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散文:你要做什麼呢

王安憶散文:你要做什麼呢

在我學琴的時候,一個唱歌的朋友帶我去見一個拉琴的朋友。路上,他告訴我,那朋友琴拉得很漂亮,因為成分不好,屢次上調不成,投考文工團也終因政審不合格而不成。

真倒黴啊!我嘆息。此時,我亦在農村,亦在投考文工團。成分尚說得過去,問題則是業務能否及格了。

我懵裡懵懂地跟著唱歌的朋友拐進一條弄堂,走上一彎木樓梯,來到他家。他引我們走進一間亭子間,讓我拉琴給他聽。他很認真地看著我拉琴,聽我拉完一支曲子,給我講了些什麼。講的什麼我全忘了。

後來,他拉給我看,拉得很認真,拉完一支曲子,又給我講了些什麼。講的什麼,我也全忘了。

最後,他幫助我處理了兩支曲子,以應付招考。他講了許多,我都記不得了。

“每天練四個小時才好。”他對我說——這個,我記得的,他正伏在桌上幫我修改譜子。我不響。停了一會,我說:“我並不喜歡拉琴。”“那麼,你喜歡做什麼呢?”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微笑著說,“你要做什麼呢?”我不響。過後,我們告別了,走下了木樓梯。

那樣的年齡,莫名其妙地有著一肚子莫名其妙的情感,找不到出口,也是難受的事。於是,便寫一些見不得人的詩,寫一隻娃娃,寫隔壁的男孩子……一切都寫盡寫完了,卻還要寫。實在沒什麼可寫的了,忽然想起了那個人的那一句話:

“你要做什麼呢!”

很多日子過去了,很多悲歡成了往事。終於考上了文工團,自己明白不是拉琴的料,又不知自己究竟是做什麼的料。無聊的時候,東想西想,偶爾會想起這個人,他微笑著對我說:

“你要做什麼呢?”

後來,不知不覺地寫起小說,被叫做“作家”。深感終於找到了與之合適的事情,終於有些事情可以做做。每日早起晚睡,煞有介事地寫來寫去,寫完許多白紙和墨水。忙得很歡,心中不再有空處去亂拽情感來排解了。倒是充實。

然而,眼看著偌多的勞動者為社會創造切實可見的物質財富,科學家實踐著新的技木革命,運動員贏得鋥亮的金牌,讓全世界抬頭仰望五星紅旗升起……看到自己忙來忙去為了一張白紙,真覺得空洞得可以,不著天又不著地。忽又茫然起來,想洗手不幹。胡思亂想起來,有時候又會想起那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他微笑著轉過頭對我說:

“你要做什麼呢?”

是呀,我要做什麼呢?一個人總必須要做點什麼,否則就更加空洞了。也只有這樣了。只有這樣做下去,既然一個人總要做點什麼。不做什麼,會平添煩惱。無事生非嘛!

多少悲歡變成往事,往事又過去。淡了的淡了,忘了的忘了,不願想的就不去想,不願忘的就寫下采。可是有一種東西是你沒想而又沒忘的,它像是被記憶的篩子誤留下的一顆小小的微粒,躲在記憶的角落。

我再記不起那是一條什麼馬路,一彎什麼樣的樓梯,一間什麼樣的亭子間。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在哪裡工作,現在怎樣,還好嗎?我只記得他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

“你要做什麼呢?”

是啊。我要做什麼呢?我總要做點什麼吧!

(選自《廣州日報》,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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