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武漢,重新呼吸——三萬醫務人員空投,如何搶救一座大城

重症武漢,重新呼吸——三萬醫務人員空投,如何搶救一座大城

重症武漢,重新呼吸——三萬醫務人員空投,如何搶救一座大城

2020年2月19日,在武漢市泰康同濟醫院,軍隊醫護人員互相整理防護服。 (新華社/圖)

全文共9028字,閱讀大約需要20分鐘。


  • 此次派出的縣級醫院醫護人員不在少數,遠至寧夏西海固。安徽、江蘇等省更將指標下沉至鄉鎮和社區衛生院。


  • SARS時,王洵還是醫科生,母親在發熱門診和隔離病房工作。王洵覺得呼吸科醫生很偉大,當她決定選呼吸科時,母親說,要是不幸再有“非典”,“就靠你們這一代了。”


  • “老魯你一定活得下來!一定活得下來!只要你能吃得下,就能熬過去!”黃曉波拔高了音量,他是特意說給身邊一同查房的醫生護士們聽的。


文 | 南方週末記者 李玉樓 高伊琛 發自廣州

南方週末特派記者 楊楠 發自武漢

南方週末實習生 鄭伊靈 何沛雲

同一張四號床,護士朱戀搶回過許多生,也送別過許多死。

ICU送來一個危重新冠肺炎患者前,朱戀備好了無創呼吸機和有創呼吸機插管。送到這裡來的病人,需要高流量的呼吸治療,才可能搶回一條命。

還備好了肌松藥和鎮靜藥,一旦無創呼吸不行,需要插管,得注射鎮靜、鎮痛藥,讓受重創的肺部進入深度安靜。這類藥會影響病人的心率和血壓,朱戀又拿出了維持血壓的藥。

轉院來的是位老人。原醫院醫生跪在救護床上給他做心肺復甦,朱戀接上一個呼吸囊,做人工呼吸的加壓培養。推入四號床,醫生當即緊急插管——這是剛送來的搶救中能給到的最高呼吸支持了。

在武漢市金銀潭醫院ICU,床位號越靠前,病情越重——緊急送來的重症總是被推進第一間病房。朱戀和兩位同事接力做心肺復甦,一人三分鐘,交替進行。心電圖依然呈現在30-40,一旦停止按壓,立刻降至0。

按壓了半小時,心率仍然無法自主恢復,醫生宣告搶救失敗。

死亡並不陌生,但朱戀很少面對這樣直接的搶救無效,在中南大學湘雅醫院重症ICU時,她和同事們往往能為病人爭取一點治療時間。直到2020年1月底,她來到金銀潭醫院南五樓ICU病房。朱戀是湖南首批醫療隊五名護士之一。

四號床上更多的是活過來。

這裡躺過一位武漢第四醫院外科醫生,他在門診接診時感染上新冠肺炎。同事將他推到四號床,朱戀給他戴上氧氣面罩,加大氧流。15分鐘後,血氧指數從40回升到80,雖然仍低於正常指標的90,但這幾乎已經意味著搶救成功。

生與死、告別與重生每天在四號床上交替發生,在這座千萬人口大城裡交替發生,武漢自己也成了一個肺部遭受重創的患者,亟需被搶救。

以武漢為中心,病毒感染導致湖北全省受創,緊急向外呼救。

據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新聞發佈會公佈的數據,截至2020年2月17日,全國已派出3.2萬餘名醫務人員支持湖北武漢,當中1.1萬人是重症專業的醫務人員,這個數據接近全國重症醫務人員資源的10%。長江日報報道則顯示,支援武漢的有208支醫療隊、25972名醫務人員。

這一醫療援助規模已遠超2008年造成37萬餘人受傷的“5·12大地震”。

當下的湖北正在進行兩場硬仗。一場是降低病死率的重症之役,戰場在金銀潭等重症定點醫院;另一場是降低感染率的“應收盡收”,戰場遍佈武漢十餘個方艙醫院、社區醫院、社區和廣袤的湖北縣鄉。

一場史無前例的異地醫療支援悄然啟動。為了搶救武漢和湖北,三萬多名空投而來的醫務人員,甚至動員至鄉鎮衛生院層級。

“保衛大武漢。”82年後,人們再次想起抗日戰爭時的這句吶喊。

重症武汉,重新呼吸——三万医务人员空投,如何抢救一座大城

2020年2月9日,武漢江漢方艙醫院,雲南援助湖北醫療隊正在交班。(南方都市報記者 鍾銳鈞/圖)

1

要是不幸再有“非典” “就靠你們這一代了”

十七年前的毒我還記憶猶新


今天是昨天的翻版


而毒卻不是昨天的毒


它的狡猾是人慣出來的


強傳染也是人溺愛的果


呼吸科醫生王洵的碩博同學幾乎在武漢聚齊了。

她本碩畢業於四川大學華西醫學院,博士畢業於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SARS之後的2005年,王洵選擇攻讀呼吸科專業研究生。

2019年末,武漢傳出不明原因肺炎的新聞,這位呼吸科醫生一直密切關注新病毒相關的文獻,同學群裡的討論也日漸頻繁。

疫情明朗且披露的情況一日比一日嚴峻之後,“去武漢”成了呼吸科醫生自然而然的選擇。

2020年1月25日,大年初一,王洵作為江蘇援鄂醫療隊首批成員到達武漢。儘管對病毒本身的兇險已有充分認知,但武漢的嚴峻形勢還是超出了王洵的預料。

王洵支援的是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一家三級乙等醫院。抵達時,該院呼吸科醫生極缺,原本只能承擔一個病區的江蘇醫療隊只好分散至五個病區,培訓其他科室的醫護人員熟悉呼吸科的診療方法。

第一週,王洵每天要對60個病人挨個查房,從早上八點到中午一點。她的護士同事,每個班平均走16000步,換150瓶液,大約是日常工作量的兩倍。

這不算什麼艱鉅的工作。更復雜的是,她要協同疾控專家和建築工人對硬件防護進行升級,重新設計院內防疫流程。

升級防護是所有援鄂醫療隊進駐後的首要任務,目的是為醫護人員提供安全的工作環境。

王洵安排給消殺班護士的任務再瑣碎不過:每四小時配置新鮮的消毒液,灌滿二十幾個病區門口的手消壺,盯著清潔工每六個小時拖一次地,給病人發消毒小毛巾,叮囑他們隨手關門,盯著泡護目鏡的消毒液水位線。

這些瑣碎的任務在王洵看來十分重要。用她的話說:“畢竟,我們的任務不是救一個或者幾個重病人,而是救一座城。”

人人都知道,針對此次新型冠狀病毒需要高級別防護,但級別多高,即便是湖北當地和前來支援的大多數醫護人員,都並不熟悉。

44歲的縣城醫生張華雄1.65米的個子,身材較胖,獨自穿防護服時彎腰都很辛苦。他形容自己是個小老頭了,又用了兩個“笨拙”來形容自己穿上防護服。

“我對這種級別的防護是零基礎,需要把穿脫流程一步一步背下來,防護服的塑膠味令呼吸不通暢,戴上護目鏡也看不太清楚,就感覺很笨拙,下來都是一身汗。”

張華雄來自廣東省梅州市豐順縣人民醫院,那是一家二甲醫院,當地沒有確診病例。他此前曾報名作為當地疫情暴發的預備人員,農曆正月十五晚上,突然被通知支援湖北。

17年前SARS,張華雄已經是醫生,但沒有上前線,這次他坦言“也沒想到會從縣醫院派醫生”。直到抵達武漢第二天,他才知道自己被分配到武漢的東西湖區方艙醫院——此前他還以為是去支援鄂州。

形勢如此緊急,大多數外地援鄂醫療隊隊員的旅程都充滿未知。許多人直到坐上飛機都不知道要去哪家醫院,接管什麼樣的病區,甚至不知道要支援哪座城市,以至於鄭州市中心醫院輕信了網傳對口方案,在出徵橫幅上寫著“隨州隨州,我是鄭州”——但最終去了武漢。

通過官方公佈數據可知,80%的外地支援醫務人員,都被派往了武漢——疫情中心。

尤其自2月3日啟動方艙醫院建設之後,武漢對醫護人員的需求量驟增。截至2月19日,武漢已投入運營12個方艙醫院,計劃啟用床位超過兩萬張。各區還在新改擴建大小型10座方艙醫院,共計新增約11465個床位,屆時方艙醫院總床位數將接近19000張。

按照國家緊急醫學救援隊隊長劉中民的測算,方艙醫院每1000張床位至少需要200名醫生和200名護士。如此估算,則兩萬張床位就需要近8000名醫護人員。

湖北需要的醫護人員缺口巨大,此次派出的醫療隊員中,像張華雄這樣的縣級醫院醫護人員不在少數,豆瓣一個相關主題帖子下,跟帖顯示,派出醫護人員的縣級醫院遍佈全國各地,遠至寧夏西海固。

因而,安徽、江蘇等省在派遣援鄂醫療隊的護士時,已經將指標下沉至鄉鎮和社區衛生院。

陳娜(化名)就是一名來自合肥某鎮衛生院的護士,方艙醫院內每天十小時的工作強度,刷新了她的從業經歷。

“第一天進艙就懵了,在自己的病區裡轉暈了兩次。”陳娜告訴南方週末記者,醫護人員和患者對這類醫院都很陌生,加之穿著悶熱的防護服,腦子會宕機。幾天後,她慢慢摸索出穿著防護服呼吸的技巧:呼吸要短促,走路勻速緩慢,說話不帶語氣、避免深呼吸。

網絡上熱傳的方艙廣場舞就是從陳娜所在的病區興起的。方艙病人的症狀較輕,但普遍焦慮,“我剛進艙的時候也很焦慮,總擔心自己被感染。”陳娜說,帶著病人做操的確有助於緩解焦慮,早晚各一次,目前看效果不錯。

隨著一批又一批外地醫務人員增援到位,武漢在慢慢好起來嗎?

王洵的答案是,“我的工作逐步走上正軌,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王洵每天仍然只有五個小時睡眠,而她的同事還在不斷增赴湖北。至於齊聚武漢的同門,只能在群裡“雲聚會”,聚會的主題是:你今天什麼病人,用了什麼療法,效果如何。

這讓王洵想起上學時的日子。SARS那年她大三,母親是江南大學校醫,在校醫院的隔離病房工作。還是醫科生的王洵覺得呼吸科醫生很偉大,因此決定選呼吸科。而母親說,要是不幸再有“非典”(SARS),“就靠你們這一代了”。

重症武汉,重新呼吸——三万医务人员空投,如何抢救一座大城

2020年2月10日,武漢漢口醫院,廣東醫療隊隊員躺在辦公椅上休息。(南方都市報記者 鍾銳鈞/圖)

2

四川隊本以為自己來了武漢就進病房,可擺在眼前的第一個任務卻是:如何將紅會醫院改造成一家合格的傳染病收治醫院。

1月26日,大年初二,三輛大巴車停在武漢紅十字會醫院住院部門口,四川第一批援鄂醫療隊的138名成員下車。那是進出醫院的必經之路,路上不僅有醫生、患者,還有垃圾車和殯儀館的車。清潔通道和汙染通道都是那一條——而垃圾是新冠肺炎重要的傳染源。

距離住院部二十米左右,門診擠滿了病人,即使在凌晨兩點,隊伍都排到院外。有人站在醫院門口掛吊瓶,吊瓶就掛在樹椏上。

紅會醫院距離此次疫情主要源頭之一的華南海鮮市場不到兩公里,在1月22日被徵用為新冠肺炎定點收治醫院之一。作為一家二甲醫院,紅會醫院的門診只能容納一天800的就診數量,而就在那幾天,這裡門診數量一天達2700,最多的一天,僅呼吸專科門診,一個醫生看了130個病人。

住院部裡,五百張病床已經全部收治了發熱病人——幾乎每個人都有家屬陪伴,有時不止一個。發熱病人並非全是新冠肺炎患者,卻被並置在同一間病房,院內交叉感染風險極高。由於確診或疑似感染,醫院當時已有六分之一的醫護人員無法上班。

“糟糕”“淪陷”“不像個醫院”,這是四川隊領隊黃曉波對眼前景象的形容。他在電梯裡遇到紅會醫院的醫護人員,對方突然就哭出聲說:“援軍終於來了!”他還在電梯裡面遇到家屬,遇到一個勸一個:“你趕緊回去別待著了,你沒病也要感染新冠。”“怎麼還一天分三頓送飯,醫院裡全都有。”

四川隊本以為自己來了武漢就進病房,可擺在眼前的第一個任務卻是:如何將紅會醫院改造成一家合格的傳染病收治醫院。

他們向區政府反映,江漢區區委書記問黃曉波,有什麼解決方案。黃建議停三天門診,先切斷所有患者來源,床位已經滿員,再進人只會增加交叉感染。黃曉波很堅持,暫時的停診會讓患者有意見,但“如果不停,這家醫院就廢了”。

停診三天,醫院請離了所有家屬,在門診前設立隔離帶,甄別疑似新冠病人和非新冠病人,設法協調病毒核酸檢測試劑盒,將原有住院用品全部消毒。

1月27日,江漢區領導現場辦公,一天之內打通汙染通道。城管工作人員封路,隔離紅會醫院後門的小區,將醫院後門改為垃圾車和殯儀車專用通道。

紅會醫院是U字型結構,門診8層樓,住院部16層。“這是個綜合性醫院,面積又小,讓這樣的醫院做傳染病醫院,會浪費很多地方。”黃曉波下得了狠心,浪費得了病區,最大可能減少交叉感染。

五樓的一段被用作清潔區,六樓的一段被用來做緩衝區。U型走廊被隔離成兩段,一段是穿好防護服走入的汙染區,一段是脫下防護服進入的清潔區——這至少浪費了30張床位。一樓、二樓被用來放置物資,同時給非醫護人員穿脫隔離衣,“又是浪費空間”。

重症病房改造同樣是難題。原有的重症病房一間房六張床,每邊三張,醫護人員站中間。清醒的重症患者,可能因為呼吸不暢的痛苦反覆摘下氧氣面罩,醫護人員就長時間暴露在飛沫傳播的中心。黃曉波和四川隊的院感專家放棄了原有的重症病房,將呼吸科帶窗的病房改造成重症病房,儘量讓醫護人員靠近通風處。所有的三人間和四人間改成兩人間,兩人間改成一人間,合計18張病床。

雖然按照安排,紅會醫院主要救治輕症患者,危重症應當轉向一些定點重症收治醫院。但事實上,“真正的危重症病人是轉不走的”。原因在於,從病房到救護車的15分鐘裡,病人只能用低流量氧氣包吸氧,救護車上的供氧依然強度不夠。紅會醫院距離定點收治重症醫院湖北省人民醫院東院有37公里,至少50分鐘車程,一段時間的缺氧會造成不可逆的器官損傷。黃曉波說,他們都有賴於四川省醫療隊裡的24個重症科和呼吸科專家,以及八十多個專業重症護士。

接手第一個危重症病人時,黃曉波“急瘋了”。他在整個武漢市找ECMO(體外膜肺氧合),四處拜託醫學專家、院長。ECMO是體外生命支持最強有力的系統,也是昂貴的儀器,而紅會醫院只有一些基本配置,比如呼吸機。三天後,紅會醫院院長找來了一臺ECMO,好在,病人已經在“有孔的地方都加氧”的方式下,喘了過來。

在設備改造上,最好的消息是2月15投入使用的兩個三層樓高的氧氣罐,這大大改善了醫院的供氧能力,“兩個救命的罐子”。

黃曉波接手的第二個病人是老魯,一個氧飽和度80的重症大爺。黃曉波循例查了心跳、血壓,然後問出了他認為最關鍵的問題:

“老魯,早飯吃了嗎?”


“吃了。”


“吃了多少?”


“倆饅頭。”


“很好很好,你現在想不想吃午飯?昨天盒飯吃完了沒有?”


“吃完了。”


“老魯你一定活得下來!一定活得下來!只要你能吃得下,就能熬過去!”黃曉波拔高了音量,他是特意說給身邊一同查房的醫生護士們聽的。


“我覺得魯大爺有希望,還有15樓的文婆婆。我覺得給病人以信心,比藥還管用。這麼多天以來,這是我最好的感受。我並不認為我當醫生做了什麼,給了他們什麼最好的藥,沒有,而是給了這些病人希望。這是最重要的。”

這也是四川隊成員的約定:看到情況不是特別惡劣、沒進入昏迷的病人,一定要說,這個病人是有希望的!

黃曉波接到過紅會醫院呼吸科主任哭著打來的電話,也看到過重症病房裡,醫生護士因為救治力量不夠絕望到麻木的眼光。“你看到那麼多人在排隊等著看病,每天又有人救不活,你就覺得無助,所有的努力都是白做,你就會懷疑自己。”

人多了,護士們的工作時長終於可以從8個小時縮短到4-6個小時。截至2月19日,紅會醫院一線醫護人員共有445人,外地援助的一線醫護人員共計367人,其中護士266人,比紅會醫院多44人。除了四川第一批醫療援助隊,還有由中國非公立醫療機構協會牽頭,來自山西、北京、上海的非公立醫療隊。

改造紅會醫院,是武漢疫情救援中最典型的一個醫院改造案例。黃曉波說這比參與汶川地震救援那半個月還累:“那是我人生中當醫生最幸福的時候,因為只操心治病。在這家醫院很累,思想上很累。”

現在好些了,他重新做回醫生。每日在重症病房查房兩輪,和病人說你們別擔心,多吃多睡。17床的於大爺說,“我糖尿病啊,不敢多吃”,黃曉波回:“你怕啥!命都沒了,還管血糖。吃!使勁吃!”於大爺高興,一頓吃兩個盒飯,黃曉波自己也這樣,每頓的盒飯,要吃兩輪。“早期有家屬要來送飯,要來送免疫球蛋白什麼,我說你們那是沒體會到什麼是戰時,我經歷過汶川地震,戰時就是,你要什麼有什麼。”

黃曉波的意思是,此刻即戰時。

重症武汉,重新呼吸——三万医务人员空投,如何抢救一座大城

2020年2月15日,武漢下雪了。從湘雅醫院派駐金銀潭醫院重症ICU病房支援的護士朱戀,上班路上拍了一張紅色外套上落著雪花的照片。平日上班穿著防護服悶熱,這天下雪冷了,一個班下來都沒出汗。(朱戀/圖)

3

地市緊急求援 對口援助方案逐步形成

十六市所獲得的醫療資源和支援差異不小,其背後有獨特的邏輯:率先報告疫情能夠吸引決策層和輿論關注,從而更早地獲得更多資源。

武漢處於戰時,武漢之外廣袤的地市縣鄉也在經受疫情的壓力測試,目前執行的十九省對口十六市方案其實是在動盪的疫情中逐步形成。南方週末記者發現,醫療資源極度緊缺的武漢市,對周邊地市也派出了支援,而十六市所獲得的醫療資源和支援差異不小,其背後有獨特的邏輯:率先報告疫情能夠吸引決策層和輿論關注,從而更早地獲得更多資源。

黃岡是新冠肺炎疫情中最早受到外界關注的武漢周邊地市。

“輿論關注是黃岡的幸運,儘管給我們帶了壓力,但也給黃岡帶來了更多資源。”一位不願具名的黃岡市衛健委人士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1月22日,湖北省長王曉東赴黃岡調研疫情,前一天,黃岡成為首個披露確診病例的湖北地級市。

據上述黃岡市衛健委人士透露,由於武漢的醫院接診了來自黃岡的確診病例,省疾控的專家早在1月上旬就曾到黃岡調查,因而在疫情暴發時,黃岡較早獲得檢驗試劑盒,也較早獲得外省的醫療支援。

1月25日晚,一支來自湖南的137人醫療隊抵達黃岡;次日凌晨,140人的山東醫療隊也到了,黃岡成為首個獲得醫療援助的湖北地市。

山東省衛健委人士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們是在1月24日接到組建援鄂醫療隊的任務,次日上午才得知將要支援湖北黃岡。

到了1月28日,黃岡新型肺炎防控指揮部更算了筆細賬,懇請國家支持調派6名流調專家、4名檢驗專家,523名醫生和911名護理人員支援黃岡。並表示這是基於縣鄉兩級防疫形勢計算出的需求,彼時,山東和湖南兩支醫療隊集中在黃岡市區,無暇顧及縣鄉。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感染率高居全省第二的隨州就“客氣”不少。

隨州獲得的第一支外援醫療隊,直至2月5日深夜才抵達。當天,省長王曉東調研隨州,同日,隨州下轄縣級市廣水在政府官網上發佈SOS,表示防護物資已經見底,請求醫療隊和物資支援,王曉東現場調度省直部門解決。

當天下午,從湖北省腫瘤醫院派出了一支31人的醫療隊,這家省屬三甲醫院這一天就派出了四路援兵,包括支援雷神山和兩個方艙醫院。2月19日,該院工作人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院內目前只有少量留守醫護,每天可提供20個預約化療指標。

值得注意的是,2月4日剛在廣水開會強調“強化醫務人員自我防護和後勤保障工作”的隨州市長剋剋,2月5日送走省長後再度到訪廣水,微服督導並召開調度會。

2月6日晚,廣水的求援把剋剋送上了央視《新聞1+1》。當剋剋說到“目前物資緊張已有所緩解,下一步主要還是整合現有醫護人員” 時,主持人白巖松打斷道,“剋剋市長您還是有點非常客氣,您具體說一下缺什麼東西,需不需要更大程度支援?”

就在剋剋與白巖松連線的同時,一支江西援鄂醫療隊正在集結準備前往隨州,剋剋於次日凌晨在酒店迎接了他們。

2月7日下午,國家衛健委醫政醫管局監察專員郭燕紅在發佈會上表示,將建立一省包一市的對口支援關係,全力支持湖北省加強病人收治工作。一時間,各種對口支援方案廣為流傳。

一位接近國家衛健委的人士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對口支援的設想比較早就形成了,但當時各省的疫情還不太明朗,因此並未公佈結對方案,而是採取了先派醫療隊的方式。

兩天後,國家衛健委終於下發了這份對口支援方案。方案基本延續了前期的支援關係,早前派出醫療隊的省份對口支援受援地。

黃岡、孝感原先都接收了兩個省的醫療隊,因而便形成兩省援一市的局面,而山西自1月26日即派隊支援天門、仙桃、潛江三個縣級市,這一安排也被保留。

2月11日,山東省副省長孫繼業率隊飛抵黃岡。次日的對接會上,黃岡市長邱麗新開門見山地提出了需求:組建醫療小分隊幫扶下轄縣市,加派流調、消殺、心理干預等方面的專家、支援防護物資、暢通生活物資。

這基本上概括了各受援地的大部分需求。山東省衛健委工作人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早前選派醫療隊完全聽由國家衛健委指令,對口支援之後,結對省市可根據需求自行安排支援方案,支援的範疇也將從收治擴展到防疫、物資、民生等方面。

作為舉國體制的範例模式,對口支援極大地調動了行政體系的積極性,醫療隊的後勤保障明顯加強。省級領導送行成為標配,地市領導親自在機場、車站迎接,此前醫療隊抵鄂後發生過長時間滯留機場的情況,之後得到明顯改善。

2月13日,山東省醫療隊進駐黃岡下轄的蘄春縣時,更是有16輛警用摩托鳴笛開道。

上述國家衛健委人士透露,“在安排對口支援省份時,除了考慮確診病例數量,還要考慮下轄區縣的多少,因為對口支援的醫療隊需要下沉至縣鄉。”

各省遂在本省救援方案內也炮製出“一市包一縣”的做法,例如黃岡市下轄一區七縣兩市,湖南和山東各負責一半,湖南將五個對口區縣分包給了益陽、婁底、湘潭、永州、郴州。

4

下沉縣鄉 荊楚小城故事

2月15日是個特別的日子,這天雪飄全鄂。班下得比較早,餘臘梅和同事踏雪走了40分鐘才回到駐地,她在武漢的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讀了五年書,“從來不記得湖北的早春能這麼冷”。

與省會武漢不同,湖北十六市多數下轄廣袤的縣鄉區域。封城禁行之後,當地百姓只能就近就醫,缺醫少藥的縣鄉亟需外來的援助。

黃岡、孝感是湖北省除武漢外疫情最重、幅員最闊的兩個城市,早期的外地支援力量很難顧及縣鄉。但在病例和區縣都相對較少的荊門,第一批內蒙古援鄂醫療隊就做到了下沉至所有縣區。

內蒙古醫生劉景彬被分配至荊門市下轄的鐘祥市,他原為他所在醫院醫療隊的隊長,但分配計劃將他和5位護士分在了不同區縣。

剛到鍾祥的日子有點灰色。“每天只看到確診的、病人逐漸加重的,還有死亡的,沒有出院的”,鍾祥的確診病例從50例迅速增長到兩百多例。

患者在接診時特別煩躁,“血氧低的人會缺氧,中樞也會受損,躁動不配合,憋氣難受,整個臉相對發紫,你讓他安靜,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我沒把壓力跟家人說。還是醫療隊隊員們互相排解,彼此寬心。”他知道有同事到湖北後,每天失眠,只能吃安定,朦朦朧朧睡下。自治區衛健委瞭解情況後,將心理諮詢專家陸續拉進劉景彬所在的工作群,幫助他們做些心理疏導。

引發劉景彬強烈共情的是一名47歲的女患者,她戴著無創呼吸機,血氧飽和度才83左右,劉景彬發現後,給她更換了呼吸機,數字迅速上到了92。

這位患者在市場裡賣豆腐,每天凌晨兩三點就起來做工,天亮後拿出去賣,起早貪黑,尤其是快過年時,為了多掙點錢過年,還更辛苦些。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感染的,全家將近十人一塊吃了年夜飯,家人都沒被感染,只有她自己在正月初二發病。

後來,她的病情明顯好轉,撤掉了呼吸機,直接吸氧,CT也顯示出了好轉跡象,心態也更平和了些。劉景彬說,她有兩個孩子,大兒子28歲沒結婚,小兒子13歲,家裡負擔較重,心裡有些委屈。“她說她要不是這麼辛苦,也不至於得了這個病。”

眼下,劉景彬的病房裡,大部分人的病情都在逐漸平穩,確診人數也在逐漸減少。2月14日,對口支援荊門的浙江省醫療隊也進入工作狀態,專門收治所有重症患者,下屬縣級重症病人全部轉往醫療條件更好的荊門市,分級診療體系逐漸完善。

除了醫療力量下沉,範圍也在擴大,疫區對院感、流調、產科、心理等專業力量的需求逐漸凸顯。

2月2日,江西產科醫生餘臘梅遞了請戰書,“生孩子這事兒不等人,別的科室都關了,產科也不能關。”

確定支援隨州後,江西省婦幼處主動詢問隨州當地醫院是否需要產科醫生。彼時,隨州市中心醫院婦產科有一半醫護力量都去支援感染科了,但住院的待產婦並不比平時少,亟需支援。

2月10日,餘臘梅接到出發通知,一個星期前下單的口罩、酒精一單也沒有發貨。唯一收到的是經常光顧的一家東莞淘寶店寄來的兩雙防水鞋,老闆聽說她要去湖北抗疫,專程去倉庫裡翻出兩雙,用順豐次日達免費郵給了她。

同事擔心她物資不夠,自己掏錢想辦法買了50個醫用外科口罩和20個N95口罩送到集合地,餘臘梅打趣說:“我們醫生的年終獎都拿去買口罩了。”

2月15日是個特別的日子,這天雪飄全鄂。班下得比較早,餘臘梅和同事踏雪走了40分鐘才回到駐地,她在武漢的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讀了五年書,“從來不記得湖北的早春能這麼冷”。

這位2019年“雙11”剛回國的援非產科醫生,用“孤勇”來形容自己。在突尼斯援助時,餘臘梅所在的醫療點離利比亞邊境不遠,時常有從利比亞逃來的難民前來求助。危急情況下,經常來不及化驗就要做手術。她時常感到後怕。

餘臘梅毫不掩飾對疫情的擔憂,“隨州確實比當時的非洲還危險,非洲只是生活條件差,這個病毒的傳染性太強了,關鍵我們對它還知之甚少。”

隨州市中心醫院產科主任是餘臘梅同濟醫學院的師姐,客氣地把參與新冠肺炎感染孕婦的會診和危重症孕婦搶救任務交給了她,餘臘梅則堅持承擔力所能及的日常診療工作。剛下到科室這天,她就做了兩臺剖宮產。

疫情全面暴發一月來,隨州市中心醫院大部分科室都已停診,院區裡積起了雪,顯得格外安靜。

餘臘梅加快回駐地的腳步,指揮部給隊員添置了羽絨服,前一天,隨州的華科校友給醫療隊送來了一批電熱毯——用孤勇形容自己的餘臘梅,很容易被種種善意打動,她認真地對南方週末記者說,“做醫生太值得了”。

不過,這位產科大夫更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但是我是醫生啊”,這句帶著些許哭腔的話,更能透露她對這份職業的複雜感情。

2月15日這天,武漢,沒有人會忽視漫天的雪花。護士朱戀在上班路上拍了一張紅色外套上落著雪花的照片,她說“上班舒服”。那是防護服穿得最舒服的一天,平日上班穿著防護服悶熱,衣服裡溼了又幹,幹了又溼,那天下雪,一個班下來都沒出汗。

作家方方在她的“封城”日記裡寫道,在武漢,下這樣大雪的冬天也是不多。

武漢的方艙醫院裡,一位來自甘肅縣城的護士長,寫下一組詩句,幾天裡傳遍全網。她是一名心理科護士長,筆名是弱水吟。她寫道:

來武漢,我不是來欣賞櫻花的


也不是來風花雪月,接受吹捧


只想疫情結束能安全回家


即使剩下一把骨頭


也要把自己帶回給兒女、爹媽


……

戰“疫”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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