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馎饦媪,梦别,缢鬼,夏雪

馎饦媪

有个韩秀才,在别墅中住了半年,年底才回家。一天夜里,他的妻子正在床上躺着,忽然听见有人走路的脚步声。一看,炉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照得屋里非常明亮。见一个老太婆,年纪大约八九十岁,皮肤像鸡皮一样,还驼着背,头上稀疏的白发可以数得清。她对韩妻说:“你吃馎饦吗?”韩妻吓得不敢应声。

老太婆于是用铁筷子拨了拨炉火,把锅放到上面,又往锅里倒水。不一会儿就听见开了锅。老太婆撩起衣襟解开腰上的口袋,拿出数十个馎饦,放进锅里,历历有声。又自言自语地说:“等我找筷子来。”就出了门。

韩妻乘她出去,急忙起来端起锅把馎饦倒在竹席的后面。再蒙上被子躺下。过了一会儿,老太婆回到屋里,逼问锅里的馎饦哪里去了。韩妻吓得大声呼喊,家里的人全醒了,老太婆才离去。拿开竹席用火一照,原来是数十个土鳖虫,堆放在那里。

<strong>【原文】

<strong>馎饦媪

<strong>韩生居别墅半载,腊尽始返。一夜,妻方卧,闻人行声。视之,炉中煤火,炽耀甚明。见一媪,可八九十,鸡皮橐背,衰发可数。向女曰:“食馎饦否?”女惧不敢应。媪遂以铁箸拨火,加釜其上;又注以水。俄闻汤沸。媪撩襟启腰橐,出馎饦数十枚,投汤中,历历有声。自言曰:“待寻箸来。”遂出门去。女乘媪去,急起捉釜倾箦后,蒙被而卧。少刻,媪至,逼问釜汤所在。女大惧而号。家人尽醒,媪始去。启箦照视,则土鳖虫数十,堆累其中。


梦别

李王春先生的祖父,与我已故的叔祖玉田公,交情最好。一天夜里,李的祖父梦见玉田公到他家里,神色凄伤地和他说话。李祖问:“你来有什么事吗?”他回答说:“我要出远门,特来向你告别。”又问:“到哪里去?”回答说:“很远啊。”说完转身走了。李祖把他送到山谷中,见石壁有条裂缝,玉田公便拱手告别,然后背对石缝慢慢倒退着隐入石缝中,喊他也不应声。李祖一下从梦中惊醒了,挨到天亮,将梦中的事告诉了太公敬一,并让家人准备好吊丧的物品,说:“玉田公已经去世了。”太公叫派人先探听一下,如果是真的,再去吊唁。李祖不听,竟换上素服去了。到了玉田公的门前,果然见门上已挂着白幡了。

唉!古人对朋友,连生死都深信不疑;古人张元伯的灵车要等范巨卿来到,才肯前行,岂是荒诞之谈?

<strong>【原文】

<strong>梦别

<strong>王春李先生之祖,与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善。

<strong> 一夜,梦公至其家,黯然相语。问:“何来?”曰:“仆将长往,故与君别耳。”问:“何之?”曰:“远矣。”遂出。送至谷中,见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呼之不应,因而惊寤。

<strong> 及明,以告太公敬一,且使备吊具。曰:“玉田公捐舍矣!”太公请先探之,信,而后吊之。不听,竟以素服往。至门,则提旛挂矣。呜呼!古人于友,其死生相信如此;丧舆待巨卿而行,岂妄哉!


缢鬼

有个姓范的读书人,住在一家旅店里。晚饭后,他点着蜡烛,没解衣服卧在床上,还没入睡。忽然有一个侍女走进来,将包着衣物的包袱放到椅子上;还有梳妆镜匣和梳妆盒子,一样一样摆放在案头上,便离去了。

不多时,一个少妇从房间里出来,打开梳妆盒子和镜匣,对着镜子梳妆;一会儿梳理发髻,一会儿插戴头簪,又对着镜子前后左右仔细打量自己的身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那个侍女又来了,端了水来让少妇净面。少妇洗完之后,侍女又捧上手巾,等少妇擦拭完了,又把洗脸水端走了。少妇解开包袱,取出裙子、披肩,光灿灿的全是新缝制的,便穿在身上。又掩掩衣衿,提提衣领,挽结束扎十分周到。

范生看到这一切,没说话,心里却有些儿疑惑、惊讶,心想这一定是个私奔的女人,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幽会。

少妇梳妆完了,取出一条长长的带子挂到粱上,并挽了个扣子。范生不禁一惊。只见她从容自若地抬起两只脚跟,伸长脖子要上吊;脖子才伸进扣子里,眼睛就闭上了,眉毛也直竖起来,舌头伸在嘴外面两寸多长,脸色变得悲惨像鬼似的。

范生吓得慌忙跑出门外,呼喊着告诉旅店的主人。店主人忙去察看,少妇已经无影无踪了。店主人说:“以前我的儿媳就是吊死在这里的,莫非就是她吗?”

咳,真希奇呵!人已经死了还重演她惨死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呢?

<strong>【原文】

<strong>缢鬼

<strong>范生者,宿于逆旅。食后,烛而假寐。忽一婢来,幞衣置椅上;又有镜匳揥箧,一一列案头,乃去。俄一少妇自房中出,发箧开匳,对镜栉掠;已而髻,已而簪,顾影徘徊甚久。前婢来,进匜沃盥。盥已捧帨,既,持沐汤去。妇解幞出裙帔,炫然新制,就着之。掩衿提领,结束周至。范不语,中心疑怪,谓必奔妇,将严装以就客也。妇装讫,出长带,垂诸梁而结焉。讶之。妇从容跂双弯,引颈受缢。才一着带,目即含,眉即竖,舌出吻两寸许,颜色惨变如鬼。大骇奔出,呼告主人,验之已渺。主人曰:“曩子妇经于是,毋乃此乎?”吁!异哉!即死犹作其状,此何说也?

<strong> 异史氏曰:“冤之极而至于自尽,苦矣!然前为人而不知,后为鬼而不觉,所最难堪者,束装结带时耳。故死后顿忘其它,而独于此际此境,犹历历一作,是其所极不忘者也。”


夏雪

夏历丁女年七月初六那一天,苏州下了大雪。老百姓惶恐得不得了,就一起到金龙四大王庙去祷告。大王忽然附在一个人的身上说道:“如今被称做‘老爷’的人,都增加了一个‘大’字,他认为我这个神是小的,消受不了一个‘大’字吗?”大家都紧张起来,一齐欢呼“大老爷”,大雪立即停了下来。由这看来,神仙也是喜欢人谄媚它,谄媚的人品格越是卑下得的赏赐越多,也是完全适当的了。

异史氏说:“世上的风气在变化呀!在下的人越是谄媚,在上的人就越是骄横。就在这康熙朝四十多年里,人们的称呼而不遵古代的礼法,是非常可笑的。举人被称为‘爷’,是康熙二十年开始的;进士被称为‘老爷’,是康熙三十年始的;各省的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巡抚被称为‘大老爷’,是康熙二十五年开始的。

过去,县令去拜见巡抚,也不过叫一声‘老大人’就行了。如今这个称呼已经早就废弃了。即使有那么个君子,也是平常就谄媚,干什么都谄媚,而不敢说二话了。至于绅士的妻子被称‘太太’,只不过几年的时间。过去绅士的母亲,才有这个称呼,把妻子用太太这个称呼的,唯有淫书《金瓶梅》里有乔太太、林太太罢了,其他的书中还没有见过呢。

唐代的时候,皇上想要给张说加一大学士的头衔。张说辞谢说:“学士从来没有‘大’的名称,臣子我不敢这样称呼。’今天的‘大’,是谁称它为‘大’的?当初是出于小人的谄媚,从而得到显贵而傲慢的人的高兴,处在这种地位而一点不疑虑,这样就乱糟糟地行遍天下了。我个人私下的意思是,几年之后,称‘爷’的一定要再加上一个‘老’字,称‘老爷’的一定要再加上一个‘大’字,只是不知道‘大’字上面再创造一个什么尊贵的称呼?这真不是用常理所能思议的事情啊!”

  夏历丁亥年六月初三那一天,河南归德府下了一尺多厚的大雪,庄稼都冻死了,可惜的是他们不知道谄媚大王神的办法呀。可悲呀!

<strong>【原文】

<strong>夏雪

<strong>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苏州大雪。百姓皇骇,共祷诸大王之庙。大王忽附人而言曰:“如今称老爷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为小,消不得一大字耶?”众悚然,齐呼“大老爷”,雪立止。由此观之,神亦喜谄,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车多矣。

<strong> 异史氏曰:“世风之变也,下者益谄,上者益骄。即康熙四十余年中,称谓之不古,甚可笑也。举人称爷,二十年始;进士称老爷,三十年始;司、院称大老爷,二十五年始。昔者大令谒中丞,亦不过老大人而止;今则此称久废矣。即有君子,亦素谄媚行乎谄媚,莫敢有异词也。若缙绅之妻呼太太,裁数年耳。昔惟缙绅之母,始有此称;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林乔耳,他未之见也。唐时,上欲加张说大学士。说辞曰:‘学士从无大名,臣不敢称。’今之大,谁大之?初由于小人之谄,而因得贵倨者之悦,居之不疑,而纷纷者遂遍天下矣。窃意数年以后,称爷者必进而老,称老者必进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称?匪夷所思已!”

<strong> 丁亥年六月初三日,河南归德府大雪尺余,禾皆冻死,惜乎其未知媚大王之术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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