管很冷;另一方面是為了到時候能趕在天橋放人前先擠在車門口。這是他們為擠上車能做的唯一的努力,也許這努力不會有效,可很多人都羨慕他們能在春節期間買到站臺票而提早進站呢!

嚮明看了桑桑一眼,說:“你回去吧,天太冷了。”

桑桑沒說話,只是異樣地看了他一眼。

“回去吧。”嚮明催促道。

“現在你還怕什麼?”桑桑生氣地說。

嚮明一怔,過了一會,自嘲地說:“成習慣了。”

桑桑的眼睛被一層霧氣遮住了,這霧氣把眼前的嚮明模糊了,扭曲了,看不清了。習慣,多麼可怕的習慣。明明是打鼓出身的指揮把中板看成快板,可他不敢指出,寧可自己努力去對付那段加快一半速度的長笛solo,呵,這是多麼難聽,多麼滑稽,虧他吹得出來;明明是愛情,卻要偷偷摸摸像做賊那樣,到偏僻的曠野去談話……多可怕的習慣,又是多可憐的習慣!桑桑眼睛裡的霧氣重了,厚了,濃了,變成一片烏雲。

可是,她忍不住又要奇怪,剛才,就在剛才,就是這個謹慎到了膽小程度的他,都當著書記,團長,軍代表,隊長,指揮各級幹部和眾多的同志們,居然——啊,在那一瞬間,桑桑以為他是愛她了。桑桑脫口而出問道:“剛才你的習慣到哪兒去了?”

嚮明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我是人啊!”

是的,他是人,他有一切人都有的本能,還有著並非一切人都有的東西,比如,他的長笛——那是多麼美好的聲音。

他來團當臨時工的這半年中,無論排練或是演出,每當長笛solo的時候,小提琴桑桑就會出神。這笛聲,真是千變萬化,時而變成田野,時而變成朝霞,時而變成山間叮咚的清泉,時而變成草尖晶瑩的露珠。而別的一切都沉寂了。(精彩待續~~)

金燦燦的落葉

頭頂上是黑黝黝的法國梧桐,車輪下是黑黝黝的樹影,在這一路黝黑中,只有一點亮——五十米以外一輛自行車的車條在路燈下旋轉出一個光輪。

莫愁機械地蹬著車子,跟隨著五十米外那輪微弱的閃光,心裡充滿了一種迷離的感覺,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當落葉在自行車輪下發出那種好聽的“枯嗞枯嗞”聲音,她才意識到這不是夢。於是,心頭便湧上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屈辱。

“枯嗞,枯嗞。”

小時候,她最喜歡用腳去踩秋天的落葉,挑那枯黃的踩,這樣才會發出鬆脆的響聲。現在想想真是奇怪,究竟能從中得到什麼快感呢?這會兒聽起來,卻只是一片粉身碎骨的音響。

一陣風吹過來,一批樹葉飄飄悠悠地落下。葉離開了樹,便是生命的結束。而樹呢,擺脫了一批樹葉,卻能聚集精力靜養,待到來年開春,又獲得年青新鮮的綠葉。她奇怪那一片片秋葉,會是這麼悠然而安詳地飄落。

五十米外那光亮的旋轉忽然黯淡了,光輪分解了。

她急忙剎住了車,上了人行道,將身體掩在樹影裡。心,劇烈地撞擊著胸膛,她的心一陣陣發痛,痛得她以為馬上要窒息,要昏厥。她真希望自己能昏過去,如果昏過去,興許還能在心裡尚存一絲希望。唉,為了保存這絲希望,她像個掩耳盜鈴的蠢人似地欺騙著自己。

暑假裡,那封神秘的來信,信封上的落款是北京,而郵戳卻明明是本市。她本可以拆開的,可她沒有,把信原封不動地交給了他。他的神情多麼異樣,先是蒼白了臉,然後咬著牙,一副豁出去的神氣,而看到信封沒拆口,臉紅了,囁嚅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她本可以追問的,可她轉過臉,閉上了眼睛。

還有一些事情是閉著眼睛也能明白的。這學期是實習,本市的學生都搬回家裡住了,獨有他還住在集體宿舍。他說,兒子吵他,他不能好好看書,準備畢業論文。

兒子是天底下最乖,最安靜的兒子。她是絕不讓他吵爸爸的。他剛剛認識世界,就知道爸爸所在的地方是聖地,不許有一點雜音。因為爸爸要考大學,“文化大革命”把爸爸耽誤了十年,“四人幫”打倒了,他要考大學了。不要吵,不要鬧,爸爸要考大學……這是兒子的搖籃曲。後來,爸爸考上了大學,星期天才回來。於是,兒子便以為星期天是要輕輕地說話,輕輕地走路,輕輕地笑,輕輕地哭。爸爸成了學校的高材生,兒子卻對爸爸陌生了,疏遠了。他從來不去糾纏爸爸,向爸爸撒嬌。可爸爸卻說兒子吵他,硬是要住集體宿舍。那是一個極擠而又髒的宿舍。四張雙層床把屋子遮得黑壓壓的,充滿了煙味,汗味,腳臭味。這麼個地方,有什麼在吸引他。她抑制著大腦細胞的活動,不懷疑,不猜想。

可是今天她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說,她的丈夫和……哦,天哪!她打著寒噤儘快地掠過這幾行……“如果您需要證實,您可以……”她頭昏,天旋地轉。

暈眩之中,她居然還聽見,自鳴鐘敲了四點半,該去幼兒園接兒子了。她居然有條有理地燒好晚飯,洗掉衣服,打發兒子上床,把丈夫的毛衣起了頭——是剛學來的新式起針。她出奇的鎮定,她是那樣的一種女人:實際上擁有的力量比自己想象的,要強得多,大得多。

她根本不打算去跟蹤他,像個暗探,這使她感到屈辱。她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他們已是融為一體的感情是任何人離間不了的。只是,只是心裡老是一陣陣發緊。

“媽媽,”兒子突然說,“樓上阿婆說,你是我的媽媽,也是我的爸爸。”

她一哆嗦,抬頭怔怔地看著兒子,她有一種不吉利的感覺。她搖了搖頭:“不,媽媽是媽媽,爸爸是爸爸。”

她忽然站起身,掖掖兒子的被角,推門出去了。她使勁蹬著車子,向他的學校騎去。她需要證實,證實信上說的全是假的——捏造,誹謗,誣陷,挑撥!(精彩待續~~)

王安憶簡介

1954年3月生於江蘇南京,原籍福建省同安縣,當代作家、文學家。1972年,王安憶考入徐州文工團工作。1976年發表散文處女作《向前進》。1981年初與李章結婚。1987年調上海作家協會創作室從事專業創作。1996年發表個人代表作《長恨歌》,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04年《髮廊情話》獲第三屆魯迅文學優秀短篇小說獎。2013年獲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勳章。

現為中國作協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復旦大學教授。2017年12月,憑藉作品《向西,向西,向南》獲“2017汪曾祺華語小說獎”中的中篇小說獎。

大家的青春 | 王安忆:当长笛SOLO的时候、金灿灿的落叶

評 論

2020--02--27 youthpub

當我們談起女性的愛情姿態

文 | 高星雨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女性在愛情中的姿態成為我和朋友們談論的一個重要話題。近期我閱讀了王安憶的《金燦燦的落葉》和《當長笛SOLO的時候》兩個短篇,女性主人公——莫愁和桑桑,面對愛情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姿態。王安憶的筆下,桑桑是一個活得有方向感的女性。她熱愛藝術,有一顆追求自由的心。“可桑桑不是一個感情用事的姑娘,她明白首先人要有生存的基本條件,比如飯碗,那麼才有權利得到愛情。”正是這樣一個充滿理性的女性,面對自己認定的愛情時,她大聲喊出“我愛你!”同樣,她選擇的男孩,敢當著人群親吻她的額頭。桑桑與嚮明,是年輕的、單純的愛情,是靈魂的契合與心靈的相交。偌大的文工團,只有桑桑尊重嚮明,嚮明也以負責的態度對待桑桑。在這一場愛情裡,兩個人是平等的。因此,桑桑才能在嚮明長笛SOLO的時候如此沉醉,感到別樣的幸福。王安憶在作品中耐心地描繪了桑桑的小提琴和嚮明的長笛交叉進行時的觸感。我們能夠體會,她不僅愛這笛聲,更愛這吹笛的人。

比起桑桑,莫愁的愛情增添了過多的人間煙火氣。經過十年浩劫,莫愁和丈夫都有重新參加高考的意願,為了生活,莫愁放棄了高考,撐起了整個家庭的日常生活。他們也曾在一起,討論著托爾斯泰、普希金、李白……但莫愁犧牲了自己,在文學面前越來越不是丈夫的談話對手。年輕的莫愁與丈夫,也如桑桑與嚮明一樣。婚姻生活的艱辛消磨了年輕的愛情,現實讓莫愁認識到了自己的情感危機。丈夫遇見的女孩像年輕時候的自己,可是她早已經將年輕的自己丟失了。莫愁的自卑感不斷瀰漫。甚至在某些時候,她帶著自欺欺人的特質,以僅有的溫存為丈夫開脫。她的愛情像金燦燦的落葉,面對生活的流變,“只是一片粉身碎骨的音響”。莫愁的犧牲在一開始得到了丈夫的愧疚與愛護,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停留在原地的犧牲讓丈夫習以為常。或者說,人的感情變淡了,這樣的犧牲也會顯得廉價。無論曾經怎樣相愛,兩個人現實的鴻溝都很難彌補。

在《金燦燦的落葉》這個短篇裡,王安憶用了與《當長笛SOLO的時候》裡十分相似的一句話——“每個人,都各自有一份人生,一份責任,她不該去代替他,而又讓他代替自己。”顯然,希望女性有自己的獨立追求的理念,在這兩個小說裡得到了不同角度的展現。在某種程度上,桑桑和莫愁既構成了鮮明的對比,也構成了現實的接續性。或許年輕的莫愁也如桑桑這般熱情地追尋愛情,或許多年以後的桑桑也會面臨類似莫愁的選擇。

“一個人呢?首先要有自己的生存,然後才能去愛,去給予,同時接受別人的。”當莫愁的精神家園開始貧瘠,她的愛情也逐漸凋零。她最後選擇改變現狀,在破碎的境況下努力使丈夫回來。王安憶在作品的最後,給予了這場愛情一個充滿期待的結局——“屋外,秋葉在飄落,悠然而安詳,在陽光下翻著金,翻著銀。生命在進行更新……”而桑桑的愛情,“是如泣如訴的小提琴在獨奏,可是長笛沒有回答,只有一片空白。”勇敢的主人公,愛情沒有得到完滿的結局。作品的前後都描寫了擠火車的場景,嚮明在最後說“擠車是狼狽的,要全力以赴,不能回頭,不能猶豫……”他們的愛情也如擠火車,無論結果如何,都曾竭力爭取。

桑桑和莫愁讓我們看到,在愛情與婚姻裡,兩個人需要做到並駕齊驅,才能保持長久的平衡。

作者系南京曉莊學院文學院

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師範2017級3班學生

《大家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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